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来:空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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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2)

那场战争好像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我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林军已经回来了。那一年,我们这些年轻人从报纸、从电台听到了多少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更没有想到的是,到学校来做英雄事迹报告的年轻军人,竟是过去中学时代比我们高一年级的校篮球队员。我想,也许林军也在另外的地方做他的英雄报告吧?

毕业后我分配到比机村更为偏远的地方,两年后才有了探家的资格。想不到,一进村口,第一个碰见的人就是林军。他一头乱发,被细雨淋湿了,乱七八糟地贴在脑门上,旧军装已经很破旧了。他背着一个背篓,上面盖着青翠的桦树枝条,我鼻子里闻到了新鲜蘑菇的气息。

两个人在狭窄在村道上撞见,一时间都显得有些慌乱。只是林军的慌乱远远超过了我。我慌乱是没想到远征的军人会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我眼前。那么,我显得光鲜的干部模样当然也能使他更加慌乱。

我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犹疑不定:“林军。”

他看我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又叫了他一声。后来,我想自己叫他的时候声音里不该包含那么浓重的惊讶。他一低头,挤开我,消失在细细雨线后的浓雾中。

弟弟告诉我,林军提前复员,“打仗时害怕,尿裤子了。”邻村有个跟他同时入伍同时上前线的,去年是县武装部用吉普车送回来的,已经当上连长了。我想再见见林军,直到离开村子却再也没有看见。也是这一年吧,驼子死在了丰收在望却没人收割的麦地里。村子里还有一种说法,真正把驼子气死的,其实不是丰收的麦子无人收割,而是他尾生儿子在部队丢人的表现。对此,机村也很有些年轻人对此感到十分愤怒,觉得林军也丢了机村人的脸。倒是老年人们宽宏大量,对着枪口,林中之王豹子都要害怕呢。也有人说,幸好现在不搞文化革命了,不然,这个家伙就死定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大家把这些事情都慢慢淡忘了。

那天黄昏的晚霞烧红了大半个天空,太阳一落山,气温猛烈下降,空气清新而冷冽。大家因为议论博物馆什么的,才一直待到这个时候。拉加泽里已经吩咐服务员一桌桌算账,准备结束一天的生意了。

就在这时候,村后的山根前亮起了火光。

其实早就有人看到了烟与淡淡的火光,因为不想打断大家那么兴趣盎然的闲话,才没有声张。漫天彤红的晚霞燃烧到后来,把自己也烧得乌黑的一片。天一黑下来,那一下子明亮了许多的火光才被大家看见了。

那是驼子坟墓所在的地方。于是,大家明白过来,林军是到坟前去告诉他老爹,那个流落红军的名字进博物馆的事情了。大家又在酒吧里坐了下来,等两个腿快的家伙前去打探。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林军正把一堆散给了大家的那种说明书在坟前烧化。

去的人说完,还很夸张地打一个寒噤,说:“妈呀,我好害怕。”那寒噤打得有些夸张,但他那恐惧却是真实的。机村死了人,不时兴土葬,所以见了坟堆,就会害怕。不是害怕别的,就是害怕冒出地面来那堆零乱而凄凉的土石。在机村人的感觉里,那么一堆非自然的东西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意味,让人感到害怕——不完全是害怕,而是在害怕与厌恶之间很鬼魅阴森的感受。如果机村存在了五百年,那这五百年里,也只是在前三四十年里才出现了表示有死人睡在下面的坟墓。灵魂逸出后,皮囊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或者火葬,在炽烈的火焰中化为灰烬,或者天葬,用肉身做此生最后的一次施舍与供养。肉身陨灭时,灵魂已经奔赴来生去了。

解放后,机村就有坟墓出现了。起初,是病伤而死的伐木工人埋在了当地,后来,机村大火,那几个死于扑火的机村人成了机村最早被土葬的人。这样一来,那些坟墓所在之地,就成了禁忌之地,人们一般不会涉足这种地方。机村人没有祭坟的习俗,所以,那些土石相杂堆垒而起的坟冢也像记忆一样慢慢在风风雨雨中日渐平复。而那些汉族伐木人的坟冢,也因为伐木场的迁移,被人日渐遗忘,被树木与青草抹去了痕迹。只有驼子的坟还在,年年有他的家人按远方的规矩添上新土,有时还插上白色的纸幡。那日子过去后,那些白纸在雨水中零落黯淡,被风撕扯下来,四处飘散。

这样的习惯,机村人并不特别喜欢。这些年宽松了,老百姓又可以谈论此生之外的存在,林家人再去上坟,就有人委婉提醒:“他不在那石堆下面了。”

“离开的人,就该慢慢忘记了。”

林家人也是机村人,自然明白这样的劝告是什么意思。清明也不再去堆垒被风雨剥蚀的坟冢,只是到了年关,随大家去庙里在佛前替亡灵点一个灯盏,请喇嘛念几篇祝祷的经文。这就符合了机村人对于死亡的观念。死就是干干净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留一丝一毫的牵绊。

但是,这一天,林军又去到了父亲的坟前,焚化那些彩色的,某一张上某一栏表格中印着他父亲名字的纸片。

纸片的余烬燃烧着,被风吹起,带着火焰在空中飘舞一阵,变成一团更为轻盈的灰烬,无声在落向了地面。不知道他从那个地方带回来了多少这样的小册子,大家都张望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还在燃烧那些纸片。

有人就不耐烦了:“妈的,这个傻瓜真的是没完没了了!”

酒吧主人拉加泽里说:“不能再烧了,再烧要把林子引燃了!”

大家齐齐向祭坟处跑去。但见林军口里念念叨叨跪在坟前。和他跪在一起的女人与两个孩子却惊惧不已。阴阳两隔,他神叨叨地越界与死人说话,真好像那死人某个时刻真能拱破封土,从地下钻出来一般。见到来人,女人与孩子都哭了起来。显然不是对墓中死人悲痛的怀念,而是庆幸终于从恐惧的气氛中得到了解脱。

有人也弯腰在墓前鞠了一个躬,我也鞠了一个。我住在城里,而且,中国外国的墓地去过不少,但我还是更明白一个机村人此时的感受。我说:“好了,林军,你要是相信人进了博物馆,那就不在这里了。”

“真的?”林军问我,夜色很深了,他的脸在我面前模糊一片,但两只大眼睛却辉映着光芒。

“一个……”我迟疑了半晌,不知该说一个人还是一个鬼魂,“一个……难道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还是让女人和孩子回家去吧,别把他们吓着了。”

“自己的亲人,他们不会害怕。”

“但你看看,他们是不是害怕了?”

有人用手电照着他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解脱似的逃开的背影,林军也就无话可说了。

达瑟已经一身酒气了,说:“走,大家再去陪林军喝两杯,庆祝一下,我们机村的老支书终于搬到大房子里去了。”

这个晚上,我给大家讲博物馆是什么,费了好多口舌,历史啦,纪念啦,记住过去就像手握着一面明镜可以看见未来啦之类的,好多好多说法。这不止是为了让大家明白一个新词,我想还是出于驼子的名字给印进那个表格所引起的感慨。不是关于历史,而是对一个小人物命运深深的感慨。很显然,听众们都被酒和我的话弄得昏昏沉沉了。最后,倒是让达瑟作了一个失之草率简单,却能让大家明了的总结:“就是一个大房子,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他们的照片跟名字住在里面!”

大家的酒好像立即就醒了一半,齐齐地说:“哦!”

白天被太阳晒融而变得柔软的冰雪、土地和树木,这时正重新变得坚硬,空气因为冷冽而显得特别清新。

几杯酒下肚,林军把手袖在怀里,抬起迷茫的双眼:“我就想告诉老爹一声,我想他会高兴的。”

“你这么做没错。”

“我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两个娃娃那么害怕。他们为什么害怕自己的爷爷?”

达瑟就冷笑:“你不是机村人吗?”

“哦是。”

“我看你不是。”

“我是!”

“那你就该知道,他们不怕爷爷,他们怕那该死的土包!一个人的灵魂怎么会待在那么冰凉黑暗的地方!”一个人想要讲太多道理的时候,就会遇上自己说不清,别人也听不明白的难堪处境,刚把我从难堪中解脱出来的达瑟自己又陷人了这样的困境,并让别人来解了围。黑暗中看不清说话的人,但话却说得分明:“除非他是一个鬼!”

机村人也认为这世上有鬼,但无非是某人去了,灵魂因为苦主自身的某种缘故不能顺利转人另一轮回,就出来作祟。作祟的手法往往雷同,并且无一例外,都会被某菩萨或某活佛用了法术,收摄或超度了。而且,这些鬼都居无定所,总是阴冷的风一样来来去去。这些比起后来传人机村的鬼故事简直就太不丰富生动了!

这些新传人的鬼故事主角都住在坟墓里。

前面说过,以前的机村没有坟蟇,自然也没有跟坟墓有关的恐怖故事。我做过一点小小的调査,这故事最早是工作组带来的。后来,伐木场工人们又围绕机村四周的新坟增添了一些。那回工作组来,说是毛主席号召不要害怕牛鬼蛇神,而且要打倒牛鬼蛇神,方法就是学习一本书。这本书叫《不怕鬼的故事》。听故事而不让人斗人,这是受大家欢迎的。每天晚上,不光是村里的青壮年,连小孩和很久不出门的老人,都会早早跑到村小教室里靠近火炉的地方占一个暖和的位置,把自己安顿舒服了,听不怕鬼的故事。其实就是听鬼故事。其中好多的鬼,都是月白风清或月黑风高之夜从坟地里钻出来的。这些鬼真是种类繁多,性格各异:哀怨的,促狭的,幽默和不幽默的,阴毒的,地主婆一样一言不发并且始终不肯抬头的,工作组干部一样喋喋不休像得了话痨的,把掉下的脑袋捧在手里的,肠子像腰带一样缠在身上的,舌头吐出来比蛇信还要冰凉的,眼珠掉在外面像是两大滴泪水的,总而言之,那个鬼世界简直把全体机村人都迷住了,那真是一个远比眼下这越来越整齐划一的生活丰富好多好多倍的世界!

过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相当于半个故事那么长时间,火炉周围的人已经睡着了,而坐在门边暗影里的人早已开溜。但这不怕鬼的故事(主讲的人无意中也往往把重点放在讲鬼为主的前一多半,后一部分反而大同小异,不够吸引人)效果却适得其反。讲完一个故事,大家都往屋子中央挤挤,要求再讲一个。

“为什么还要听一个?”

“好听!”

这是老实话,也有人讲出了更老实的话:“害怕!外边那么黑,不敢回家了。”

“没那么黑,出月亮了!”

“影子拖在身后,鬼一样,更加害怕!”

“为什么不向故事里不怕鬼的好汉学习?”

大家都笑:“就是学习了才害怕的嘛!”

终于,还是共青团员们壮了胆,唱着歌走出门去,大家又都争先恐后夺门而出,怕一个人落在关了灯的黑屋子里了。而且,村子里开始有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开始流传。

所有这些都恍如梦境,都好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伐木场迁走后,机村再未添新坟,过去的旧坟都渐渐平复,鬼故事流传一阵也就偃旗息鼓了。前年,修筑达尔玛山隧道时,燧道塌方牺牲了几个工人,都拉到县城火化,骨灰则运回到各自的老家去了。电视里播放追悼会上一个死去工人的母亲哭倒在骨灰盒前,引起了机村人的长吁短叹。

该说说机村人常常聚会的这个酒吧了。

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不管是好的事物,还是不好的事物即将出现的时候,都是有前奏的。

马车与公路与隧道的出现是这样,水电站、电话、喇机、输电线和无线发射塔的出现是这样,从来没有做过的生意出现也是这样。砍树挣钱的时候,就有了隐隐的传说,说是栽树也是可以挣钱的。自己看厌了雪山与峡谷,而且随着气候变化,那些雪山消融得越来越厉害的时候,就有传言说,远方的人来看一眼这些雪山与被摧残过的峡谷也可以挣钱,这些传说一传就传了十多二十年,有些人不愿再等待,一闭眼死去了,更多的人还活着,却早已把传言忘在了脑门后边。不料有一天,城里人真的带着望远镜、照相机、防晒油、氧气袋,络绎不绝地出现在这个与世隔绝了成千上万年的峡谷中。峡谷有多远,他们就能走多远。

有些人走累了,口渴了,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就问:“喂,老乡,村子里有茶馆吗?”

机村人就摇头。

“那么,有酒吧吗?”

游客没有想到机村人会点头,也不会想到机村真的有一个酒吧。

就像好多事物的出现都是必然的,但对机村和机村人来说,在这个时间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徒然加速,弄得人头晕目眩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奏,机村这个酒吧就出现了。

至今人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需要一个酒吧。

只要有酒,坐在家里的火塘边或者林边草地上喝个一醉方休,喝得载歌载舞就可以了,为什么要一个专门的地方饮酒作乐?如果你问这样一个问题,不动脑子的机村年轻人会跟你急,意思是为什么城里人到山里来游山玩水,都需要人预先造好酒吧,机村就不可以自己有个洋气的地方。有脑子的人的话会不一样,说,有这么一个地方么,机村人空闲了,就可以坐下来,话说当年。

能够有一个地方坐下来话说当年,每一个过来人都能借着酒兴谈机村这几十年的风云变幻,恩怨情仇。在我看来,其实是机村人努力对自己的心灵与历史的一种重建。因为在几十年前,机村这种在大山皱褶中深藏了可能有上千年的村庄的历史早已是草灰蛇线,一些隐约而飘忽的碎片般的传说罢了。一代一代的人并不回首来路。不用回首,是因为历史沉睡未醒。现在人们需要话说当年,因为机村人这几十年所经历的变迁,可能已经超过了过去的一千年。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聚首之处,酒精与话题互相催发与激荡。

当我坐在他们中间,看到黑色的闪光公路从峡谷中飘逸地滑过,看到为了远方游客的观瞻而把自己打扮得有点过于花哨的村庄建筑,我也觉得,乡亲们关于酒吧存在理由的那些说道都是成立的。

但那都是酒吧出现后,人们才捜肠索肚挖掘出来这么些理由。

而它最初的出现,是连它的主人都没有想到的一个偶然。虽然,今天,关于这一地区的旅游指南上,总是登载着这无名酒吧的大幅照片。木头的墙,木瓦的顶,厚实的木头地板,木头的桌子,与硬邦邦的长条靠背椅。在这一片木头老旧的原色中,是涂着艳丽油漆的粗大柱子与门窗。绿色的柱子,黄色的门窗。好看吗?旅游指南上说,这样的配色在城里是不可思议的,但是那么大气的风景中,也该有那样不讲道理的颠覆性的东西。

酒吧的主人最初是想铲掉这些油漆的,有人告诉他这样的用色是不协调不本朴的,但是旅游书籍和网站上有更多人喜欢这种不讲道理的东西。所以,每一年冬天一过,酒吧的主人都要拎着油漆罐子重刷上一遍,让已经黯淡的颜色重新焕发出新鲜的光亮。油漆这东西在机村人这里也是一种新事物。最初,机村人没有从美观的角度来认识这一事物。酒吧主人最初给这些柱子刷上油漆,也只是为了防止虫蚁。油漆刺鼻的味道使他认为可以把木头里的虫蚁闷死,同时,这黏稠的汁液无孔不入,封死了虫蚁们再次潜入的缝隙与孔道,让它们失去了在朽腐的木头中建立自己王国的可能。于是,这座曾经摇摇欲坠的木头建筑又日趋稳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