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空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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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再一桌只有三个人,牛毛织成的褡裢放在旁边,三个来自附近村寨的乡下人,沉默不语,他们喝酒,只是想使心与身子都暖和一点。

达瑟自己喝了一口酒,笑笑,想:“看来没有他的消息。”这个他就是达戈。他相信达戈在离开机村的这段日子里,肯定干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可一直为朋友悬着心呢。

门又被推开了。几个卡车司机闯了进来。看那几个家伙被店堂里的冷气弄得身体猛然颤抖,同时脸上现出猝不及防的吃惊的神情,达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

冰冷的空气加强了笑声的突兀感。所有人都把目光朝向了他。

他看到自己的笑声并没有飞到那些人跟前,飞到半路,就结成冰跌落下来,碎了一地。

他坐下来,脸上浮上漠然表情。

那些人齐齐地看了他一阵,看得木然无趣,回头又忙着鼓捣自己嘴巴上的事情去了。

那几个卡车司机也要了酒菜,开始交换各自在长路上的见闻。他们换了一个又一个话题。他们说得很热闹,但没有什么是达瑟感到兴趣的,于是,他的耳朵差不多都关闭起来了。就像一只猎犬准备睡觉时,那支棱着的耳朵就软软地垂下来,半掩住了敞开的耳洞。但就在这时,他半睡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村子的名字:惹觉!

他一下就惊醒了。他恍然回到几年前,就在这个饭馆里,那个一身旧军装的生气勃勃的家伙对他伸出手来,热烈地说认识一下,我叫惹觉华尔丹。

听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又处在那种漠然的,跟这个世界隔着层什么东西的状态中了。听完故事,他出了饭馆就往回程的路上走。只是来时的那种劲头没有了,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好像不是他的脑袋而是他的双脚在思考。太阳下山了,群山浓重的阴影投射下来,他也没有加快脚步。风嗖嗖地吹起来,林涛声轰轰然涌动着,他想把伸长的脖子缩短一点,但脖子被那圈绷带托住了。

他好像听到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走快一点。他大声地说:“走那么快干什么?”话刚到嘴边,就给强劲的风吹走了。

他又大声喊起来:“要那么快干什么?”

这一声,他没有喊完,一股风灌进嘴里,和那些声音一起倒灌进肚子里去了。

当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的时候,风停了下来。安静的夜降临了。四野里声音四起。鸟在巢中挪动身子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解了冻的树拼命向地下吮吸水分的声音、树木正在膨胀的身体撑裂树皮的声音,河边的柳树芽苞破裂的声音。在这些细密的声音中,他的脚步加快了。不知不觉间,他就走进了村口。甚至没有看到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那个人说:“多好听的声音啊。”

“是,好听的声音。”他口里下意识地应和着,脚步却没有停下。

那个声音又说:“好小子,真还有点派头啊!”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正是这分陌生让他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转了转缠着绷带的脖子。那人打亮了手电,光圈从他头顶滑下,最后停在他的绷带上。那人笑起来:“年轻人,这东西该换换了,再脏,你就神气不起来了。”

他认出这个人是谁了:“格桑旺堆。”

“很好,你是惟一一个直接叫出了我名字的人。他们都不知道该叫我大队长还是叫我名字。就连索波这个过去那么厉害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达瑟说:“你明明就当不成大队长了嘛。”

格桑旺堆笑了:“说得是啊!”

接下来,至少达瑟就觉得没话要说了。要是这时候非要没话找话,他就会脑门子发紧,口里发干。他拔脚准备离开,但格桑旺堆一把攥住了他:“年轻人,等等,我听说你不打算回去复课上学了?”

达瑟说:“是,我不想回去了。”

“你不是喜欢读书吗?”

“我喜欢读书,我在学校里巳经学会自己读书了。”有一句话,他觉得不值得说出来。那就是回到学校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书好念。但他想,格桑旺堆又没念过书,怎么对他说得清在学校没书可念是什么道理呢。于是,他带着一种颇为骄傲的心理缄口不言。

格桑旺堆说:“你该放心回去,你的叔叔已经解放了。”

叔叔这个字眼让他想起一个穿干部服的胖子,这个人就是他的叔叔,但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一个无法熟稔起来的形象。他刚进民干校的时候,星期天,叔叔派勤务员开着吉普车把他接到家里。叔叔灿烂地笑着,把他推到一个又一个人跟前:婶婶、姐姐、哥哥、妹妹。婶婶好一点,姐姐哥哥妹妹摆着高傲的表情,只等介绍完毕,就一哄而散,蹿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剩下他冷冷看着尴尬地微笑着的叔叔。

叔叔曾经说:“妈的,管一家子人,比管十个县还麻烦!”

接下来的记忆,就是叔叔站在台上,满头汗水一脸惶惑接受批斗的样子了。达瑟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常常也是那样一种茫然空洞的神情。他说:“妈的,真是一家人啊!”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些场景的时候,格桑旺堆又对他说:“你不知道你的叔叔已经被解放了。”

“解放?我们不是早就被解放了吗?他自己也是解放军,解放军还要别人解放吗?”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他又当官了!我能放出来,多亏他说了好话!你什么都不用怕,可以放心回城里读书去了!”

达瑟没说什么,呵呵笑笑,就要离开了。这时,山上的林子里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两个人都侧耳倾听。先是听到四野宽广无边的寂静,然后,那个苍凉而愤懑的咆哮声再次响了起来。这回,两人都听清楚了,这是一头熊的声音。

格桑旺堆身子颤抖了一下:“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冤家熊。”

机村人都知道格桑旺堆和那头熊的故事,他曾经打过这个熊两枪,但这两枪只是把熊变成了一个瘸子,而没能要它的性命。从此以后,这头熊多次跟格桑旺堆在林子里照面,他也都没能取得它的性命。这样,一头猎物与一个猎手之间,一种奇特的关系就形成了。这种奇特的关系,机村人名之为冤家。在这种关系中,猎物成为英雄,而猎人从此把这猎物看成自己宿命的一个象征,永远背负的一种不祥之感。

格桑旺堆说:“妈的,老子刚刚回来,它就出来了。”确实,这头熊的冬眠结束得太早了一点。

“你那头熊总端着那么大的架子,不会急急忙忙第一个跑出洞来。”

格桑旺堆叹息一声,说:“它老了,身子骨不行,熬不住了。”他那口气,像是在说一位老朋友一样。熊又叫了两声。达瑟注意到,熊每叫一声,格桑旺堆的身子都要颤抖一下。

达瑟刚张开嘴,就觉得自己说了错话,但他还是让自己把这句话说完了。他说:“大队长不要害怕。”

格桑旺堆叹口气:“我不害怕,只是我知道,我的日子近了。我在监狱里就想,这个冤家不知要等我多长时间,我都怕它熬不到我回来。看来,它确实熬不了多少时间了。”

然后,格桑旺堆冲着被星光勾勒出隐约轮廓的山坡与树林,嘴里发出了熊的唯哮声。那声音,同样显得苍凉而愤懑。但林子里没有传来那头瘸腿的熊回应的声音。“我想跟你说说达戈……”

格桑旺堆挥了挥手,“哦,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天神下降也不能帮他。”然后,他就转身消失在黑暗中了。

达瑟呆立在冷风中,觉得脸上有滚烫的东西流下来。他想,干什么要流泪呢?这么一想,更多的泪水流了下来。哭什么呢?他真不知道。他就这样流着泪水,径直穿过村子,爬上了树屋。他端坐着一动不动,满耳都是土地与树林从漫长的冬天的冰冻中苏醒过来的声音。那是紧密的东西松弛开来的声音。是万事万物共同发出的细微却普遍的声音。他没有打开那些紧锁了一个冬天的箱子。这时,他做出了决定,要去城里看看。他下了树屋,推弁了达戈的房门。他告诉达戈自己准备回城。达戈眼里燃起了特别的亮光。

“那就是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达瑟摇头,说:“我不知道。”

达戈有些激愤地说:“你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你这个家伙,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是回来了,回来了,结果还是要离开!”

达瑟还是不说话。本来,他想对达戈说:“你回家的时候,杀了人了!”但是,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来,他只是说,“我说不定也会回来。跟你一样,你不是也回来了吗?”

达戈的眼里露出了凶恶的光芒,声音变得铁一样坚硬而冰凉:“你是说我不该回来?”

达瑟笑笑,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达戈追了上来:“伙计,都说你叔叔官复原职了,求你让他帮忙,把色嫫招到文工团去吧!”

“好吧,”达瑟没有转身,他说,“反正你也得不到她了。”他的意思是说,你这个伙计的日子长不了了。想到这里,他攀住了扶在他肩膀上的手,说,“好,你等着吧。”“我等着!”

达瑟,这个家伙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

“你真的要等着我从城里回来?”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怕你等不到啊!”达瑟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他肩膀上的手抖了一下,随即,那手很重很重地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他晓得朋友懂得了自己的意思:“只要你还回来,我无论如何都等!”

达瑟再说话时,已经带着了哭腔:“妈的,你这个家伙!那我现在就出发!”

说完,他转身就往村口在星光下有点发白的大路上去了。

达戈追上来,说:“伙计,有件事情,我该让你晓得。”达瑟转过身来,伸出手指竖在嘴上,说:“等我回来吧。”

“那你要快点!”达戈这么说时,感到滚烫的眼泪就要冲出眼眶了,达瑟却头也不回,很快就从他眼前消失了。迷蒙的星光轻纱般悄然无声地悬垂下来,轻纱后面,才是夜那无边的黑暗。

达瑟走在星光下的脚步越来越轻快了。

刚离开村庄的时候,他的脚步是沉重的。走到下半夜,脚步却变得轻盈了。有时,银河在头顶上和峡谷保持着相同的走向。当峡谷转过一个大弯,银河就变短,横切在峡谷上面。达瑟觉得自己的脚下,像是充满了气一样,越来越轻盈,他感到再这样下去,整个身子都要飘起来了。

这种好玩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只是,他觉得这笑声有些傻气,就屏住气不笑了。这一来,双脚就好像真是离开地面了。但他整个人还像平常一样,前倾着身子,两条长腿不停甩动,行走在虚空之中了。他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后来,就差不多走人银河的灿烂星光中去了。

行走在天上的人是多么的神清气爽啊!

他刚觉得一个人有些孤独,于是,他身边立即就出现了一些人。他想,这些人可能就是神仙。但是,当这些人超过他走向前面,他发现这些人不是神仙,还是机村的人。是达戈、格桑旺堆、索波、我的表姐,当然还有美嗓子色嫫。他想,也许是这些人都变成神仙了。这个想法让他吃了一惊。他感觉身子往下沉了一下,他想莫非自己也成了神仙。这个想法,把他自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结果是自己狠狠地跌了一跤。

原来,他走着走着,就走到梦境里去了。现在,在梦境中摔倒的他躺在地上,明亮的银河高悬在天上。达瑟笑了。他没有听到自己的笑声,但他知導自己的确是开心地笑了。他又起身继续往前走,直到银河从背后沉落下去,直到太阳从面前的天空冉冉升起。

他搭上了一辆卡车,在热烘烘的驾驶台一坐下来,身子就变得沉重起来。他睡了一觉。他想自己会再做那个梦。但他醒来的时候,司机笑骂道:“你他妈的是头猪,流了那么多口水。”

他说:“我饿了。”

“搭老子车的人都是拼命讨好我,你他妈的却像个大人物一样,可是大人物又不坐这样的车!”司机扔给他一包饼干,“说说你他妈是个什么人物吧!”

“什么人物?”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都不干。”

“一个人总要干点什么!”

“我看书。”

司机大笑:“你他妈这个傻样,看书?你笑死我了。”他很认真地说:“我有好多书,我有一个图书馆。”

司机继续大笑。

达瑟不说话了,埋头把饼干吃完,然后说:“我再陪你一段吧。”

他这么大的口气真的把司机绐激怒了。结果,达瑟给赶下了车。看着正在西沉的夕阳,听着黄昏里正在晚风里激荡起来的轰轰林涛声,达瑟又一次领略到那种神清气爽的境界了。他又用了一个晚上走路,但这次,他只是望着头顶上的银河,而没有能够再走入到银河里去。因为这个缘故,快要天亮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非常沉重了。但他继续往前走,当东方天际一片霞光染红的时候,他的头脑有些昏沉了。恍然之中,他看见达戈了。是达戈拿着锋利的刀子紧抵在自已脖子上的凶狠的样子。他知道,达戈在老家,肯定是杀了人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走进了县城的汽车站。买了票,等待发车的时间,他在一个早点铺里坐了下来。高音喇叭里激昂的歌声从四面八方向他逼来。这让他十分心烦。更让他心烦的是,喇叭里的歌声让他听不清邻桌上几个长途汽车司机交谈。好在等车的时间比较长。使他第二次听到了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达戈。

达戈回到那个叫做惹觉的村子时,真的杀了人。而且杀的木是一个人,他杀了三个人。他家成分不好,在村里一直受欺负。文化大革命一来,这种欺负更是变本加厉了。他在机村打猎挣了不少钱,这些钱大多寄回了老家。他要给留在老家的父母和妹妹盖一座好房子。但是,村子里几个新掌权的人,居然把这些钱都抄走了。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些。他的妹妹长得漂亮,这样事情就更恶劣了。总之,达戈回了家。当天,村里的掌权人就恶狠狠上门来了。结果,达戈就把这三个人都放倒了。当然,这三个人也不是好对付的,他们也把他伤得不轻。杀掉了恶人,整个村子都肃静了。这个杀手很猖狂,他对全村宣布,他还会回来对付村里新出的恶人。

他还杀死了一条狗。

据说,这是一条名声很大的猎狗。

达瑟听见自己问:“你杀一条狗干什么呢?”

如果他还能对自己的好朋友提出疑问,就要问他这个问题。长途班车启动的时候,他说:“达戈,我一回来,肯定马上就要问你这个问题。”然后,他就歪着脑袋睡过去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曾经就读的民族干部学校门口了。髙音喇叭仍然聒噪不止。盯着空荡荡的校园,他想,电真是个不怕累的东西。风把糊满墙壁的标语大字报撕扯下来,满世界飘飞。本来,这些纸片是可以乘风高飞的。但涂在上面的墨汁和糨糊,使这些纸片不再轻盈,只是被风推动着从这个墙角跑到那个墙角。他到图书馆去看了看。那双扇门上的玻璃碎了一地,走廊里落满了灰尘。他放轻了脚步走进了图书馆。过去,走进这个地方,他都是这样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但脚步声还是在四壁间激起了回响,因为脚下的地毯和整架整架的书都没有了。东倒西歪的书架上结满了蛛网。达瑟生气了:“妈的,复课闹革命,一本书都没有,怎么上课?”

达瑟不生气则已,一旦生起气来,就无法自控了。

他不停地骂道:“妈的,妈的!”

他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滑倒了。厕所漫出来的水,在走廊里结成了大片的冰凌。他就仰面滑倒在了这片坚硬的冰凌上。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上,他觉得脑袋里脑浆全都晃荡了一下,在两个耳朵深处激起了嗡嗡的回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身子都被疼痛和寒意浸透了。

他看到了一面有好多裂纹的镜子。

他看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倒霉家伙出现在镜子里。每一块破碎的镜面里都有一个人。所有这些人都是那个倒霉的家伙。然后那个家伙在镜子里哭了。咧着大嘴哭泣的样子,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镜子里哑然悲泣的那个人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