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的心情中,我们到达了周口市淮阳县。我是说到达了淮阳县城,因为此前已经穿过了大片属于淮阳的田野。让人心安的田野,庄稼茁壮生长的田野,古老的、经历了七灾八难仍然在默默奉献的田野,还未被加工区、开发区、新城镇分割得七零八落的田野。
没想到此地有这么大个还活着的湖。
我说活着的意思,不只是说湖盆里有水,而是说水还没有被污染,还在流动循环。晚上,住在湖边的宾馆里,浏览东道主精心准备的文化旅游菜单,就可以闻到从窗外飘来水和水生植物滋润清新的气息。
有了这份菜单上的一切,淮阳人可以非常自豪,对我而言,不要菜单上这一切的一切,我也可以说我爱淮阳,爱窗外广大的龙湖,爱曾经穿越的广阔田野,爱那些茁壮生长的玉米。想着这些的时候,电视里在播放新闻,是世界性粮食危机的消息。其实,不要这样的消息佐证,我也深爱仍有人在勤勉种植,仍然有肥力滋养出茂盛庄稼的田野。但这样的消息能让人对这样的土地加倍地珍爱。
席上,主人向我们介绍淮阳、太昊、伏羲、神农、八卦、陈、宛丘。虽然在肉体上不是华夏血脉,但在精神上却受此文明深厚的滋养,但我更愿意这种滋养是来自典籍浩然的熏染,而不是在一个具体的地点去凭吊或膜拜。饭后漫步县城,规模气氛都是那种认为农耕已经落后、急切地要追上全球化步伐的模样——被远处的大城市传来的种种信息所强制、所驱迫的模样。这是一个以农耕供养着这个国家,却又被忽视的那些地方的一个缩影。
晚上,在宾馆房间里上网捜寻更多本地资讯。单独的词条都是主人热心推荐过的,就是在本地政府网站上,关于土地与农业的介绍也很简略,篇幅不长可以抄在下面:
淮阳县地处黄河冲积扇南缘,属华北平原的一部分……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西北海拔50米,东南海拔40米……全县总土地面积220.18万亩,其中耕地面积177.32万亩,占总土地面积的80.53%,土壤主要有两合土、沙土、淤土三大类。土质大都养分丰富,肥力较高,疏松易耕,适于多种农作物和林木生长。县境内地势基本平坦,但由于受黄河南泛多次沉积的影响,地面呈“大平小不平”状态,造成了许多面积大小不等深度不一的洼坡地,其面积约48万亩,占总耕地面积的27%。这些洼坡地昔日是大雨大灾,小雨小灾,“雨后一片明,到处是蛙声”,十年九不收。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带领全县人民对洼坡地连年进行治理,现已是沟渠纵横交错,排水系统健全,历史上的涝灾得到了根治,昔日“十年九不收”的洼坡地巳变成“粮山”、“棉海”。
正是这样的存在让人感到安全。道理很简单,中国的土地不可能满布工厂。中国人自己不再农耕的时候,这个世界不会施舍给十几亿人足够的粮食。中国还有这样的农业大县,我们应该感到心安。国家有理由让这样的地方,这些地方的人民,这些地方的政府官员,为仍然维持和发展了土地的生产力而感到骄傲,为此而自豪,而不因另外一些指标的相对滞后而气短。让这些土地沐浴到更多的政策的阳光,而不是让胼手胝足生产的农民都急于进入城市,不是急于让这些土地被拍卖、被置换、被开发、被污染,并在其耗尽了所有能量时被遗弃。
我相信利奥波德所说的:“人们在不拥有一个农场的情况下,会有两种精神上的危险。一个是以为早饭来自杂货铺,另一个是认为热量来自火炉。”其实,就是引用这句话也足以让人气短。我们人口太多,没有什么人拥有宽广的农场,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森林供应木柴燃起熊熊的火炉。更令人惭愧的是,这声音是一个美国人在半个多世纪前发出来的,而如今我们这个资源贫乏的国家,那么多精英却只热衷传递那个国度华尔街上的声音。
我曾经由一个翻译陪同穿越美国宽广的农耕地带,为的就是看一看那里的农村。从华盛顿特区南下弗吉尼亚,常常看见骑着髙头大马的乡下人,伫立在高速公路的护坡顶端,浩荡急促的车流在他们视线里奔忙。他们不会急于想去城里找一份最低贱的工作,他们身后的领地那么深广:森林、牧场、麦田,相互间隔,交相辉映。也许他们会想,这些人匆匆忙忙是要奔向一个什么样的目标呢?他们的安闲是意识到自己拥有这个星球上最宝贵的东西时那种自信的安闲。就在不远处,某一座小丘前就是他们独立的高大房子,旁边是马厩与谷仓。在中西部的密西西比河两岸,那些农场一半的土地在生长小麦与大豆,一半在休息,到长满青草的时候,拖拉机开来翻耕,把这些青草埋入地下,变成有机肥让这片土地保持长久的活力。
就是在那样的地方,突然起意要写一部破碎乡村的编年史《空山》。我就在印第安纳大学旅馆里写下最初那些想法。看到大片休耕的田野,我写道:“这是在中国很难看到的情形,中国的大地因为那过重的负载从来不得休息。”
在那里,我把这样的话写给小说里那个故乡村庄:“我们租了一辆车,从67号公路再到37号。一路掠过很多绿树环绕的农场。一些土地正在播种,而一些土地轮到休息。休息的土地开出了这年最早的野花。”
从那里,我获得了反观中国乡村的一个视点。
我并不拒绝新的生活提供新的可能。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城市制造出来的产品,或者关于明天,关于如何使当下生活更为成功更为富足的那些新的语汇,总是使我们失去内心的安宁。城市制造出来了一种蔑视农耕与农人的文化。从城市中,我们总会不断听到乡村衰败的消息,但这些消息不会比股指暂时的涨落更让人不安。我们现今的生活已经不再那么简单了,以至于很多的东西不能用一个字来指称,而要组成复杂的词组,词组的最后一个字都是“化”,城市化、工业化、市场化、商品化、全球化。这个世界的商业精英们发明了一套方法,把将要推销的东西复杂化,发明出一套语汇,不是为了充分说明它,而是将其神秘化,以此十倍百倍地抬高身价。
粮食危机出现了,但农业还是被忽视。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饿死人了,首先饿死的多半是耕作的农民。比如,我们谈论印度,不外乎说旱灾使多少农民饿死,多少农民离乡背井,大水又淹没了多少田野。对这个疯狂的世界,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大概率事件。媒体与精英们最热衷的话题是这个国家又为欧美市场开发了多少软件,这些软件卖到了怎样的价钱。我不反对谈论软件,但是不是也该想想那些年年都被洪水淹没的农田与村落,谈谈那些天天都在种植粮食却饿死在逃荒路上的人们。或者当洪水漫灌,国家机器开动起来救助一下这些劫难中的供养人时,城里人是不是总要以拯救者的面目像上帝一样在乡村出现。
平粮台。
这是淮阳一个了不起的古迹。名副其实,这是一个在平原上用黄土堆积起来的高台,面积一百亩,被认定为中国最古老的城池——宛丘。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从那么久远的古代,原始的农耕就奉献出所有精华来营造城市,营造由自己供养、反过来又慑服自己的威权了。这个龙山文化时期就出现的城市雏形如果真的被确认,无疑会在世界城市史上创造很多第一,从而修正世界城市史。几千年过去了,时常溢出河道的黄河水用巨量的泥沙把这片平原层层掩埋。每揭开一层,就是一个朝代。新生与毁灭的故事,陈陈相因,从来不改头换面。但这个高丘还微微隆起在大平原上,它为什么不仍然叫宛丘,不叫神农之都,却叫平粮台?是不是某次黄水袭来的时候,人们曾经在这个高地储存过救命粮食,放置过大水退后使大地重生的宝贵种子?在这个已然荒芜的土台上漫步时,我很高兴这片土地仍然具有生长出茂盛草木的活力。那些草与树仍然能够应时应季开放出花朵。草树之间,还有勤勉的村民开辟出不规则的地块,花生向下,向土里扎下能结出众多子实的枝蔓,芝麻环着节节向上的茎,一圈圈开着洁白的小花。人类不同的历史在大地上形成了不同的文化,但大地的奉献却是一样。我记起在俄罗斯的图拉,由森林环绕的托尔斯泰的庄园中,当大家去文豪故居中参观时,我没有走进那座房子,看干涸的墨水瓶、泛黄变脆的手稿,我走进了旁边的一个果园。树上的苹果已经收获过了,林下的草地还开着一些花。淡蓝的菊苣,粉红的老鹳草,再有就是与中国这个叫平粮台的荒芜小丘上轮生着白色小花一模一样的芝麻。人类操着不同的语言,而全世界的土地都使用同一种语言。一种只要愿意倾听,就能懂得的语言一质朴、诚恳,比所有人类曾经创造的,将来还要创造的都要持久绵远。
《非主流的青铜》
中国文化太老了,太老的文化往往会失去对自身存在有力而直接的表达能力,所以,居于主流文化中的人走向边地,并被深深打动而流连忘返,自身都未必清楚的原因,一定是在这块土地上,在这些边地的非主流文化中感受到了这种表达的力量。
置身在抚仙湖岸上,无论是细雨霏霏光线暖昧的黎明,还是夕阳衔山时湖面显得一派辉煌的黄昏,看到湖水拍岸时,总听到一个声音在天与地这个巨大的空间中鼓荡。
是的,无论晨昏,无论天光晦暗喑哑还是辉煌明亮,在抚仙湖这个特定的空间里,我总在这特别的光色中感到青铜的质地,进而听到青铜的声音。一波波的水浪拍击湖岸,那是有力的手指在叩击青铜,水波互相激荡,仿佛一只巨掌在摩娑青铜。那是谁的手?谁的指与掌?我不想说那是造物主之手,我想说,那手的主人就是时间。在进化论者看来,造物主就是无形时间的一种拟人化的直观显现。
没来由地就想起了戴望舒的诗句:“我用残损手掌/摸索……”
时间与天地共始终,所有时间之手即便都用青铜铸就,穿越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它的指与掌一定都磨损得相当厉害了。从现代物理学的观点来看,时间岂止是与这片天地共始终,即便这片天地消失了,它还要在我们所能理会的世界之外独自穿越,于是,伫立于雨雾迷蒙的湖岸,我想起了自己的诗句:“手,疲惫而难于下垂的手……”同时,恍然看到一尊有些抽象的青铜塑像站在面前,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我很奇怪,产生这种感觉的地方,不是历史在泥土中沉淀为一个又一个文化层的古老的中原,而是在这里,在抚仙湖,在云岭之南。
必须说,过去我驻足于抚仙湖畔时,山即是山,水便是水,并没有这样多的联想。
那时,我也像许多来去匆匆的游客一样,站在这样一片通神般的湖光山色之间,却不知道近在咫尺,有一座小小的红土山丘叫做李家山。更不知道,李家山出土的那些奇迹一般的青铜器。
直到我稍稍离开湖岸一点,来到李家山,与那些青铜遭逢,一切才得以改变。
其实,又何止是我呢?
对多数一直受着一元论教育成长起来的中国人来说,青少年时代读过的教科书中,青铜所铸的物件都是“国之重器”,属于黄土与黄河,那是中华文化的正源。云南这样的边疆地带,可以书写的历史,在有着众多盲点的正统史观中,如大观楼的长联所写,无非是“唐标铁柱”、“宋习楼船”而已。当然我们也在正统的历史之外听闻过云南的青铜,那就是一些流传于边地的铜鼓。这些铜鼓的存在与使用,不过使民族风情更为浓郁和神秘而已。当一个人想起月夜下的隐约迢递的鼓声,就已经神游在原始与蛮荒的风情之中了。所以,人类学家说:“鼓发出各种信息,或具有仪式的性质。”鼓声传达的信息,对别人总是难解,而鼓声在不同仪式上所具有的神秘性质,更是助长了我们关于一些古老风情的想象。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看到了李家山出土的青铜。再站在抚仙湖边,感受就复杂起来了。其实,我所以多次来到抚仙湖边,并不仅仅因为这湖光山色的胜景,而是因为这些青铜给我的震撼与启示。
比如,在这里,我发现了一只铜鼓。
这只铜鼓在一些庄重神秘的场合肯定被无数次地使用过,而且因为这频密的使用而老旧了。于是,人们让它重新回到曾经浇铸它的工场,开口以传出声音的那一面被一片青铜封闭起来,再加上一个小小的开,一只具有礼器庄严的铜鼓,立即变成了很世俗的东西:贮贝器。顾名思义,就是储存贝壳的容器。贝是古代的货帀。一面通灵的鼓使用经年后,再次来到匠人手中,变成了一只存钱的罐子!
对匠人来说,这个举动也许是不经意的,但这个行为却无意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颠覆!今天,一句用滥了的话叫:走下神坛。很多时候,使用这个短句的人其实是在替这个过于庸常的时代开脱,也是每一个身陷于世俗泥淖者的自我开脱。但在意识中满世界都飘荡着各种神灵的古代,让一面可以通灵的鼓走下神坛,将其变成一只日常的器具,的确是一个伟大的举动——至少比今天我们不为自己的庸常开脱还要伟大。
就这样,李家山的青铜在中国的青铜中成了一个异数。如果那些试图上通于天的青铜代表了主流,那么,李家山这些努力下接于地的青铜就因为接近民生而成为非主流,我就会肯定地说,我所热爱的就是这种非主流的青铜。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止一次来到抚仙湖边,不止一次走向那座博物馆,走向那些青铜中的异数,异数一般的青铜。
不是铸为祭器与礼器的青铜,不是为了铭刻古奥文字记录丰功伟绩的青铜,也不是铸为刀枪剑戟的青铜。所以这些青铜,在中国历史书写中不是主流。
这并不是说李家山的青铜器中没有这样的东西,比如铜鼓,比如此地视为标志性的牛虎铜案,比如众多的兵器——而且在刀枪剑戟之外,还有“叉”与“啄”,有狼牙棒这样别处青铜陈列中未见的兵器。同时,我还第一次看见“啄”与“狼牙棒”这样的兵器顶部还连铸有造型生动的动物雕饰,兵器的威力未减,但在观感上,却有了一点日常用具的亲切。但我更想说的是另一些非常生活化的物件与雕饰,复活了古代滇人的生产与生活场景。如果不是这些青铜器的出土,也许古代滇人的存在就永远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传说,也许在对他们的猜想中,我们眼前出现的就是一群苑毛饮血者的形象——这是中心对边缘的想象,也是所谓文明对蛮荒的想象。但是,这些青铜从沉睡千年的李家山的红土中现身了。使我们看到了一种曾经辉煌的文明。从此,站在抚仙湖边,或者在云南的边地民族中行走,就能时感觉到今天云南各族文化与生活中还有那些青铜的余响,在思考中原之外非主流的历史的时候,就有了一条可以追踪的线索。
所以,我不止一次静静地站立在这些青铜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