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来:空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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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所有这一切都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十二年后,拉加泽里刑满释放了。他在长途汽车站买票,车站的路线图上居然没有了双江口镇这样一个地方。拉加泽里怕自己看得不够清楚,又掏出眼镜戴上,把那路线图细细看了一遍,的确,图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名字。他想,是那个地方换了名字吧。他会看地图,他的手指顺着表示公路的蜿蜒红线滑动,到了那个两条河流交汇之处,那里,连原来地图上曾经标示镇子存在的小圆圈也消失不见了。然后,他的手指继续滑行,机村还在原来的地方。

他要买机村的票,售票员告诉他,要到那个地方必须多出几块钱,买达玛山隧道口的票。当然,他可以提前在机村下车。

还没有到机村,在那个过去叫做轻雷,又曾经叫过双江口镇的地方,拉加泽里下车了。一道高大漂亮的斜拉索大桥同时跨越了一大一小的两条河流,宽敞平整的柏油公路过了桥往机村去了。

只是,那个曾经的镇子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那条穿过镇子爬上雪山的公路上也长满了浅浅的野草。野草之间,是雨水冲刷出的许多沟槽。拉加泽里肩挎着一个大包,走在这些浅草中间。公路两边,当年那些迅速矗立聚集起来的房子都没有了踪迹。路边荒草与灌丛四合,有些地方,甚至伸展出白桦那漂亮修长的树干。一时间,他有些恍然,不知道是十二年时间真把所有东西消灭得这么干净,还是根本就没有过那十二年前那段时间。但他分明看到,十二年那个镇子,当满载木材的卡车驶过时,立即就尘土飞扬。现在,绿野四合,轻风过处,阳光在树丛和草地上闪烁不定,清脆悠远的鸟鸣在山间回荡。但他还是看见飞驰的卡车扬起的尘土飘散,降落,镇子上所有建筑中最为低矮的那个修车店前,那个年轻的店老板端坐着,围着帆布围裙,用锉刀一下下锉着手中展开的胶皮。在他前面不远,隔着马路,是李老板的茶馆,然后依次是某贸易公司办事处,之间,是那间客车车厢改装成的录像厅。警察老王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从里面出来,有些喘不上气来,他说:“呸!黄色录像!”小姐们就哄笑起来。大白天,小姐们无事可干,在旅馆门口的树荫下摆了一桌麻将。小姐们一笑,正在露天玩着台球的几个附近村庄的年轻人也一齐大笑。有人笑得高兴了,就把手里刚刚喝空的啤酒瓶摔碎在地上。加油站死寂一片,两只加油枪斜挂在墙上。公路从加油旁边拐一个急弯,爬上了一下子变得陡竣的山坡。加油站对面,曾经有过一个水文站。有那么一段时间,只要天上聚集起乌云,水文站前那辆涂着迷彩的那辆车子就会揭去帆布炮衣,向着天上嗖嗖地发射催雨的火箭。当然,重要的是镇子东头的木材检查站,那是这个镇子形成的原因。检查站把住镇子的入口。两排房子就在路口两边。中间,一根红白两色环环相间的粗大栏杆。栏杆升起来,栏杆降下去,这一升一降就决定了许多带着发财梦想的人们的命运。他记得,失忆的罗尔依站长还会在嘴里含着一只口哨,在起起落落的栏杆前挥动一红一绿两面三角形的旗帜。这镇上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他离开镇子前刚刚建成的锯木厂。现在,那片草木特别茂盛的地方正是当年锯木厂所在的地方,因为那么多的锯末腐烂在地下,成了最好的肥料。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所有人类居住过活动过,然后又遗弃的地方,恢复植被后长出的草与周围环境大不相同。这些草木更茂盛,更荒芜,更凶蛮,更加地杂乱无章:木本的接骨木、忍冬、多刺的蔷薇,草是宽叶片的牛蒡、牛耳大黄、水芹菜、荨麻、大火草,这些都是山野中不漂亮的植物,它们也自惭形秽一样只是生在一些偏僻的角角落落。奇怪的是,但凡人留下一个废墟,这些草木就会在其间疯长起来。它们在强烈的日光下散发出的沉闷气息,让人有些喘不上气。他用脚上的靴子把那些长疯的草一丛丛踩倒,开出一条狭窄的路来,走到这些草木深处去了。从这些草木底下,他看到了一点残墙。他还找到了修车店所在的地方,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两只锈蚀殆尽的轮胎钢圈,半陷在浮土里还保持着一个大致的轮廓。他只用脚轻轻碰了一碰,那钢圈就像泥坯一样垮掉了。钢铁腐烂了,也会散发出一点略带甘甜的水果味道。

拉加泽里在掩没了双江口镇的荒草中穿行累了,重新回到路边。他有点激动,却远没到想像中那种程度。他背倚着一株树坐下来。闭上眼睛,就想起镇上那些人。警察老王,失忆的罗尔依,验关员本佳,降雨人,当然还有茶馆的李老板。想起这些,他好像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他睁开眼睛,除了亮晃晃地阳光,什么都没有看见。他闭上眼睛,这声音又响了一下。他听出来,这不是叹息,这是欲起犹止的风小小地摇晃了一下树,那些紧密的叶子互相摩莎着传递这小小的震荡时发出的声音。

峡谷在炎热的午间照例会起风,受热的空气从谷底上升,高处的冷空气下来补充,风就起来了。风摇动了所有的树,所有树都晃动着叶片,整个山谷就充满了大海涨潮一样的声响。不用睁开眼睛,只用耳朵听听这林涛的声音,他就知道,也就这么十多年时间,当人类一旦停下了刀斧,还没有失去活力的草木不仅淹没了曾经的小镇,同时,也正顽强地重新去覆盖山野。绿色的喧哗在这幽深的山谷里重新显得浩大无边。

他居然靠着树干睡着了。睡着之前,听林涛在周围哗啦啦鼓荡,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想,睡着吧,睡着了就可以看见他们了。但他只是睡着了,他一个人都没有梦见。后来,风停了。突然降临的寂静把他惊醒过来。他想该是回机村的时候了,当这念想涌上心头,他又感到一阵迷惘,回机村?他想回机村吗?只是一个人必须回到一个什么地方,而这个地方就是机村罢了。所以,他走到那个新的漂亮的大桥头,又倚着一株树坐了下来,还说了声:“我回来了。”

这话是对谁说的呢?

当年,更秋家老三死在了医院。照理说,打死人就要判处死刑,但是,失忆的罗尔依突然恢复记忆,跑到医院,指认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三是冲击关口,撞伤执法人员的凶犯,当天夜里,老三就咽气了。人们都说,老三不是拉加泽里打死的,而是罪行,吓死了。这样,拉加泽里才能在十二年后,走出了监狱。

当年,判决书下来,要从看守所转移到监狱去了。法院问人犯有什么要求。他要求回双江口镇上看看,却被拒绝了。一旦判处了徒刑,外面的人们就可以来看他了。恢复了记忆的罗尔依站长来了,他说:“好小子,老子一醒,你的命就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