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风停下来。他把书揣进怀里上路了。一路上,怀里的书使他兴奋而紧张。当他忍不住从怀里取出书来想再偷看一眼里面的内容时,雪却纷纷扬扬地下来了,天色也变得晦暗无比。他把书掖到了怀抱的更深处。
雪无声地从天空中飞坠而下,在他脚下咕咕作响。
快到村子的时候,雪慢慢停了。云层散开,天空中的星星显露出来。星光与地上的雪光交相辉映,就像弥散着的稀薄月光。达瑟看到远处有一个高大的黑影在行走。即便是在这样的夜晚,也不止他一个在路上行走。越走得近,那黑影越显得体积庞大。怀里那本书弄得他像个高烧病人一样脑子迷迷糊糊。他根本没去想这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想,妈的,这个人这么高还这么胖,行走起来还这么大派头地摇摇晃晃。
咦!这个人!他想。
这个家伙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和屁股,径直向他走来。黑脸白眼的家伙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肩头。这手掌很沉,刚按下来,他就有些站不住了。但这家伙没有再使劲,他终于撑住了,没有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伙计,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那个家伙咧开嘴来:“唔。唔唔。”达瑟想笑,因为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牛反刍时磨痛了牙床。但是一股浓重的热乎乎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清醒过来:“熊!”
“嘿。”那边咧开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你……拦住我干什么?”
熊仍把毛茸茸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他一矮身子,想从它腋下钻出去跑掉。但熊的手掌跟着降落下来,仍然沉沉地按着他的肩膀。这下,他半屈着腿连身子都挺不直了。汗水一沁出额头,立即变得一片冰凉。
人熊就僵持在雪地里了。
达瑟从怀里掏出书来:“我不该拿禁书?”
熊不吭气。
他把书揣进怀里时,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你是谁了!”
熊松开手掌,退开一步好像,是为了让他能看清自己到底是谁。
达瑟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你真的是头熊啊。”
熊有些不耐烦了,用手掌重重地拍击着胸口。
但他还是不能明白熊的意思。他看到熊眼睛里有吓人的绿火幽幽地闪烁起来。他说:“老兄,老子看过书,你不是吃人的那种熊,你是黑熊。黑熊不吃我,老子不,不……害怕你!”
熊不吭气。
达瑟笑了:“哈哈,这么大的雪,熊正在冬眠呢,你该不是达戈裹着张熊皮来吓我吧?”
熊一掌掴过来,把他扇倒在雪地上。他来不及想书上说得是否正确,就昏过去了。熊抬腿从他身子上迈过去。摇摆着庞大的身子从谷底攀上小山岗,对着山谷里沉睡的村庄发出了低沉而愤懑的吼声。村庄里闻到了血腥气狂吠不止的狗们,都被这一声怒吼给镇住了。这个漫天皆白的世界立即沉静下来。熊回身钻进一个小小的岩洞。它躺下来,显出很厌倦的样子,什么都不想再看见,闭上了双眼。
熊睡过去的时候,达瑟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天空正从墨蓝转成天亮前的灰白色,身下的雪滋润温软,村子里的狗依然狂吠不已。
达瑟爬起身来,熊已经不在了。
但地上巨大的脚印告诉他这头熊真正来过。而且,熊的脚印是从村子里来的。一头熊没到冬眠结束就出来活动,而且半夜去村子里转悠,这样的事他的书里没有说过,但是,他的猎人朋友达戈肯定知道,格桑旺堆也肯定知道。在达戈没有来到机村以前,他就是机村最好的猎手。
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后,春天就要来了。
书上说,这时太阳,已经从南方返身回来,太阳返身回来的时候,能使风转向。从温暖湿润的海洋,吹向干燥寒冷的陆地。暖风过处,降下淅沥不止的春雨。只是机村身处高原,淅沥的雨水都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达戈的房子大变样了。
过去,这座房子只是看起来像一个堡垒,但在这段时间里,他把这座房子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堡垒。
达瑟在黎明时分,从自己的树屋下穿过时,踩在了一条绊索上。绊索牵动了一些铃铛。他看到达戈窗户上有光晃了一下,随即就熄灭了。
达瑟踩着脚下咕咕作响的深雪往前走的时候,额头上有虫子爬着一样的灼热而酥麻的感觉。达戈告诉过他,这就是一个猎物被枪瞄着,将被夺命时的感觉。那个时候,你的身子其它地方一片冰凉,但那个即将被子弹钻通的地方,却又热又痒。
他从怀里掏出书来,在黎明的光线里对着朋友摇晃。那座屋子里灯光亮起来。达戈喊道:“是达瑟回来了?”达瑟懒得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只是摇晃着手里的书。
达戈又喊:“你是来看我吗?”
他依然摇晃着手里的书:“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那你慢一点,慢慢走过来。”
达瑟明白了,这个家伙在从机村消失的那段时间,真的是杀了人。他回到老家的村庄去杀了人了,那些路上听来的传说都是真的了。这家伙下手真狠,一次就干掉了三个。达瑟把双手举起来:“我过来了,你不要害怕。”达戈提着枪出现在门廊上:“不要直接过来,往左边,再靠左一点,绕回来,对了,这下可以照直过来了。不粟踏那两级楼梯,把手给我,对了,一、二,上来!”
他一使劲,把达瑟拉上门前低矮的台阶。
然后,两个分别有一阵子的朋友就口吐着白雾,面对面地在黎明的光色中站在门廊上了。
达瑟笑了:“你看我拿来的书!”
“去你妈的书,”达戈把达瑟紧紧拥在怀里,“好朋友,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我想知道……”
达戈立即制止:“好朋友,什么都不要问,真的什么都不要问。要是你听说了什么。我就告诉你那件事是真的。你在外面行走,那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听说。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达瑟就闭口不问。
“我惹觉·华尔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做下了那么痛快的事情,就等着他们来抓我!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房子的一些要害地方,他用粗大的木头加固了,光是门口就机关重重。院子里有陷阱,门廊的楼梯变成了牵动弩机发射的机关。窗户旁安着铰链,控制着门廊上方吊着的檑木。他还往酒瓶里装进了汽油或炸药,制成了燃烧弹与手雷。他让达瑟看完了他所做的这些杀气腾腾的准备,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遇见了一头熊,它打了我一巴掌。”
“熊?还打了你一巴掌?”
达瑟嘿嘿地笑了。一笑,觉得半边脸生生地痛,一摸才发觉已经肿得老高老高了。
“熊一巴掌才把你打成这样?”
“嘿!看我在书店仓库里找到的书!”
“书?你已经有很多书了。”达戈眼里依然燃着凶光,“我让你找你叔叔说说色嫫的事情,他怎么说?”
“我没有去找他。”达瑟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动作,才接着说,“有什么用处呢?过去我老是说,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什么事情都会一天天好起来,可是,现在我所以急着赶回来,就是来告诉你,我错了。”
达戈哈哈大笑:“你以为有谁真正相信了你的话吗?还要急着赶回来告诉!”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书上说过,人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别的人我可以慢慢告诉,但我怕回来晚一点,他们把你抓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会让他们把我抓走的。”
达瑟笑笑,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怕我?”
达瑟摇摇头,笑了。
达戈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两张贴在一起的男人脸之间,有热热的泪水柔软地穿过。
之后,两个人分开了一下,达戈再次把达瑟拥进了怀中:“好兄弟!好兄弟!”
达瑟架不住这样亲热,从他怀里挣出来,呜呜地哭了。
达戈说话时也带上了哭腔:“好兄弟,连你都说世界真是一天天变坏了,那就真是没有救了。可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好兄弟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书上什么道理都有吗?”
“可是,人都不按书上的道理行事了。”
“那你还傻乎乎站在外面冲我摇晃一本书干什么?”这么一问,无端接触到那本书巨大秘密的兴奋感立即就消失了。
那本书立即就变得一钱不值了。知道这种秘密又能对眼下的情形有什么帮助呢?达瑟把书掏出来,扔在了地上。
达戈流泪了,他把书从地上捡起来,塞到朋友手中:“我不要你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相信。人一这样,就什么都夷了。我相信的是女人,你信的是书。”
达瑟把这本书扔进了火塘,片刻之间,两个人的脸就被腾起的火苗照亮了。
“我说的诘你不信?”
“我想信,才把它烧了。这样的书看了,就真是什么书都不相信了。”
“还有这样的书?里面说了什么。”
“两个人吵架。”
“吵什么,要真过不去,就真正的动刀动枪,像我一样。”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两个人坐下来吃了早饭。达瑟说:“我该上树去扫扫雪,这么厚的雪要是把树枝压断,树屋就要塌下来了。”
达戈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一阵,才把门打开。
“我还会回来看你。”
达戈脸上却一派孤寂,仿佛已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他们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就要来了。”
达瑟不忍离开,觉得自己是在没话找话,并为此而恨着自己:“下雪了,路不好走。”
“你真是一个好心人,我真想永远记住你,但是,”达戈用指头顶住自己的额头,笑了,“只要有一颗子弹穿过这里,我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达瑟绕过那些暗设的机关,快走到树屋下的时候,达戈喊道:“你该给你的书找一个新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一个闹鬼的地方了!”
达瑟回望着朋友重设上为他而解除的机关,回到屋里关上大门,感觉就像是这个人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泪水滚滚而下。他就这么踩着雪一路往村子里走去,泪水依然泉水一样涌流不已。
他碰到了一个人,泪水使他辨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是,他说:“对不起,我以前说的话是错的。”
他碰到站在井泉边咿咿呀呀练声的美嗓子色嫫。他想告诉她,她自己的美妙嗓子不是这样的。这样咿咿呀呀的唱法,妙音天女赐她的天生美嗓就白搭了。但是,至少是今天,他不想费这样的口舌。何况她还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家伙。他说:“色嫫,我要告诉你,我以前说世间的一切都会越变越好,现在我要收回这句话。”
色嫫说:“你疯了?大清早跑来说这种话。”
“我收回那句话了。”
“你疯了!”
他笑笑,走开了。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他又碰到了一个人,又说了同样的话。
见一个人,他重复一遍同样的话。直到泪水慢慢干了。这时太阳出来了,强烈的反光使他打开了闸门的泪腺又热流涌动了。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在这个早晨闪电一样传遍了全村:达瑟疯了!
达瑟的母亲哭泣着在村子里四处找他。
他看到了骆木匠,他想,对这个人说说那句话,但想到,自己并没有对这个人传达过书上那些美好的话,就把吐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倒是骆木匠说:“你去看你的朋友去了?”
达瑟说:“是的,我着我的朋友去了。”
“你连家都不回,就看你的朋友去了。”达瑟觉得,骆木匠说话的时候,不再像过去那么小心翼翼了,他说,“跟我来,有人找你。”
他把他带进小学校里去了。小学校没有开学,老师回了很远的老家。屋子的火炉里生着旺旺的炭火,火炉旁边丢满了烟屁股。这些烟屁股使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嘴脣干裂,脸色焦黄。平时,这间房子是老师批改作业和找学生谈话的地方。达瑟认识的就是老魏、索波和格桑旺堆。
索波的口气居高临下:“说说吧,你上哪儿去了?”达瑟还没有明白过来,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原来的思绪里,他对索波说:“我从没有跟你说过认真的话,我也就不用收回那句话了。”
格桑旺堆却口气和缓:“大家都知道,你半夜就回来了,你是看你的朋友达戈去了吗?”
“说话要准确,我是黎明时分进村的。”
那些黄面孔中的一个扔掉手里燃着的烟屁股,斜着身子抖抖披在肩上的衣服:“我们就不绕弯子了,你朋友他在干什么?”
达瑟看看那个人,在他腾出的板発上坐下来,眼睛又转回到格桑旺堆的身上,说:“我在村口遇见了一头熊。它抓住我的肩头,让我看它的脸,它想跟我说话,我不明白,它一生气,一巴掌把我打倒了。”
达瑟把被熊打肿的脸转向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把他拉到门口,摸他的脸,然后,从他肩头上捡起了一根棕里带灰的毛。他的手里慢慢地捻着那柔软的毛,脸色却慢慢变得苍白了。
“是它,我的老伙计。”
现在,达瑟的脑子慢慢转开,记起机村人人知道的格桑旺堆与那头冤家熊的故事了。
他说:“我想,它就是你那头熊。”
屋子里静下来,雪地上反射的阳光把屋子照亮。老魏说:“除了那些不着四六的话,你没有正经话要告诉我们了?”
达瑟眨巴着眼睛:“我不会回民干校去了。”
“说!你那个朋友藏在屋里干什么!”
“他在自己屋里,怎么是‘藏’?”
“他是罪犯!”
罪犯这两个字在这样的年代终究还是很严重的字眼,连达瑟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听了也有些害怕,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那么……”
“可是这个人有枪,而且穷凶极恶,为一条狗就杀人,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达瑟吃惊了,问道:“他杀人是为了一条狗?”
“对,一只狗。”
“我不相信。”
格桑旺堆说:“是一只狗,但那不是普通的狗。他一家人在当地因为上辈子的事忍声吞气,他才来到了我们村子。”
“他不光是为了色嫫?”
“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不是个多嘴的人,我跟惹觉·华尔丹一样,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他来机村当然也是为了色嫫,也是出于猎人的天性。在他的村子里,山上早就没有了林子,也就没有猎物可打了。那里的人,就靠世代相传培养猎犬的本事维生。他的亲培养出来一:个绝世的猎犬,只要一个猎物出现过,不管猎物过了三道河,还是过了一个星期,留下那点气味都逃不过它的鼻子。”
“妈的,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说故事!”抽烟人中有一个人恶狠狠地把烟屁股扔在了地上。
格桑旺堆变得惨白的脸上现出凶狠的表情,汗水从他发际间一颗一颗地渗出来,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斜插在腰带上的刀子。
扔烟屁股的家伙避开了他愤怒的目光,重新点燃一支烟,坐了下来。
格桑旺堆仰起脸来,长吐了一口气,说:“我跟你们要去逮捕的那个人一样,我的大限也快到了。请不要威胁一个大限将到的人,我对人客气了一辈子,现在请你们对一个大限将到的人也客气一点。”
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对着达瑟艰难地笑了一下:“孩子,你看到的我的那头熊。你知道我跟那头熊的故事吗?”
达瑟深深点头。
“这个时候,熊都在冬眠,但它提前出来,是要跟我做了结了。”
达瑟眼睛中天神一样的悲悯神情又浮现出来了。格桑旺堆说:“老天爷,你是通过这孩子的眼睛看着下界吗?老天爷,当一个连树都不长的偏僻乡村的老农终于培养出一条绝世猎狗,捎信让他儿子去带回那条猎狗的时候,出于嫉妒的邻居,把那天赐神物杀死了!达戈走进家门就是去领回这只猎犬!”
说完,他就径直出门去了。
老魏在他背后喊:“你回来!”
格桑旺堆回过身来,慢慢摇了摇头。这时,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他失去血色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说:“老魏,这次我不听你的话了。我的老朋友来了。”
达瑟也跟着迈开了脚步,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不准走!”
这个暗含着某种不安的早晨村庄是多么寂静啊!
积雪覆盖,使蒙尘世界变得清新洁净。阳光辉映在四野滋润的积雪上,使这新的一天,像是刚刚擦拭过的银器耀眼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