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身处在西部中国这样荒僻而遥远的地方,就觉得曾经的那些事情一下子离自己非常遥远了。是的,领奖台上摇曳变幻的聚光灯,那些掌声,那些短暂的激情迸发,在这一刻都非常非常的遥远了。于我而言,不知此时的空旷与彼时的喧哗哪一个对自己的生命来讲更为真实。这段时间,每天掏出卫星定位仪来,都看到所处的海拔在节节升高。从格尔木出发踏上青藏线的前一天下午,特意去看了昆仑山下的第一个车站玉珠峰车站,那里的标高是4100米,现在,我们节节上升,已经在,4700米的高度上了。明天,我们还将上到海拔5200米以上的高度。那么,当年的奖杯、鲜花和掌声,也就是一个人一生中,曾经经过的一个海拔高度吧。一个人的年轻时代,正是生命急速上升的时期。如果说,我个人有什么幸运之处,就是恰好自己生命的青年时代也是我们这个重新焕发了活力的国家经历巨大变革与快速发展的20世纪的80年代与90年代。是的,不是每一个人的青春歌唱都能融入一个伟大时代的合唱;不是每一个人的青春激情,都能在一个时代的脉搏中起舞跳荡!青联的短信通知里说,那是一种成功,要我今天来感悟这成功。但这时,我的耳边却响起一位欧洲古代哲人的诗句:
名声看起来是多么美好,但这动听迷人的声音,不过是一曲回声。
这样的诗句里有一点悲观,有一点虚无。但我想,当我们谈论成功的时候,这样一种态度可能比一味的沉缅更有意义。这样的看法与态度,可能会使我们面对所谓成功的时候,更加冷静与理智。在我个人的经验里,对所谓成功的过度追求与沉湎,往往可能使我们过于高估个人的能力,并进而陷入自恋的迷狂。对一个理性的人来说,成功也是一个时代赐予的机遇,机遇总是暂时性的,所以,所谓成功,不过是重新出发的时候的一个新的起点,一个在同一行业领域中稍稍早于别人或略略高于别人的一个起点。成功不是登山,登上了珠穆朗玛峰,这个世界便不再有更高的山峰。更何况,也永远不会有一个登顶者,长待在那个最高处不下到世界的低处。他必须下来,这个必须是自然规律,是天遣对人的一种制约。这种制约让人自省,让人感到自身的力量的同时,也感到自身的局限。自然和历史的规律不会让一个幸运的登顶者在世界的绝顶处永远沉醉于成功的眩晕!
几天后,我到了云南。我们正沿着一条叫做红河的大河的流向一路向南。这是另一片高原,但海拔高度降低了,也就是1000多米。同行的人换了一批,其中一些人也有轻微的高原反应,因为氧气减少了。我也在反应,氧气对我来说太多了,叫人总在车上昏昏欲睡。就在这个时候,青联再次打来电话,催问稿子的事情,而写这样的稿子,就必然要去回味当年的鲜花与掌声,而相对于青藏高原已经太多的氧气却让我提不起精神。我想,这正好是一种命运之神赐予的特别的隐喻。这个隐喻的本义,正是法国哲人蒙田一篇文章的题目:命运的安排往往与理性不谋而合。
成功者可能走向新的成功,成功者也可能在辉煌一刻后,走入永远的平凡。这里,就有了两种危险。一种,成功者头上套着一个光环,开始远离自己的事业,在我们社会这个过于注重成功者的机制中,谋取更多的功名;一种,把短暂的成功当成永远的幻觉,犹如一个在过多的氧气中昏昏沉睡的人。其实,不同高度上氧气的含量早由自然规律进行了规定,因为缺氧而眩晕,因为氧气过多而昏睡,都是人自身的不适应。自然界就用这样的方法警醒人类,通过适应程度进行优胜劣汰,而在人生的道路上,社会的机制也是一个永恒的法则,它制造成功,也制造失败。在用成功制造成功的同时,也用成功制造出更多的失败。所以,我想,感悟成功,就是感悟成功之后命运各种可能的走向。而曾经的成功者之后的种种走向,也正是给后来者一个全面的启示。
今天,社会对成功者的所谓关注,过于注重于对成功本身,而不太关注走向成功的途径,这其实才是一个全社会应该给予更多关注的问题,因为成功的方法与途径包含了更多的道德与伦理因素。相对于短暂的成功,持久的道德与伦理无论对一个个体的人,还是对一个民族与国家,都是更为关键而持久的精神与文化的核心。又想起一个也是旅途中的小故事。今年4月,因为一本新书译本的出版,在瑞士与德国待了一些时候。在苏黎世,我想去积雪尚未消融的阿尔卑斯山里看看。我的小说的德文翻译阿丽丝坚持要让我带一些巧克力进山,理由有两个,一个当然是巧克力的高热量,另一个,因为“我们瑞士的巧克力是欧洲最好的巧克力,一定要品尝品尝”一个东西既然是一个地区的标志性产品,免不了四处都开着专对外国游客的专门商店。但阿丽丝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我想,我们是在经过了十多家巧克力店以后,才进了一家大的百货公司,在自动电梯上连上数层才来到几架巧克力面前。还是路边店里那些牌子,价格也未见得便宜。但很显然的是,她感到非常满意了。在楼下喝咖啡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买同样的东西。她脸上现出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因为这是一家有道德的商店。”不是因为这家的巧克力更好,而的确因为这是一家有道德的商店,所以,当地人对这家店表示支持就是尽量到这里来消费。我没有问有道德的表现是哪些,但我知道,他们选择消费的地方包含了道德的衡量。这个问题,比后来置身阿尔卑斯那些纯净的雪峰中间时引起了我更多的感触与思量。
《大地的语言》
人类操着不同的语言,而全世界的土地都使用同一种语言。一种只要愿意倾听,就能懂得的语言——质朴、诚恳,比所有人类曾经创造的,将来还要创造的都要持久绵远。
朋友来电话,招呼去河南。从来没有去过河南,从机场出来,上高速,遥遥地看见体量庞大的郑州市出现在眼前。
说城市体量庞大,不只是说出现在视线中那些耸立的高大建筑,而是说一种感觉:那隐没在天际线下的城市更宽大的部分,会弥散一种特别的光芒,让你感觉到它在那里。声音、尘土、灯光,混同、上升、弥散,成为另一种光,笼罩于城市上方。这种光,睁开眼睛能看见,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这种光吸引人眺望,靠近,进入,迷失。但我们还是一次次刚刚离开一座城市就进入另一座城市。重复的其实都是同一种体验:在不断兴奋的过程中渐渐感到怅然若失。我们说去过一个省,往往就是说去省会城市。所以,此行的目的地我也以为就是眼前已经若隐若现的这座城市。汽车拐上了另一条高速路,这时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下面的周口市,以及再下面的淮阳县。
还在车上,热情的主人已经开始提供信息,我知道了将要去的是一个古迹众多的地方。这些古迹可不是一般的古迹,都关乎中华文明在黄河在这片平原萌发的最初起源。这让我有些心情复杂。当“河图”、“洛书”这种解析世界构成与演化的学问出现在中原大地时,我的祖先尚未在人类文明史上闪现隐约的身影。所以,当我行走在这片文明堆积层层叠叠的大地之上时,一面深感自己精神来源短暂而单一,一面也深感太厚的文明堆积有时不免过于沉重。而且,所见如果不符于想象时,容易发出“礼崩乐坏”的感叹。
我愿意学习,但不论中国还是外国,都不大愿意去那种古迹众多的地方。那种地方本是适于思想的,但我反而被一种莫名的能量罩住了,脑袋木然,不能思想。这也是我在自由行走不成问题的年代久久未曾涉足古中州大地的原因吧。
拜血中的因子所赐,我还是一个自然之子,更愿意自己旅行的目的地,是宽广而充满生机的自然景观:土地、群山、大海、高原、岛屿,一群树、一棵草、一簇花。更愿意像一个初民面对自然最原初的启示,领受自然的美感。
在那些古迹众多之地,自然往往已经破碎,总是害怕面对那种一切精华都已耗竭的衰败之感。更害怕大地的精华耗竭的同时,族群的心智也可怕地耗竭了。所以,此行刚刚开始,我已经没有抱什么特别的希望。
行车不到十分钟,就在我靠着车窗将要昏昏然睡去时,超乎我对河南想象的景观出现了。
这景观不是热情的主人打算推销给我们这群人的。他们精心准备的是一个古老悠久的文化菜单,而令我兴奋的仅仅是在眼前出现了宽广得似乎漫无边际的田野。
收获了一季小麦的大地上,玉米,无边无际的玉米在大地的宽广中拔节生长。绿油油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在细雨中吮吸。这些大地在中国肯定是最早被耕种的土地,世界上肯定也少有这种先后被石头工具、青铜工具、铁制工具和今天燃烧着石油的机具都耕作过的土地。人类文明史上,好多闪现过文明耀眼光辉,同时又被人类自身推向一次次浩劫的土地,即便没有变成一片黄沙,也早在过重的负载下苟延残喘。
翻开一部中国史,中原大地兵连祸接,旱涝交替。但我的眼前确实出现了生机勃勃的大地,这片土地还有那么深厚的肥力滋养这么茁壮的庄稼,生长人类的食粮。无边无际的绿色仍然充满生机,庄稼地之间,一排排的树木,标示出了道路、水渠,同时也遮掩了那些素朴的北方村庄。我喜欢这样的景象。这是令人感到安心的景象。
如今是全球化、城市化时代,在我们的国家,数亿农民耕作的田野,吃力地供养着越来越庞大的城市。农业,在经济学家的论述中,是效益最低,在国内生产总值统计中越来越被轻视的一个产业。在那些高端论坛上,在专家们演示的电子图表中,是那根最短的数据柱,是那根爬升最乏力的曲线。问题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又不能直接消费那些爬升最快的曲线。不能早餐吃风险投资,中餐吃对冲基金,晚间配上红酒的大餐不能直接是房地产,尽管厨师也可以把窝头变成蛋糕,并把巧克力蛋糕做成高级住宅区的缩微景观,一叉,一座别墅;一刀,半个水景庭院。那些能将经济高度虚拟化的赚取海量金钱的聪明人,能把人本不需要的东西制造为巨大需求的人,身体最基本的需求依然来自土地,是小麦、玉米、土豆,他们几十年生命循环的基础和一个农民一样,依然是那些来自大地的最基本的元素。他们并没有进化得可以直接进食指数、期货、汇率。但他们好像一心要让人们忘记大地。这个世界一直有一种强大的声音在告诉人们,重要的不是大地,不是大地哺育人类那些根本的东西。
一个叫利奥波德的美国人在半个多世纪前就质疑过这种现象,并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几千年的人类历史只发展出“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伦理观念,一种人与财富关系的伦理观念。并认为这种观念大致构成两种社会模式,—种用“金科玉律使个人与社会取得一致”,一种则“试图使社会组织与个人协调起来”。“但是,迄今为止没有一种处理人与土地,以及人与在土地上生长的动物和植物之间关系的伦理观”。
伦理观是关乎全人类的,不幸的是,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一切社会规则以全体人类利益为考量的世界上。现在的价值体系中,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资源。人是资源,土地也是资源。当土地成为资源,那么,在其上种植庄稼,显然不如在其上加盖工厂和商贸中心。这个体系运行的前提就是,弱小的族群、古老的生活方式需要为之付出巨大的牺牲。
农业需要作出牺牲,土地产出的一切,农民胼手胝足的劳动所生产出的一切,都是廉价的,因为有人说这没有“技术含量”。几千年才培育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农作物没有技术含量,积累了几千年的耕作技术没有技术含量,因为古人没有为了一个公司的利益去注册专利。玉米、土豆在几百年前从美洲的印第安人那里传入了欧洲与亚洲,但墨西哥的农民还挣扎在贫困线上,他们离井背乡,在大城市的边缘地带建立起全世界最大的贫民窟,只为了从不得温饱的土地上挣脱出来,到城市里去从事最低贱的工作。我曾经在墨西哥那些被干旱折磨的原野上,在一株仙人掌巨大的阴凉下黯然神伤。我想运了《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本描述拉丁美洲如何被作为一种资源被跨国资本无情掠夺的书。如果书名可以视为一种现实的描述,那么,我眼前这片原野的确已经流尽了鲜血。眼前的地形地貌,让我想起胡安·鲁尔福描写乡村破败的小说《教母坡》中的描述:“我每年都在我那块地上种玉米,收点玉米棒子,还种点儿菜豆。”但是,风正在刮走那些地里的泥土,雨水也正冲刷那些土地里最后一点肥力。
今天,在远离它们故乡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见一望无际的玉米亭亭玉立,茎并着茎,根须在地下交错,叶与叶互相摩挲着絮絮私语,它们还化做一道道的绿浪,把风和自己的芬芳推到更远的地方。在一条飞速延展的高速公路两边,我的视野里始终都是这让人心安的景象。
转上另外一条高速路,醒目的路牌标示着一些城市的名字。这些道路经过乡野,但目的是连接那些巨大的城市,或者干脆就是城市插到乡村身上的吸管。资本与技术的循环系统其实片刻不能缺少从古至今那些最基本的物质的支撑。但在这样的原野上,至少在我的感觉中,那些城市显得遥远了。视野掠到身后,以及扑面而来的,依然是农耕的连绵田野。
我呵气成雾,在车窗上描画一个个汉字。
这些象形的汉字在几千年前,就从这块土地上像庄稼一样生长出来。在我脑海中,它们不是今天在电脑字库里的模样,而是它们刚刚诞生出来的时候的模样,刚刚被刻在甲骨之上的模样,刚刚被镌刻到青铜上的模样。
这是一个个生动而又亲切的形象。
土。最初的样子就是一棵苗破土而出,或者一棵树站立在地平线上。
田。不仅仅是生长植物的土壤,还有纵横的阡陌、灌渠、道路。
禾。一棵直立的植株上端以可爱的姿态斜倚着一个结了实的穗子。
车窗模糊了,我继续在心里描摹从这片大地上生长出来的那些字:麦、委、瓜、麻、菽。
我看见了那些使这些字具有了生动形象的人。从井中汲水的人,操耒犁地的人,以臼春谷的人。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
眼下的大地,麦收季节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前来到中国大地上的玉米正在茁壮生长。那些健壮的植株上,顶端的雄蕊披拂着红缨,已然开放,轻风吹来,就摇落了花粉,纷纷扬扬地落入下方那些腋生的雌性花上。那些子房颤动着受孕,暗含着安安静静的喜悦,一天天膨胀,一天天饱满。待秋风起时,就会从田野走进农家小小的仓房。
就因为在让人心生安好的景色中描摹过这些形状美丽的字眼,我得感谢让我得以参加此次旅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