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佳鼓励他在里面参加自考大学:“先好好表现,然后就可以提出申请。”
本佳还说:“你一去,就会收到我寄给你的教材。”
老王没有来,老王躺在医院里动了手术,但也好不过来了。狱警说,省城来了大记者采访,老王一死,就要成为鞠躬尽瘁的模范警察,成为榜样了。经过这么大官司的拉加泽里,已经懂得很多法律法规了,他说:“他不能当先进,他搞刑讯逼供。”
“他一辈子换了十几个地方工作,都很艰苦,领导说,那样的地方,就算什么都不干,只要安心呆着,就是大功劳!”
降雨人来送了他一套崭新的迷彩服。李老板没来,他已经起不了床了。他托降雨人捎来的口信是:“人情太大,就成了负担,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这时的拉加泽里,已经很懂得人应该如何通脱了。他耸耸肩,叹息一声:“我也真是没有办法报答他了。”
他没有想到,已经在医学院读到二年级的前女友会来看他。看看那双通红的眼睛,知道来的时候她就在一路哭泣。来了,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又哭起来了。
拉加泽里笑了:“哭也没有,就不要哭了吧。”
前女友就不哭了。
“崔巴噶瓦说,你有新的男朋友了。”
前女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她一脸忧戚的神色,说:“你杀了人,晚上睡觉时不要害怕。你杀的是坏人。”
“我不害怕。”
“我都不忍心想,害怕会折磨你。”
“我真不害怕。”
一辆短途的班车停下了,司机探出头来喊:“伙计,去什么地方,这是最后一班车了。”汽车前挡玻璃后摆着一个牌子,写着终点站是达玛山隧道口。
拉加泽里没有起身,说:“我去机村,不去你去的地方。”
司机看着售票姑娘笑了:“告诉他,达玛山隧道口就是机村。”
“我看过地图,中间隔着几公里距离。”
司机觉得这个人不是有毛病,就是有意找茬,但还是耐下心来说:“那也是先到机村啊。”
拉加泽里挥挥手,又回到树前坐下来,看着大巴启动,过桥,转过弯,消失在山野中间了。卡车把他的视线引向了远处,他这才发现,被绿色掩没的不止是当年热闹一时的双江口镇,使机村深藏其间的起伏群山,也一样被翠绿的植物重新覆盖了。虽然不是当年那些挺立几百上千年的松、杉、柏、桦。但这些以灌木为主的次生林也能很好地保持水土,有了这个基础,成材的树木可以很快生长起来。这十二年,他在监狱里拿了两个本科学位,其中一个就是关于森林环保的。进监狱前挣的钱,除了给了兄长的,自己还多少存了一些。当然,他在监狱里就听说,现在,那样一笔钱根本就不算什么了。但也足够他重新开始干点什么吧。现在可以办公司了,他就办一个公司在群山里重新播种那些最终会长得高大挺拔的松、杉、柏、桦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天慢慢黑下来了。黄昏时分,峡谷里热空气流逸,冷空气填充,又起风了。林涛声就在他的脑子中轰轰作响。他就顶着这一脑子轰轰烈烈的声音坐在天黑。风停止时,天上已经满是星光。四周的树林与草丛中,莹火虫飞舞,有鸟在梦境边缘偶尔啼叫。然后,他听到了当年镇子的声音。关门、开窗、招呼牌局、录像厅里的枪炮声、旅馆里小姐的笑声、警报声、睡得最早的李老板洗了脚往马路上泼水的那哗然一声、载重卡车的喇叭声……他睁开眼,真的有强烈的车灯晃在了脸上,好像真的是十几年前,一辆需要修补轮胎的卡车停在了修车店前。
但这只是他恍然之间的感觉而已。是一辆面包车开到了跟前。车子关掉了大灯,司机走到他面前,说:“你是我叔叔吗?”
拉加泽里对这问话有些茫然。
小伙子肯定地说:“你就是我叔叔”
他想起,十二年前出事的那天,一个刚上小学的娃娃哭得跟他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你是……”一时间,他竟然拿不准该叫那个懦弱的人是哥哥还是直呼他的名字。
小伙子笑了:“我是。他叫我来接你。”
坐上车,拉加泽里才问:“他为什么不来?”
“他害怕,说没脸见你,说要跑到山林里藏起来。”
拉加泽里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便问:“崔巴噶瓦呢?”
“还在。”
“他的林子呢?”
“你看现在到处都是林子,还退耕还林,机村以前开的地,好多都又种上树了。觉尔郎峡谷那边也都……”
“我问你崔巴噶瓦的林子。”
侄儿嚯嚯一笑:“看我就是管不住嘴,那轮伐的薪柴林要成旅游景点了,那天林业局跟旅游局专门来开了会,规定全村都要恢复以前伐薪的传统,那些林子要开辟成生态旅游的景点。”
“真有人来看?”
“我这车就靠拉游客挣钱!”侄儿笑笑,“哎,叔叔,现在的林业局长是你的老朋友本佳,你去找他帮我说说情……”
拉加泽里竖起了指头,侄儿乖巧地一笑,说:“叔叔刚回来,不能马上就提这些事,对吧?”
车内陷入了沉默,车灯光柱所到之外,他看到眼前晃过各种带着莹光的交通标志牌和其它警示标志:林区禁止烟火、禁止采摘野花、禁止捕杀野生动物,然后是高低不一的丛丛树影。他想说,老家的山野变得漂亮了,但他没说。就这样一路前行,也没有感觉时间的快慢,然后一块牌子出现在眼前:机村。绿底牌子上的白字闪着莹莹的亮光。那样柔和而飘忽的光亮,使机村在他心里顿生出亲切之感。车灯暗下来,星光之下,机村那些庄稼地,那些差参聚集的房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长叹一声:“回来了。”
下车前,还回头看看后面空空的车厢,后面的空间里,只有隐约的光亮,他恍然觉得,好些当年镇上的人都坐在后面,有警察老王,检查站长罗尔依,当然,还有可以用胡琴声拉出林涛声响的李老板。当侄子停下车拉开车门,拉加泽里又回了一次身,真的看见他们笑笑地说:“对,小子,你回来了。”
机村人又听见了一个新鲜的词:博物馆。
放在过去,他们会好奇地问:博物馆,那是个什么东西?但现在,他们不再露出天真而又愚笨的神情提出这样的问题了。这世界新事物层出不穷,没见过真身,问到答案,只能得到似是而非的印象。还不如免开尊口,等到那事物显出全形,不管懂与不懂,也就叫得出它的名字了。事物的懂与不懂,好像就在于能否叫得出名字。何况,现在出现的新鲜玩艺’远不是早年间出现的马车啦,拖拉机啦,诸如此类的那么简单了。有时候新词出现还不是指一种东西,而是……而是……某种……“现象”。
当然,博物馆不是现象。
这个新词是驼背的儿子林军从县城带回来的。
那阵子,这个老实人揽到一单好活,两天一次开着小卡车去县城给隧道工程指挥部拉一次菜蔬粮食之类的生活用品,几百上千人的工地,每天都要消耗不少东西。
这个老实人,早上出去,一个多小时到县城,帮着指挥部后勤主任采购,又载着货上山,每个工程队卸下一点,到卡车空了,就开车回家。他也不去热闹地方,比如村子里这个酒吧。这是冬天将尽的时候,人们正闲得发慌,男人们大都聚到酒吧来,要一瓶两瓶酒,在露天的台子上捅几杆台球。这时,太阳升起的路线都会比前一天更靠近北方,阳光自然也就比前一天温暖一点。山上的雪线开始升高,冻了一冬的地开始变得松软。人们就这样懒洋洋地喝着酒等待春天,看河上的冰开始融化,看柳树桦树僵硬的枝条变得柔软。顺带也看见林军开着他那墨绿色的小卡车来来去去。每一次,林军把车停在村中广场上,就快步回家。有时,他也往酒吧这边张望一下,露出说不上所以然的笑容,然后,还是转身回家。这个举止在村里人看来,总是有点奇怪。有时,他回来得早,还会在黄昏里把三岁的儿子架在肩膀上走出村子,在村外田地间的小路转上一圈。有时,他还会突然一下猛然奔跑,嘴里发出电视里才有的飞机俯冲、机枪扫射的声音,吓得儿子在他肩上哇哇大哭。他只好把儿子放下来,坐在路坎上,露出一脸优戚的神情。然后,手牵着儿子一脸落寞在四合而来的夜色中回家。好在,当他走进村子,即便人们想看个究竟,他那一脸落寞神色也融人夜色之中,让人无法窥见了。
在机村人听到这个词的这一天,林军停好车,脱离了他惯常的路线,直奔酒吧来了。闲散的酒客们都坐直了身子,看他向大家这边走来。有人叫大家不要看他:“他不是不想来,起初没来,后来就不好意思来了。”“你看现在,他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吗?”
的确,从远处看去,他平常总是显得拖沓的步伐这时却一下下走得那么紧凑有力,没有一点犹疑不决的意思。
“那是自己给自己壮胆,不要看他。”
大家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就都把脸转向别处,但眼角都忍不住不时要扫一扫他走来的身影,看他是不是半路上信心顿失,转身回家。但他还是迈着紧凑的步伐向这里走来了。于是,大家也都转过脸来,看他满脸红光,露出一口白牙走近了大家。
直到走到酒吧宽大的回廊下那两张台球桌边,他像是猛踩了一脚身体内部的急刹车,身体摇晃一下,突然地站住了。拿着什么东西的手也猛然一下子藏在了身后。
还是酒吧主人若无其事地说:“来了。”
他才放松了一点,突然一下把身后拿着的东西举到大家面前,说:“博物馆!我老爹进博物馆了!”
“我知道什么是博物馆,上来吧。”
林军脸孔通红,一步一步走上了回廊前的九级台阶,等他走到廊子上的众人中间时,那气喘吁吁的样子,像是比爬了一趟村后的达尔玛山还要艰难。也有人想问他刚才说他父亲进了什么地方,却没有好意思张开口来。他父亲已经死去好些年了,一个活人怎么会知道死人去了什么地方?再说,死人能去的无非是三个地方,地狱、天堂和等待轮回转生的中阴之地,但他明明说了另外一个地方。
除了酒吧主人,还有一个人能听懂他所说的那个字眼。这个人就是短暂回乡的我。
我说:“好啊,他老人家终于进去了。”
林军紧张的身子松懈下来,软得都有些站立不住的样子了。他又说了一遍:“我老爹进博物馆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那摞彩色的宣传纸,并把一杯酒放在他面前,他就慢慢坐下了。
这一来,所有人都把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还有好几个人围过来。我打开这些宣传纸,知道县城那座废弃多年的寺庙改造成了一个民俗博物馆,最近又在其中开辟出了一个展室,陈列红军长征经过这一带时的一些真真假假的文物。这些宣传纸,准确地说是十几页彩色印刷的小册子,正是这个展室的说明书。最末的一页,有一张表格,罗列了当年流落此地的红军伤病员名字,其中出现了驼背和机村的名字。上面写着驼背的大名:林登全。
驼子生林军这个尾生儿子时,都年近六十了。那时,他受着旧伤与内心痛苦的双重折磨,总是哼哼唧唧地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但就是这个一脸死灰的人,又让他老婆生下个儿子。他老婆见了乡亲就说:“造孽呀,羞死人了!”
林军激动不已:“看,我老爹的名字印在书上了。”
大家想有所反应,却无法做出恰当的反应,因为没有谁的名字曾经被印在书上,也就无从知道名字被印在了书上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能齐刷刷地看着他,有些别扭地做出惊喜的样子。林军走到墙边,手顺着窗框画了一个圈:“那张表挂在墙上,比这个窗户还大,我老爹的名字,一个一个比火柴盒还大!”
众人也无从知道如果自己的名字用火柴盒那么大的字印在墙上是什么感觉,却都张开嘴发出了赞叹:“嚯,嚯嚯……”
他又抓住我的手,说:“我老爹进博物馆了!”
其实,我也无话可说,对于一个已经躺在地下多年的人,这又行什么特别的意义呢?但我还是被他的悄绪感染了:“是的,他老人家真的进博物馆了!”
林军却现出了颓丧的神情:“可惜他自己不能知道了。”
“是啊,要是他活着时就进去,你老爹脸上会有多少光彩啊!”
林军离开后,大家都来问我博物馆是个什么东西。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确切的说法。还是酒吧主人拉加泽里说:“博物馆是一种房子,把不该忘记的东西放在里面。”
这已经不是大家心里总是有所忌惮的年代了,所以马上有人说俏皮话:“我们也没在脑子里盖那么一座房子,但我们谁会忘记蛇子呢?”
“我们当然不会忘记,但以后的人呢?”我说。
“好呀,政府越来越有钱,以后不会在每个人脑子里都盖这么一个大房子吧!”
也有人很认真地发出了疑问:“以后的人要记住机村曾经有个骑背干什么呢?”
这句话让大家都陷人了沉思,想起驼子的种种好处,想起驼子的种种不幸,也想起驼子好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唉,那人是在世道刚刚好起来的时候,伤心而死了。然后,大家都低头去看林军散发的小手册。那一共十几页的彩印纸,餘了封面封底,除了领导写的话,关于展室内容的也就七八个页面。其中,红军长征经过此地的路线图啊,旧驳壳枪啊,手雷啊,刻在石崖上的标语,烈士照片等等,又占去多半页面。后面两页是当地藏民参加红军并且在解放后进了北京,或者打回来做过当地领导人的照片与介绍。最后一页,才是让林军激动万分的那张表格,表格有十好几栏,林登全——也就是他老爹驼子的名字只在其中占了一行:林登全,一格:原红四方面军某部战士,一格;因伤掉队,一格;曾任本县某乡某村支部书记,最后一格。
而我眼前,却是活生生一个爱土地爱得要死的农民的形象。令人肃然起敬,但只要当他的行为脱离一个老实巴交的农人的轨迹,就是可恨可笑复又可悲的人了。反正,机村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像出驼背作为一个英勇的红军战士冲锋陷阵是个什么模样。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儿子林军也不是。但从他儿子生出来那一天起,他就希望他能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一个光荣的军人。所以,他才名叫林军。林军是我的同龄人。我们中学毕业回乡不久,他就因为父亲身份的关系穿上了军装。那时,他的金子父亲是多么光耀啊!背比过去挺直了许多,那双总是浑浊的风泪眼,也发出明亮的光芒。而且,还从什么地方弄了顶军帽来神气活现地戴在头上。
他看见我们这些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家林军来信了。”
他还爱说:“我们家林军是野战军。”
“野战军?”
“就是大部队!主力!人那个多,排起队行军,领头的都爬上山头了,尾巴还在山下原地踏步!”
机村只有两三百号人,从来没有全体排起来行过军,但是看过电影,那时的电影里,总有行军打仗的图像,于是就有人说:“跟电影里一样!”
驼子却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电影布才多宽,我说的队伍,那个长!”他甚至摇着戴着一顶大军帽的小脑袋说:“算了,跟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再说都是枉然!”然后,他就眯缝起永远被泪水的盐分渍得通红的眼睛去看蜿蜒而去的山脉,好像真的看见了行行队伍走在上面,而他儿子,就昂首挺胸走在中间。后来,我考上学校离开了机村。再后来,中国军队杀出南边的国界,教训越南鬼子去了。
假期,我回到村子里,驼子拉住我,一双手颤抖不止:“林军打越南鬼子去了!”他老婆却在一边低声哭泣:“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驼子想喝止哭泣的女人,却不能奏效,转身背上双手,尽量地挺直了腰背,说:“越南鬼子,越南鬼子……我儿子打越南鬼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