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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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于是,他的嘴里发出了声音,那是他在咒骂自己。

图书馆是学校里最高大轩敞的房子。过去,那么轩敞高大的房子却叫一本本一架架的书塞得满满当当。可惜,那些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东倒西歪的木头架子。过去,一旦有人走进这地方,书的魔力马上就令人敛手屏息了。而眼下,一个又一个肮脏的字眼从自己嘴里滚滚而出,却激不起一点回响。空旷房子深处的阴影把他吐出的声音立即吞没了。

这个过去他非常热爱的地方现在却因为无声的哑寂让他感到害怕。

他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到门外。

刚才咒骂自己时那些消失的声音开始在脑袋里回响:“你这个狗东西!骗子!反革命!你到处告诉别人,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土豆会有的,牛肉也会多起来的。日子一定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一点一点地好起来。就像乡亲们犁地,一块一块地好起来!虽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日子会像吃饭,就像这一口比那一口好吃一样地好起来!可是,你说的是一堆狗屁,难怪别人看你像个傻瓜。因为什么事情都一天比一天糟糕了!”

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这个新的认识告诉给别人。他下定了决心,马上回去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给大家。

达瑟又上路了。

他的长腿不断甩动,很快,满城正在一一亮起的灯火就都在他的背后了。当他甩动着长腿登上一个小山冈时,终于停下了脚步。风吹来,振动着他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曾经也有一个这样的黄昏时分,叔叔跟他一起散步来到了这个小山同上,那时,这个城市还没有这么大。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是他刚刚进城的第一年,叔叔从小汽车上下来,说,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灰色的小汽车无声无息地跟着并肩散步的叔侄两个,一路从学校大门出来,经过百货公司,经过长途车站,经过负责乡间运输的骡马运输社,经过一片高大的杨树林,就上到了这个山冈上面。两个人坐在小山冈上,看着下面的小城灯火一点点亮起来,叔叔说:“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荒草滩,现在,啧啧!你看看,多么漂亮的灯火啊!”

达瑟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在这个叔叔面前,他又说不出来。叔叔是领导。就是叔叔的这个做派让他说不出话来。叔叔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好念书,以后,当这个城市变得更大更美的时候,你就是她的主人了!”那一次,叔叔说了好多话,但他一句也没问机村,没问机村的人,没问家里的人。他只是描绘未来。他的这些话,达瑟从书里念过,从报上看过,从广播里听过,从这个端着大人物架子的叔叔嘴里吐出来,却有了令人特别感动的力量。

他说:“我记住了。”

叔叔站起身来,拍拍沾在手上的草屑,说:“光记住可不行啊,要相信啊!只要你相信,就会努力干出样子来!”他站在寒风中,眼前闪现那个温暖的夏日黄昏里,把叔叔载走的小汽车滑行在下坡路上,屁股上红灯不断闪烁的情景。眼下,那条冻得灰白的路空空荡荡。叔叔重新出山,作了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现在,也许正在某一盏灯下看他永远看不完的文件吧。

叔叔对这一点很得意,说:“老子一天学没上过,也会念文件。”

大家都说叔叔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说:“你会认那么多字,为什么不看书?”

容易生气的叔叔却不以为忤:“你倒是说说,我又不是学生,看书干什么?”

“书里有那么多道理。”

叔叔哈哈大笑,拿起桌上的一沓子红头文件摇晃着:“道理?天下的道理,书里的道理,都写在文件里。我的好侄子,告诉你,书里的道理都是按文件上写的!”

他摇头表示不能同意。

叔叔友善的表情中含着一点威胁的意思:“你脑瓜子里的想法不好,要是你在书里念出跟文件里不一样的意思,你就犯错误了!晓得吗?那些右派那些臭老九就是这样子犯错误的!”

“那毛主席的书呢?”

“毛主席的书不一样,那是文件的文件!”

过去,他不敢质疑叔叔的大道理,现在,他明白叔叔所说是个巨大的谎言。他对着城里某一盏叔叔正坐在下面的灯光,对着一颗颗跳出来缀满了夜空的寒星说:“文件上说,形势大好,但老天知道,形势不好。叔叔,我不想回来念跟文件一样的书了!”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灯火闪烁的小城转过身去,走上回机村的路了。风从背后吹来,他把衣服的领子竖了起来。可惜的是,这时的衣服,领子都很矮,翻起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还是把那领子竖起来,甩开长腿,往树上有许多箱子书的那个方向去了。

走了很长时间,他想起达戈要他求叔叔给美嗓子色嫫求情的事,但他这个时候已经非常洒脱了。他心里说:“朋友,我不能替你做这个事。这个女人,想顶着最亮的灯光在台子唱歌,就让她自己折腾去吧!”

这个晚上他真是走得痛快淋漓啊!他说:“唱歌?唱吧,唱吧。”然后,他就唱了起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来就是好!”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

他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憋着嗓子,学着色嫫的嗓音,直到憋得嗓子发干,弯着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他笑了。他看到那个妖女这么猛烈地咳嗽着从台上下来了。如果自己在场,他一定会问:“你不是说唱歌很舒服吗?”她累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却还是不明白:“达瑟啊,这些歌唱得怎么这么累人呢?”

达瑟哈哈大笑。

美嗓子色嫫浑身亮光闪烁,她说:“我想问问你……达戈他好吧?”

达瑟说:“死了!”

这句话一出口,眼前的明亮灯光,明亮灯光中的色嫫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冰冷的星星缀满了天幕。死了。两个字像冻得硬邦邦的石头梗在心头,口中真切地涌上了苦涩的味道。这种味道似曾相识。但他脑子又遇上转不开的时候了。他又走了很久,脑子这才慢慢转开,让他想起这味道就是机村人对下山的猴群大开杀戒时空、气中充满的那种味道。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日后,美嗓子色嫫真成了一名歌唱家,只是,她学唱的那些歌很快就不时兴了。她只是自治州文工团的一位歌唱家罢了。当她随文工团下乡演唱时,人们已经不喜欢她的歌了。她永远在学唱别人的歌,而忘了早年间她自已唱得最好的那些歌。

达瑟,就在去年吧,我曾经在一个政府的招待会上看见了色嫫。她跟在自治州领导后面,一桌一桌敬酒,领导喝酒,她就唱歌,唱老的祝酒歌,唱新的祝酒歌。她不在舞台上演唱已经很多年了。领导把酒杯举起来,她就开始歌唱。她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眼神却空洞而涣散。她不认识我。我看见了她,我就想起当时的人与事。这些人,这些事,在机村早都成了故事,成了遥远而虚幻的传奇。

人们说,多亏了美嗓子色嫫,达戈才没有被人忘记。

这个世界,一个人不再被身后人记起,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我想,事情并不尽如此。

但是,达瑟啊,至少在我的心里,就从来没有把你和你的好朋友达戈忘记。我总是在一些与机村毫不相干的地方,毫不相干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你们。我总是先想起你,然后,马上就想到了你的朋友。你们这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心头,没来由地出现在心头,那就是我想起家乡的时候了。

这个世界,好像人人都有思乡病。

这个世界,人人患思乡病的时候,都把家乡描绘成天堂。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我们这个国度就是天堂。鸟语花香,韵致悠长。可事实并非如此。叔叔从位置上退下来,口述了一本回忆录,里面也不谈真实的东西。但我想起家乡的时候,心里却总是饱含着痛苦。我希望像所有那些撒谎的人说的一样,我的家乡就是天堂。但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的家乡就是天堂?

达瑟,你说我们共同的家乡就是天堂吗?

我想,你会摇摇头,说:“现在不是,但她会一天一天变成天堂,共产主义的天堂。”

那是你刚从外面回到机村来的时候反复告诉大家的。

大家都说:“这个人说得跟工作队一模一样。”

他们还说:“嘿,什么人出去一下,回来就都变成工作队了。”

“那达戈不是也出去过吗?他还当过解放军!”

“他是我们机村人吗?他不算,他不是机村人,他不是叫做惹觉·华尔丹吗?他是从惹觉地方来的!”

也有人说:“咦!达瑟还是跟工作队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了!达瑟,你拿着那些书,说:“世界要变成天堂,就必须遵守书里的规矩。”

而书里很多道理与工作队照文件宣讲的话,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书上说,为了绿水长流风调雨顺,树木不能砍伐,但是文件下来却说,为了支持社会主义建设,每一个地方都要奉献出每一匹瓦,每一块砖,如果是英雄,还要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达瑟,你从图书馆救出来的书上说,不要杀那么多动物,因为动物也是天地创造的生命,生命之间要互相怀着慈爱之心。但是,高音喇叭和报纸上都在喊:斗争,斗争!都在提醒记住阶级仇,民族恨。

达瑟,你把本来就糊涂的机村人,弄得更加糊涂了。有时,他们会说:“奇怪,这个家伙脑子里怎么有那么多不一样的想法?”

“嗤!他能有什么想法,还不是从书上背下来的。”

“总还亏得他背了那么多书。机村有过背下这么多书的人吗?”

“过去的和尚喇嘛,不也就是整天背书吗?”

“他叔叔当那么大的官,这家人出人物啊。”

“那他也没有必要这么鸟一样住在树上,他以为自己是个神仙啊!”

“也许,这样的人,真是什么下凡的神仙啊!”

“那就找喇嘛江村贡布来问问,没有达瑟以前,他可是机村最有学问的人哪!”

老喇嘛来了,听了乡亲们的问题,脸上挂出了莫测高深的笑容。这笑容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他终于开口了:“这种人嘛……是要几百年才出一个啊!”

这句话把大家吓了一跳,工作队照着文件宣讲时,也常说谁谁是几百年才出一个,那可说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你想犯错误了?这样的喇嘛江村贡布做起身状,说:“是你们一定要让我说的。我得说真话呀。”

“……那你说吧。”

“邪见,邪见!”喇嘛江村贡布跌足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把一个年轻的好脑子毁掉了!”

大家都为他这话大感吃惊。因为在大家混沌的意识中,都隐约觉得达瑟的道理可能是正确的。但在这个时代,惟一正确的,只能是文件上的话。所以,大家才请来喇嘛江村贡布,请他给予明断。

喇嘛预料大家应该露出被震慑而叹服的神情,但他失望了,看到这些无知的人露出吃惊的神情,他的面容一变而显得孤愤。他说:“要是你们心里本来就向着他,那就向着他好了。我晓得你们这些愚昧的家伙是让他那种架势唬住了。你们以为凡是学问都是好的吗?”

这时,天色暗了下来,而呼呼吹着的风停了。冷冽干燥的空气变得有些湿润,有点温暖。

大家都抬头看看天,说:“要下雪了。”

是的,是该下大雪的时候了。

后来,这些家伙常常对人说,那天他们的话音刚落,如絮的雪花就从天空深处遮天蔽日地降落下来。

但在当时,大家只是看了看天空,又继续等待喇嘛的宣示。

喇嘛心里很生气,他的脸上又转换成悲天悯人的表情:“正确的声音巳经进不了你们的耳朵了,你们这些可怜的人。”

大家都受到了打击,脸上都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喇嘛息怒,我们是想听你的话,可是所有能说上话的人,都说自己说的话是惟一正确的,你、工作队、还有达瑟……”

“他的道理不都是从书上来的吗?他看了那么多书。”这时,喇嘛突然觉得情形不好,这些人正引诱着他把藏在内心深处的话说出来。他们先是叫他说达瑟,现在,却突然一下子就把工作队啦,文件啦什么的都说出来了。大火过后,他和格桑旺堆一起给抓起来,送进了监狱。他有文化,识得出人家要他谈认识,谈改造心得时话里有没有陷阱,所以,只关了两年就出来了。但格桑旺堆是死脑筋,总是把心里想的话老老实实地讲出来,所以在牢房比自已多待了好多年。他说:“我不想跟你们这些家伙讨论这些问题了,我只告诉你们,像达瑟这样脑子里总有邪见的人,要是在过去,就会像魔鬼一样被放逐!”喇嘛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这时,雪花有如天空突然塌陷般,铺天盖地飘落下来了。

稠密的雪花中,隐隐传来美嗓子色嫫跟着电唱机练习歌唱的袅袅声音。和着这声音,还有村子里的狗们奔突着汪汪狂吠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渲染出一种非常不安的气氛,大雪铺天盖地下着,达瑟正走在回村的路上。他很高兴。经过镇上的时候,风刮得正紧,很硬的风头裹挟着呛人的尘沙。他到书店里避一下,等这猖狂的风头过去。但是,他只站了不到十分钟,就被服务员赶出来了:“要买书就买,不买就出去!”

他出去的时候,那女人还对同伴说:“看样子也不是个会买书的人!”

达瑟很得意。这个无知的女人这样说话,激起了他心中很高傲的感情。这种感情给了他勇气,使他很大度地回过头去对那女人笑了一下。

女人脸上露出了被强奸一样的表情,但达瑟已经出门去了。

他想大笑,笑这个世上的人其实都是睁眼瞎,笑这个女人那么明亮的一双眼睛,其实也是一个睁眼瞎。他想大笑,但一张开嘴,就被风给噎住了。他绕到书店后面,书库那个破窗口还没有封上,他就腾身钻了进去。当他倒在成捆的书本中间时,才把风灌进嘴里的沙子吐了出来。

“呸!呸呸!”

然后,他放松了身子,背倚着一大垛书躺了下来。他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妈的,书。妈的,谁知道老子睡在这么多书中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书堆中间睡着了一会儿。这些天来,他在路上走得实在是太累了。但他很快就睁开的眼睛一一从那些书上掠过。那些精装的书都码放得整整齐齐,而随意堆放的这些书却显得粗糙简陋,都在白色的封皮上印上单调的红字。都是那种按文件里意思说话的书。但是,他那双与书有缘的眼睛捕捉到了一点异常的东西。他看到了一些白色封皮上出现了黑字。这些字不像红色的字那么大,那么耀眼。这些黑色的字有种鬼鬼祟祟的味道。

那些字落在眼里的时候,他身上有种过电的感觉。这是接触到某种不能接触的秘密的人通常会有的感觉。那些黑字小小的,一个个自己往他眼睛里跳:“内部资料,仅供大批判使用,禁止外泄!”

禁止外泄!

禁止外泄!

他在叔叔的文件柜里,看到过这样的书。叔叔说,那不是书,是机密文件。他说,是书,他想借去看看。

叔叔说这样的书,看了会中毒。

但他叔叔却没有显现一点中毒的症状。他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叔叔说,我是领导。他明白了,领导除了拥有很大权力,再就是着了有毒的书也不会中毒。这些书有好多捆。是苏修反对中国共产党的反动言论集。一本,是刘少奇的反党罪证。过去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学过刘少奇的书,那时就觉得,这个人说的话,也跟文件里说的差不太多。但苏联那些人骂中国的话,看上去可真是吓人啊。他打开书,看了两句,心脏就跳个不停。他只好把书合上了。

他不敢看这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