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来:空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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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

即使给门窗与柱子刷上了油漆,主人也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搞一个酒吧。虽然,他这个新派人物,有空的时候,自己开上客货两用的皮卡,上山,穿过隧道,在觉尔郎风景区的游客中心去坐一阵酒吧。坐在高大的落地玻璃后面,眼前展开的是峡谷壮阔的美景,面前桌子上,杯中啤酒泡沫慢慢迸散。有时,他会一口把杯中的泡沫全部吸干,那么杯中就只剩下微黄色的安静液体了。太阳西下,落日明亮的余晕从另一面落地玻璃墙上射进店堂,他会戴上墨镜,把椅子转动一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夕阳衔山的辉煌景象。看太阳最后的余晕给那些大树撑开的宽大树冠勾勒出一道明亮的金边。归巢的鸟都变成一只只黑影投射到树上。等到厅堂里亮起灯光,等到疲惫而又兴奋的游客从野外归来闹哄哄地挤进酒吧,他就摘下墨镜,在柜台上结了酒钱,开车穿过隧道回村子里去了。即便后来自己酒吧的生意日渐红火,他也保持着这个习惯。即便游览峡谷的游客要穿过隧道专门来这里喝上两杯,他也会开着车到游客中心的酒吧去坐上一阵。

总是有人问:“你到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会回答。

但是问话的人还是会问:“像城里的游客一样看风景?”

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但他不说话。

“看树?你也学城里人一样看树?”

“对,看树。”

“也看天上的云彩?”

问烦了,他说:“请告诉我哪里没有这么饶舌的人?”

愿意像城里人一样看云的乡村酒吧主人就是拉加泽里。刑满释放后,他在林业局长本佳帮助下成立了一个林木公司,这座著名的乡村酒吧原先是国营林场的房子,已经闲置多年了。林业局鼓励植树造林恢复植被,把这座房子借给了他。这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里还套着小房子。小房子一半是仓库,剩下一半分隔成可以住好几个人的独立房间。他自己占了光线最好的一个套间。外面竖着一个书橱,是他的办公室,里面放一架钢丝床,再拉上几根铁丝,挂上干净不干净的衣服,就是他的卧室了。拉加泽里穿鞋很讲究,所以,他在卧室的墙上搞了一个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色泽各种质地的登山鞋和高统军靴。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宽大的门廊上打理那些靴子。机村人说:“这个人一天洗一次脸,却要擦三次靴子。”

穿上擦亮的靴子时,他也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这时,人们才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结实匀称的身板,挺直的腰身,青乎乎的腮帮,沉静的面容,坚定而略带忧郁的眼神。

这是个人们总要为一些新鲜的东西而激动,而生出许多盼望的时代,而他这个人,什么新鲜的东西都能赶上,却像是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不盼望,“像是过去的机村人一样。”

是的,从前机村人是不盼望什么的,如果没有上千年,至少也有几百年’机村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河谷间的平地上耕种,在高山上的草场放牧,在茂密的森林中狩猎。老生命刚刚陨灭,新的生命又来在了世上。但新生命的经历不会跟那些已然陨灭的老生命有什么两样。麦子在五月间出土,九月间收割。雪在十月下来,而听到春雷的声音,听到布谷鸟鸣叫,又要到来年的五月了。森林里有老树轰然倒下,那只是让密集的森林得以透进一片阳光,而这阳光又让在厚厚的枯叶与苔藓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种子苏醒过来,抽出新芽。

达瑟说:“真是啊,以前的人,这么世世代代什么念想都没有,跟野兽一样。”

拉加泽里说:“人就是动物嘛。”

拉加泽里的林木公司慢慢扩大,雇员也慢慢增多,特别到了春天,下种栽苗的季节,还要临时增加一些人手,拉加泽里就在这座房子前接出了一段宽三米多的带顶的门廊。并在门廊上布置了结实的桌子与椅子,本意里是本公司职工休息时,有个喝奶茶或啤酒的地方。不想,门廊搭好没有几天,达瑟就来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说:“老板,机村人的房子可不是这样。”

拉加泽里依然忙着跟手下人交代事情,验点仓库里的货物。

达瑟便噼噼啪啪敲打桌子,直到老板叫人给他端来一杯啤酒。起身时,这个家伙说:“你真想山上长满好看的大树?”

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问题,因为他已经栽下去几万棵树苗了。所以拉加泽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玩笑说:“树长得慢,等它们都长到可以在树上建一个树屋的时候,我们都不在了。”

“那时,机村人不用在树上储备干草了。”达瑟微微扬扬下巴,长着稀疏而零乱胡须下巴所指的那个方向是公路边的加油站,“耕地的拖拉机只喝油。”

“但人们还要喝牛奶,还要吃干酪与酥油,所以,牛还要吃草。等到杉树长大了,上面还是要储藏给牛过冬的干草。”

“万一到时候,吃的东西也由机器造出来呢?”

“这就是你盼望的事情?”

达瑟摇晃着竖起的指头,正色说:“别对我说这个字眼。我什么都不盼望,我就喜欢有这么个专门喝酒的地方。”你是说酒吧?穿过隧洞就是风景区游客中心,那里有。那些三四五颗星的饭店里也有。”

“我这个穷光蛋,喝酒都要赊账,他们不肯赊账,那些高级饭店,我这样的人走到门口就叫保安拦住了。还是来你这里来喝吧。”

拉加泽里未置可否:“反正你想喝的时候就过来吧。”

“这算什么,我成个蹭白食的人了。”

第二天,达瑟又带了新的人来。来了,叫人先拍了钱在桌子上,喊:

“老板,啤酒!”

拉加泽里只好叫人上酒,却不肯收钱。本来,天气好的时候,这伙人都聚在村里的小卖部前的空地上喝酒。小卖部是还在监狱的更秋家老五老婆开的。拉加泽里说:“各位乡亲,这瓶算是我请大家的,完了,还是去老地方喝吧。”

大家却不肯就此罢休,喝了一瓶又要第二瓶。开初只有两三个人,喝到后来,竟然有二三十个人了。再喝,连在村里闲逛照相的游客也走到廊子上来,一边打开手提电脑翻看刚拍下的照片,一边头也不抬地喊:“老板,酒。”

拉加泽里想解释说这不是酒吧,却被达瑟抢在前头:“好,马上,马上!”达瑟还建议游客不要喝城里到处都有的啤酒,“来一点自家酿青棵酒,尝那么一点点。”

“好啊!”

达瑟知道拉加泽里请工人时都要备一些村里家酿的酒。拉加泽里只好把酒上到客人面前。游客端起酒杯,喝了小小一口,皱着眉头品啧一阵,又喝一口,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说:“像伏特加?”

“我觉得像墨西哥甘蔗酒。”

达瑟摇头,说咦,是我们机村人自己酿的青稞烧酒!”

游客掏出张百元大钞,拉加泽里找不开,游客倒豪爽,说:“有找头放着,明天还来,就喝这种烧酒。”

至此,拉加泽里的酒吧就算开张了。而且,那热闹的程度一天赛过一天。达瑟是每天必到的常客,他对拉加泽里说:“看看,我给你拉来了多少喝酒的客人。”

“喝吧,我不会因为你不付酒钱就往外轰你!”拉加泽里说,“想坐酒吧,哪天我们一起去景区坐坐吧,我请你!”

达瑟脸上马上放出光芒:“好啊,明天大家都要去景区看热闹,我就坐你的车去吧!”

拉加泽里摇摇头,说:“我不想去看什么稀奇。”

第二天,不止是达瑟,机村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拥到景区去了。景区新开了一个游乐项目:悬崖跳伞。到时将有直升飞机和降落伞这样稀奇的东西出现。直升飞机把人运到觉尔郎峡谷的悬崖上面,那些人就从那万仞绝壁上纵身一跃,扑向下面的深渊,等到峡谷里的观众发出惊惧而刺激的叫声,他们身上五彩的降落伞打开来,飘飘悠悠顺着气流一直滑翔到很远的地方。据说那些跳伞的人要交好多钱,才能被直升飞机载到悬崖顶上那么纵身一跃。

那天,机村有百多号人都到景区去了。

每到一个地方,机村人都习惯早起。这是以前去乡政府所在的镇子时养成的习惯。机村到镇上有几十里地。那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机村人去那里开会,去百货公司买东西,去卫生所看病,去供销社卖采挖的药材,去照相馆照一张相片,或者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在能看到些生人面孔的街道上逛逛。每去一次,都必须天不亮就吃饱了上路。然后,在将近夜半时回到村子里。那时整个村子都睡熟了,但有人回来的这家人不会睡觉,火塘烧得旺旺地等着那人打开院门,给家人带回一两样礼物和镇子上新鲜的见闻。那时,我的礼物可能是父亲带回来的几颗糖果,一支圆珠笔、塑料皮的笔记本,当然,我还得到过一支竹笛。

如今,达尔玛山隧道开通过后,从机村到觉尔郎景区只有十多公里路程了,其中,有六公里是在灯火明亮的幽深隧道中穿行。而且,现在村里有足够的大小不一的面包车、卡车载着全村人去到那个地方。但他们还是很早就去了。

他们到时,直升飞机还停在草地中央一块刚刚浇铸成的混凝土场地上。草地上的晨露还没被晒干。场子周围是塑胶带拉出来的临时隔离圈,观众只能站在圈子的外边。圈子开口处,是索波和一个保安在守卫,来了人,有胸牌的就放进去,他们是领导、什么运动协会会长副会长秘书长、记者、旅行社代表。还有直升飞机的驾驶员,两个人走出来,戴着头盔,小巧的无线话筒从头盔里伸出来横在嘴前。他们的出现引起了一片欢呼。五六个穿着五颜六色的跳伞者出现时,也引起了同样的欢呼。直升飞机机翼旋转起来,然后,就那么直直地升到空中。直升机发出巨大的声响,在人们头顶悬停了片刻,然后,轰然一声,一侧身子,飞往高处去了。飞机上升的同时,往下吹出一股强劲的旋风把拉成隔离圈的塑胶带吹飞了。

那个界限一消失,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往前挤,特别是机村人更显得横蛮强悍,把好些正往前挤的游客都吓退了。事后想想,要挤到中间去干什么?直升飞机已经起飞了,除了那块湿漉漉的草地,还有草地中央那块水泥地,中间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景区领导就指着索波:“你!那些老百姓是哪里来的?是你的老乡吧?让他们退回去。”问题是,一下挤进圈子的有好几百人,并不光是机村人。

索波现出为难的表情,但他还是扬起手:“大家都退回去!退到圈子外面去!”

任何人都知道,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命令或呼吁都毫无意义。

还有机村人喊:“索波,你那么扬着手干什么,你把我们当成牛群在轰吗?”

后面好事者发一声喊,更多的人往里一使劲,圈里的人想站也站不住,跌跌撞撞往前又蹿了好几步。

索波无奈地看看领导,领导不高兴地把脸别开了。

这时,突然又有人发一声喊,精瘦的索波下意识挡在了肥硕的领导面前,但这回人们没有再往里挤,而像突然炸窝的蜂群一样四散开来。原来,坐直升机上到绝壁顶端的人,伸展开四肢纵身一跃,扑向下面雾气萦绕的深渊。人们发出惊惧刺激的叫声,四散开去,各自去追逐空中的目标了。索波没有心思去看那些表演。再新鲜的事情多次重复,也就像从来就与天地同在一样,不再新奇了。

领导们还坐在临时摆放的那一圈椅子上,他们得等直升飞机和那些跳伞的人回来,景区领导和那个什么运动协会的会长再讲上几句,这个景区新上马项目的开张仪式才告结束。

索波也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仰头去看蓝天下撑开的色彩鲜艳的大伞。

领导更不髙兴了,但他不说,有下面的科长跑过来说:“怎么就坐下了,还不去把隔离圈再拉起来?”

索波站起身来,嘴里却多了一句:“反正飞机下来,旋风又要吹散。”

科长说:“老头,叫你干你就干,吹不吹散不是你管的!”

也许就是这句多余的话导致了后来的事情。当时他只是想,自己这些年是越来越唠叨了。想想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么些废话?垦荒队撤走后,自己孤身一人待在峡谷中,除了对着日渐荒芜的新垦地说过心痛的话,除了对着常常游走在湖边的鹿群,说过羡慕它们美丽自在的话,除了自己身上某个地方不对,说过诅咒疾病的话,他已经非常习惯以无边的沉默来面对这个世界了。

仪式结束后,人们四散开去,领导陪着一干重要人物去游客中心的餐厅了。科长落在后面,对他说:“领导吃完饭有话跟你谈,你在游客中心外面等着。”

他就往游客中心去了。在那里他还碰到了来看热闹的机村乡亲,好些人并不理会他。一来,是记着他以前干的那些不招人喜欢的事情。二来,人们也有些嫉妒他一点不费力气就在景区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机村大部分上过初中高中的年轻人,都无法在景区服务人员的招考中过关。偏偏没人想过,他一个人待在峡谷里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也没有人想过,景区筹备处刚刚成立,修路盖房,他什么都干过。但他没有心思跟人去理论这一大堆事情,自己在食堂买一个盒饭吃了,等着领导出来跟他谈话。他想,肯定又是批评他对于机村人过于宽大,面对自己的乡亲不能很好地执行景区的管理规则。

他不是惟命是从的人,他多次对他们说明,这个地方,祖祖辈辈就是机村人自已的地盘,他们出出进进,都要依那么多规矩,怕是不太合适。

“你的意思是他们就应该这样,他们就永远要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机村人会这么想事情,我的意思是要让他们慢慢改。”改什么呢?就是有事没事,不要跑到景区来闲逛,不要哪里热闹就凑到哪里起哄,“如果不来就心里痒痒,能不能请他们穿得干净体面一点?”

他想,今天的谈话无非又是这一套说辞。

这时,达瑟正摇摇晃晃地经过他面前。现在,机村的年轻人大都穿得跟游客一样,T恤、棒球帽、登山鞋、滑雪衫,不能穿得干净体面的正是达瑟这样岁数跟境况的人了。他想叫达瑟一声,但没有张口,因为领导就要找他谈话,他不想跟他们最不愿看见的那类机村人待在一起。他想不通,当年那样一个书呆子,怎么变成一个酒鬼了。但他不能想这个问题,再想下去,他就会想起自己怎样奉命带了民兵去围捕他死去多年的朋友。他使劲地闭上眼睛,这样,那些接踵而至的回忆就被挤到脑子外面去了。命运让他对一切都不能敏感,内心与脑子都要像来来往往的人看见的那个保安一样表情木然。

直到听见旁边酒吧传来的吵闹声,他还是保持着这种木然的表情。

但争吵声越来越大,而且,他听得出来机村人用汉语跟人吵架时那种浊重凶狠的腔调。这使他不得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