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单。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五个房间的屋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没事可干,他就把那些从受刑人那里得来的东西从外边那个独立的柴房搬到屋里来,他没有想到那里一样一样地就堆了那么多东西。罂粟种下去后,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一下就富裕起来,很少人再来低价买这些东西了。好多年的尘土从那些衣物上飞扬起来,好多年行刑的记忆也一个一个复活了。尔依没有想到自己以为忘记了的那些人一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体上某一个部位的人的脸,都在面前,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全部出现在面前。尔依并不害怕。搬运完后,他又在屋里把衣服一件件悬挂起来。在这个地方,人们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悬挂上杉树杆子,衣服就挂在上面,和挂干肉是一种方法。尔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好多往事就错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尔依杀的,他并不熟悉他们一一不管是行刑人还是受刑的人。这时,这些人却都隐隐约约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颈圈上有一环淡淡血迹的衣服,里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种感觉,可惜那感觉瞬息即逝。
这个夜晚,我们的行刑人是充满灵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脱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我来了。这次,一穿上衣服,感觉就来了。这个人是因杀人而被处死的。这个人死时并不害怕,岂止是不害怕,他的心里还满是愤怒呢。尔依害怕自己的心经不起那样的狂怒冲击,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随便穿的,就退出来把门锁上。他还试了好几次,看锁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已会跑出房间来。好啊,他说,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摆脱了那些衣服,那些过去的亡灵。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热爱的人大张着嘴巴,好让自己把刀伸进去,不是把舌头割掉,而是搅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战抖了,搅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奋力吐出来的。现在,他把手举在眼前,看见它已经不抖了。他想自己当时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惧。手边没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给自已的一串念珠。尔依又到另外一个房间,打开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里就满是腐蚀着的铜啦银子啦略带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饰和珠宝里,尔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时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软布轻轻抹去灰尘,念珠立即就光可鉴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变成好多个了,小,但却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挂上脖子,却没有那些衣服那样愤怒与恐惧,只是一种很清凉的感觉,像是挂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哭声呜呜地穿过房间,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土司给他两匹马,一匹马驮了日用的东西,一匹马驮着昏昏沉沉的贡布仁钦,送到山上的洞里。临行前,土司说:“贡布仁钦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远是他的下人。”
尔依说,是,老爷。贡布仁钦很虚弱地向他笑笑。
土司对再次失去舌头的人说:“或许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见吧。”
贡布仁钦抬头望望远处青碧的山峰,用脚一踢马的肚子,马就踢踢踏踏迈开步子驮着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满是雕花窗棂的高大的赭色石墙和寺庙的金色房顶都消失在身后,他才弯下腰,伏在马背上,满脸痛苦万状。尔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这双手给他的,但他对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就对马背上那个摇摇晃晃的人说,你知道我是没有办法的。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艰难地笑笑,尔依突然觉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觉得贡布仁钦是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尔依说,我懂得你想说的话。贡布仁钦脸上换了种表情。尔依说,你是说我们不是一种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尔依还说,我不会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贡布仁钦把眼睛眯起来望着很远的地方。
尔依说,你是说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觉得你是。你说我想讨好你,我不会的。我割了你的舌头,我父亲还割过一次。真有意思。
尔依觉得自己把他要说的话都理解对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把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的。现在,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只用眼睛望着远方。远方,阳光在绿色的山谷里像一层薄薄的雾气,上面是翠绿的树林,再上面是从草甸里升起来的青色岩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头盔一样的千年冰雪。贡布仁钦总是喜欢这样望着远处,好像他能见到比别人更多的什么东西似的。行刑人总觉得两个人应该是比较平等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产生了这样感觉。但两次失去舌头的家伙还是髙髙在上,虽然被放逐了还是那样高髙在上。
在山洞口,尔依像侍奉一个主子的奴才那样,在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下马的梯子,但他却从马的另一边下去了。尔依对他说,从那边下马是没有规矩的,你不知道这样会带走好运气吗?
他的双眼盯着尔依又说话了。他是说,我这样的人还需要守什么规矩?我还害怕什么坏运气吗?
尔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贡布仁钦也想笑笑。但一动嘴,脸上现出的却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尔依听到山洞深处传来流水的声音,悠远而又明亮。他在洞里为喇嘛安顿东西的时候,喇嘛就往洞的深处走去。出来时,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壶水递到尔依手上。尔依喝了一口,立时就觉得口里的舌头和牙齿都不在了,水实在是太冰了。贡布接过水,灌了满口,噙了好久,和着口里的血污都吐了出来。尔依再次从他手里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针刺一般的感觉过去,水慢慢温暖,慢慢的,一种甘甜就充满嘴巴,甚至到身体的别的部位里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两个人都在山洞前的树阴里坐下。贡布又去望远方那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尔依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倾诉的欲望。他说,看吧,我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但喇嘛眼睛里的话却是,看吧,太阳快落山了。
尔依说,那有什么稀奇的,下午了嘛。说完,自己再想想,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没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说他不怕杀人,不怕对人用刑有什么意思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行刑人就是一种令人厌恶但又必需的存在。对现在这个尔依来说,对他周围的人群来说,他们生下来的时候,行刑人就在那里了:阴沉,孤独,坚韧,使人受苦的同时也叫自己受苦,剥夺别人时也使自已被人剥夺。任何时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们的眼中都是和专门肢解死人身体的天葬师一样,行刑人和天葬师却彼此看不起对方。行刑人和天葬师都以各自在实践中获得的解剖学知识,调制出了各有所长的药膏。天葬师的药治风湿,行刑人的药对各种伤口都有奇效。他们表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对方来往。这样,他们就更加孤独。现在,尔依有了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做朋友,日子当然要比天葬师好过一些。大多数时候,贡布仁钦都只是静静倾听。很少时候,他的眼睛才说这样说没有道理。但你要坚持他也并不反对。尔依说,他对杀人已经无所谓了,立即就受到了反驳。但尔依说,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贡布仁钦就拿出笔来,把尔依的话都记了下来。这下尔依心里轻快多了。当太阳滑向山的背后,山谷里灌满了凉风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兄弟战争一打三年没有什么结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人赘白玛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玛土司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就是说,今后的白玛土司就是岗托土司的大少爷了。帕巴斯甲说,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个老婆和两个儿子抓在手里想逼他就范,一直在等对方求和文书却等来了参加婚礼的邀请。新郎还另外附一封信说,嫂子们和侄儿就托付给你了。当弟弟把两个侄儿放了,送过临时边界,作为结婚礼物。也捎去一封信,告诉新郎,原来的三个老婆,大的愿死,二的下嫁给一个新近晋升的带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做区处吧。
那边收到信后,一边结婚,一边就在准备一次猛烈的进攻。
兄弟战争的惟一结果就是把罂粟种子完全扩散出去了。岗托土司的每一次进攻就要大获全胜的时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种子作为交换,召来了新的队伍。那些生力军武器落后,但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种子,总是拼死战斗。三年战斗的结果,罂粟花已经在所有土司领地上盛开了。现在,岗托土司如果发动新的进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别的人来替他打头阵呢。看到罂粟花火一样在别人领地上燃烧,看到鸦片能够换回的东西越来越少,帕巴斯甲认为这一切都是该死的哥哥造成的,一个有望空前强大的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现在,他该承受三年来首先由对方发起的进攻了。这次,对方的火力明显的强大了。他们的子弹也一样能把这边在岩石旁,在树丛后的枪手们像一个沉重的袋子一样掀翻在地上。尔依就去看看那些人还在不在呼吸。行刑人这次不是带着刑具,而是背着药袋在硝烟里奔走。他给他们的伤口抹上药膏,撒上药粉,给那些叫痛苦拧歪的嘴里塞上一颗药丸。他看见那些得到帮助的人对他露出的笑容和临刑的人的笑容不大一样。有个已不能说话的家伙终于开口时说:“我不叫你尔依了,叫你一个属于医生的名字吧。”
尔依说:“那样,你就犯了律条,落在我的手上,我会把你弄得很痛的。还是叫我尔依,我喜欢人家叫我这个名字。”
晚上一个摸黑偷袭的人给活捉了。尔依赶到之前,那个人已经吊在树上,脚尖点着一个巨大的蚁巢。红色的蚂蚁们一串串地在俘虏身上巡行,很快散开到了四面八方。这个人很快变成了一个蚂蚁包裹着的肉团。土司从帐篷里出来,说:“这个人不劳你动手,要你动手的是她!”
行刑人顺着帕巴斯甲的鞭梢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土司一直扬言要杀掉大嫂,今天真正要动手了。大少爷的太太梳好了头,一样样往头上戴她的首饰。之后,就掸掸身上其实没有的灰尘,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早上斜射的阳光从树梢上下来,照在她白晳的脸上,她举起手来,遮在有很多皱纹的额头上,这下她就可以看看远处了。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在响着,但那根本不足以打破这山间早晨的宁静。
她转过脸来说:“弟弟,你可以叫尔依动手了。太阳再大,就要把我的脸晒黑,我已经老了,但是不能变得像下人那么黑。”
土司说:“你不要怪我,我哥哥在那边结了婚后,你就不是我的嫂子了,你只是我的敌人的女人。”
“我也不是他的女人,我只是他儿子的母亲。”
这时,风把那个正被蚂蚁吞噬的人身上难闻的气味吹过来。她把脸转向尔依问:“我也会发出这样的气味吗?”
尔依只是叫了一声太太。
女人又问:“就是这里吗?”
土司说:“不,我想给哥哥一个救你的机会。”
女人说:“他想的是报仇,而不是怜惜一个女人。你和他从一个母亲身上出来,是一个男人的种子,你还不知道他吗?”
土司对尔依说:“把她带到河边没有树林的草地上,叫那边的人看见!”
太太往山下走去,边走,边对尔依说:“那边的人会打死你,不害怕吗?”
尔依没有感到对方有什么动静,却知道自己这边的枪口对在后脑勺上。这是尔依第一次对枪有直接的感觉,它不是灼热,而是凉幽幽的,像一大滴中了魔法而无法下坠的露水在那里晃晃荡荡。他也知道,这东西一旦击中你,那可比火还烫。尔依故意走在太太身后,把对准了她脑袋和后背的枪口遮住。太太立即就发觉了,说:“谢谢你。”太太又说,“事情完了,我身上的东西都赏你,够你把一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风不断轻轻地从河谷里往山上吹,尔依感到风不断把太太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吹到自己身上。
到了河边,太太问:“你要把我绑起来?”
尔依说:“不绑的话,你会很难受的。”
当尔依把那个装满行刑工具的袋子打开时,太太再也不能镇定了。她低声吸泣起来,她说:“我害怕痛,我害怕身子叫蛆虫吃光。”尔依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这个尊贵的女人。行刑人知道自己不能叫她死得痛快和漂亮,跪下来说:“太太我要开始了,开始按主子的吩咐干我的活了。”刀子首先对准了太太的膝盖。他必须按同时犯了很多种罪的人来对待这个人,土司说,给她“最好的享受”。尔依知道这个女人是没有罪的。二太太嫁给了带兵官,三太太和自己丈夫的弟弟睡觉,她们活着,而这个人要死了。太太现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尔依撩起她的长裙,刀尖带着寒气逼向她的膝盖时,她竟然尖声大叫起来。
尔依站起身来,说:“太太,这样我们会没有完的。”
她歇斯底里地说:“我的裙子,奴才动了我的裙子!”
尔依想这倒好,这样就不怕下不了手了。于是,他说:“我不想看你的什么,我是要按土司的吩咐取下你的膝盖。”
太太哭道:“我是在为谁而受罪?!”
想来还没有哪一个尔依在这样的安静美丽的地方对这样一个女人用过刑吧。更为奇妙的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但却又能感到无数双眼睛落在自已身上。
太太又哭着问:“我是为什么受这个罪?”
尔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知道再不动手,刚刚激起的那点愤怒就要消失了。手里有点像一弯新月的刀钩住光滑的膝盖,轻轻往上一提,连响声都没有听到一点,那东西就落到地上。叫得那么厉害的太太反倒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一歪头昏了过去。那张歪在肩头上的脸更加苍白,因此显得动人起来。刚才,这脸还泛着一点因为愤怒而起的潮红,叫人不得不敬重;现在,却又引起人深深的怜惜。尔依就在这一瞬间下定决心不要女人再受折磨,就是土司因此杀了他也在所不惜。他的刀移到太太胸口那里。尔依非常清楚那致命的一刀该从哪里下去,但那刀尖还是想要把衣服挑开,不知道是要把地方找得更准一点还是想看看贵妇人的胸脯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这样,行刑人失去了实现他一生里惟一一次为受刑人牺牲的机会。对面山上的树丛里一声枪响。尔依看到女人的脸一下炸开,血肉飞溅起来的一瞬间,就像是罂粟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然开放。枪声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回荡一阵才慢慢消失,而女人的脸已经不复存在。
她的丈夫叫她免受了更多痛苦和侮辱。有好一阵子,尔依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第二声枪响。突然,枪声响起,不是一枪,而是像风暴一样刮了起来。行刑人想,死,我要死,我要死了。却没有子弹打在自己身上,叫自己脑袋开花。他这才听出来,是自己这一方对暗算了太太的家伙们开枪了。尔依这才爬到了树丛里,两只手抖得像两只相互调情的鸟的翅膀,拿着刀的那只把没有刀的那只划伤了。在密集的枪声里,他看着血滴在草上。枪声停下时,血已经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