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寨里,有人一次次对新土司下手。
一个使女在酒里下毒,结果自己给送到行刑人手里。不露面的土司带的话是,不要叫她死得太痛快了。于是,这个姑娘就给装进了牛皮口袋。她一看到口袋就说她要招出是谁在指使,可土司不给她机会,结果受了叫做蘇牛皮的刑法。装了人的口袋放在一个小小的坑里,用脚在上面踩来踩去。开先,口袋里的人给踩出很多叫声,后来,肚子里的东西一踩出来就臭不可闻了。于是,口袋上再绑一个重物,丢到河里就算完了。这只是叫人死得不痛快的刑法里的一种。人类的想象在这个方面总是出奇的丰富,不说也罢。只说,有人总是变着法子想要新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招一招都躲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想自己选择主子的人落到尔依手上,最后跳出来的是官寨里的管家。
那是一个大白天,从人们眼里消失了好多天的土司出来站在回廊上,对袖着手走来的管家说:“今天天气很冷吗?”
管家说:“你就感觉不到?”
土司说:“我还发热呢。”
管家把明晃晃一把长刀从袖子里抽出来,说:“这东西凉快,我叫你尝尝凉快的东西!”
土司从怀里掏出手枪,说:“你都打抖了,我叫你尝尝热的东西。”一枪,又是一枪,管家的两个膝盖就粉碎了。他还想拄着刀站起身来。土司说:“你一直派人杀我,我看你是个忠诚的人才不揭穿,想不到你执迷不悟,就不要怨我了。”管家说:“你是一个英雄,这个江山该是你帕巴斯甲的,可我对大少爷发过誓的。”就把刀插向自己肚子。这些话尔依都没有听见。只是听到枪响就和人们一起往官寨跑去,刚到就听见叫行刑人了。尔依爬上楼,看见管家还在地上挣扎。土司用前所未有的温和语调说:“你帮他个忙,这个不想活的人。”他还听见土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家里的地都扫干净了。”
管家的尸体在行刑柱上示众一天,就丢到河里喂鱼了。
又是一个罂粟的收获季。
这是岗托家第一个不再单独收获罂粟的秋天。大少爷已经和刚被他打败的白玛土司联合起来。好啊,岗托土司说,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和我的哥哥,而是和外姓人打仗,和偷去了我们种子的贼战斗了。他又派人用鸦片换回来很多子弹,在一个大雪天领着队伍越过了山口。那场进攻像一场冬天的雪暴,叫对方无法招架。尔依跟着队伍前进,不时看见有人脸朝下趴在雪地里,没有气了。要是有气,那就是他行刑人的事情。两天过后,天晴了,脚下的地冻得比石头还硬,在那样的地上奔跑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通过一条河上的冰面时,尔依看到自己这边的人,一个又一个跌倒了。那些人倒下时,都半侧过身子对后面扬一扬手,这才把身子非常舒展地扑向河上晶莹的冰盖,好像躺到冰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土司发出了停止前进的命令,尔依才听到了枪声在河谷里回荡,知道那些人是中枪了。这边的机枪又响起来,风一样刮掉对岸的小树丛,掀开雪堆,把一个又一个的黑黑的人影暴露出来。那些人弓一弓腰,一跃而起,要冲到河边去捡武器。
这边不时发出口哨声的子弹落在这些人脚前身后,把他们赶到河中央最漂亮的绿玉一般的冰面上,好的牧羊人就是这样吹着口哨归扰羊群的。土司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显示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必然选择一不然,他不会有那神奇的种子,不会有像风暴一样力量的武器。他又一次发出了射击的命令。他的机枪手也非常熟悉手上的东西了,三挺机枪同时咯咯咯咯地欢叫起来。这次子弹是当凿子用的,两岸的人都看见站满了人的一大块冰和整个冻着的河面没有了关联。很快,那些人就和他们脚下的冰一起沉到下面的深渊里去了。河水从巨大的空洞里涵涌地泛起,又退去,只留下好多鱼在冰面挣扎扑腾。
队伍渡过河去,对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岗托土司说,不会再有大的抵抗,他们已经吓破胆了。他吩咐开了一顿进攻以来最丰盛的晚饭。想不到,就是那个晚上,人家的队伍摸上来。两支队伍混到一起,机枪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队人马护着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数人都落到了白玛土司和大少爷的联军手里。这些俘虏的命运十分悲惨。对方是一支不断失败的,只是靠了最后的一点力量和比力量更为强烈的仇恨才取得胜利的队伍。俘虏们死一次比死了三次还多。尔依也被人抓住了。远远地,他看见父亲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带着军官标志的人都带到他那里去了。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码要先死上五次。尔依被一个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后,又一个家伙走来,X那个人说,该我来上几下了。这是一个带兵官。尔依相当害怕,他不敢抬头。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胆地看着行刑人的眼睛,现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气。他不敢抬起头,还有一个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见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再叫他发现吧。尔依只看到那个带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这是一个大的带兵官。他听见那人的声音说,我和这个人是有过交情的。尔依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人的声音,带兵官说:“真的是你。”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认识的脸。那人脱下帽子,确实有一只耳朵不在头上。那人笑了,说:“你在帮我找耳朵吗?掉在岗托土司的官寨前了。”带兵官说:“你的父亲现在在我们这里干活。”
尔依终于找到了一点勇气说:“不是替你们,他是替他的主子、我们土司的哥寄干活,你杀我吧,我不会向你求饶的。”
军官说:“谁要一个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于是就把尔依提着领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赶紧爬起来,手脚并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回头时,看见父亲十分吃惊地向着自己张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亲手里拿的是什么刑具,一支箭嗖一声插入脚下的雪里,他又拔腿飞奔起来,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故事从此进人了胶着状态。到开春的时候,连枪声听上去都像天气一样懒洋洋的。到了夏天,麦浪在风中翻滚,罂粟花在骄阳下摇摆,母亲对他说:“叫我到你父亲那里去吧。”尔依就和她走向两头都有人守着的那座小桥。人们并不是天天在那里放枪的,他们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别在雨后的湿泥地上趴久了,骨头酸痛,肉上长疮。每天,两边的士兵都约好一起出来到壕沟上晒晒太阳。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时候,他们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标的,觉得和对方建立了亲密关系而把头抬得很高的家伙都吃了枪子。这天是个晴天,两边的士兵都在壕沟上脱了衣服捉虱子。这边的人说,啊,我们的行刑人来了。那边问,真是我们的行刑人的儿子吗?这边说,是啊,就像你们的主子是我们的主子的哥哥一样。在这种气氛里,送一个老太太过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问题。
在桥中央,老太太吻着儿子的额头,说:“女人嘛,儿子小时是儿子的,如今,儿子大了,就该是他父亲的了。”母亲又对着儿子的耳朵说:“你父亲还总是以为我一直是他的呢。”说完这句话,老太太哭了,她说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儿子了。
尔依把一摞银元放到桥的中央,向对岸喊:“谁替我的母亲弄一匹牲口,这些就是我的谢仪了!”
那边一个人问:“我来拿银子你们的人不会开枪吧?”
这边晒太阳的人嚯嚯地笑了起来。那个人就上桥来了,他把银子揣到怀里,对尔依说:“你真慷慨,不过,没有这些银子我也会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尔依拍拍那个好人的肩头。那个人说:“你别!我害怕你的手!”那个有点滑稽的家伙又大声对着两岸说:“看啊,伙计们,我们这样像是在打仗吗?”
两岸的人都哄笑起来,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尔依看着母亲骑上一头毛驴走远了,消失在夏天的绿色中间。绿色那么浓重,像是一种流淌的东西凝固而成的一样。这天,他还成了一幕闹剧的主角,两边的士兵开始交换食品,叫他跑来跑去在桥上传递。尔依做出不想干这活路的样子,心里却快活得不行。在传递的过程中,他把样样食物都往口里塞上一点,到后来饱得只能躺在桥中央,一动也不能动了。
尔依回来,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贡布仁钦讲了。
喇嘛一直在牢里练习说话,行刑人没有把舌头连根割去。他对尔依说,不是说你父亲手艺不好,而是我怕痛拼命把舌头往里头缩,留下一段,加上祷告和练习,又可以像一个大舌头一样说话了。他问:“听我说话像什么?”
尔依没有说话。
喇嘛说:“说老实话。”
尔依就说:“像个傻子。”
喇嘛就笑了。喇嘛收起了笑容说:“请你给土司带话,说是贡布喇嘛求见,你就说,那个喇嘛没有舌头也能说话,要向他进言。”土司对喇嘛说:“是什么力量叫你说话了?”
喇嘛说:“请土司叫我的名字,我已经不是喇嘛。”
“那是没有问题的。当初,就该叫他们杀你的头,犯不上救你。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想救你。”
“土司,我说话不好听。”
“没有舌头能说话,就是奇迹,好不好听有什么要紧!我看还是去剃头,换了衣服,我们再谈吧。”
喇嘛说:“那可不行,万一我又不能讲话了呢。”
土司叹口气说,好吧,好吧。结果,土司却和自己以前保下来的人谈崩了。因为喇嘛说他那样倚重于罂粟带来的财富和武力,是把自己变成了一种东西的奴隶。喇嘛又有了人们当初说他发疯时的狂热,他说,银子,水,麦子,罂粟,枪,女人和花朵,行刑人手里的刀,哪一样是真正的美丽和真正的强大,只有思想是可以在这一切之上的。他说,你为什么要靠那么多人流血来巩固你的地位?土司说,那你告诉我一个好的办法,我也不想打仗。没有舌头的喇嘛太性急了。他说,世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这块本来该比香巴拉还要美好的土地上宗教堕落了。而他在发现了宗喀巴大师的新的教派和甘霖般的教义后就知道,那是惟一可以救度这片土地的灵药了。土司说,这些你都写在了你的文章里,不用再说了。那时,我叫你活下来,是知道你是个不会叫土司高兴的人物。现在我是土司了,而我刚刚给你一个机会你就来教训我,我相信你会叫我的百姓都信你的教,但都听了你的,谁还听我说话?
土司又问:“你敢说这样的情形不会出现?”
贡布仁钦想了想,这回没有用他那半截舌头,而是摇了摇头。土司说:“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从来没有人叫我感到这么难办。你一定要当一个你自己想的那种教派的传布者吗,如果我把家庙交到你手里的话?”
贡布仁钦点点头。
“叫我拿你怎么办?有一句谚语你没有听过吗?”
“听过,有真正的土司就没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没有真正的土司,请你杀了我吧。”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但你再次张口说话是个错误,一个要命的错误。你的错误在于认为只要是新东西我就会喜欢。”
喇嘛仰头长叹,说:“把我交给尔依吧。”
土司说:“以前岗托家有专门的书记官,因为记了土司认为不该记的事情,丢了脑袋,连这个职位也消失了,弄得我们现在不知道中间几百年土司都干了些什么。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写行刑人的。看看吧,现在是个比以前多出来许多事情的时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记下来,将来的人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的。”
贡布仁钦同意了。
土司又说:“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说话,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给我的行刑人了。父亲的活做得不好,儿子就要弥补一下。”
土司击击掌,下人躬腰进来。土司吩咐说:“准备好吃的东西。”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挂在墙上的索子,楼下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梯子鼓点似的响过一阵,一个家丁把枪竖在门边,躬了身子进来。土司说:“传行刑人,我要请他喝酒。”
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说:“你看这个人心里也很好奇,土司请行刑人,请一个家奴喝酒,他很吃惊,但他都不会表示出来,而你什么事情都要穷根究底。”
喇嘛说:“没有割掉以前,我还要再用一用我的舌头昵。但你可不要以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
土司说:“请讲,我的决定决不会改变,我也不会被你激怒。”喇嘛说:“那我就不说了。”
这时,那个时代的好饮食就上来了。
食谱如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
新鲜的羊肋,
和新鲜羊肋同一出处的肠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肠子里,一圈圈有点像是要人命的绞索;
奶赂;
獐子肝;
羌活花馅的包子,
酒两种,一种加蜂蜜,一种加熊油。”
尔依战战兢兢上了楼,看到丰盛的食品就把恐惧给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几口酒,幸福的感觉就一阵又一阵向着脑门子冲击。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说了他什么好话,还好,他没有问有什么好运气在前面等着。他甚至想到父亲听到自己的儿子和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会大吃一惊,吃惊得连胡子都竖立起来。他听见土司对喇嘛说:“看看,什么都不想的人有多么幸福。”
尔依本来想说:“我的脑子正在动着呢。”但嘴里实在是堵了太多东西。土司把生肝递到喇嘛面前,贡布说:“不,嚼这东西会叫人觉得是在咬自己的舌头。”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后来,喇嘛对尔依说:“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顾我。”
尔依就晕晕糊糊下楼去了。
喇嘛对土司说:“你能叫岗格来见上一面吗?”
立即,岗格就被人叫来了。贡布仁钦问:“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是因为害怕还是年迈?”
岗格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就说:“我没有把剩下的舌头藏好,刚刚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为一个披袈裟的人,我要对你说我原谅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过的。”
岗格大张开没牙的口,望着土司。土司说:“想看这个家伙的舌头第二次受刑吗?”
老岗格一下就仆到地上,把额头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贡布仁钦说:“看吧,你要这样的喇嘛做什么,多养些狗就是了。”
土司说:“你骂吧,我不会发火的,因为你是正确的,因为以后你就没有机会了。”
贡布仁钦说:“你会害怕我的笔。”
土司说:“你的笔写下的东西在我死之前不会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
“那我没有话了,我的舌头已经没有了。”
行刑的时候,尔依脸色大变。土司说,尔依动手吧,慈悲的喇嘛不会安慰你,他向我保证过不再说话。贡布仁钦努力地想把舌头吐出来,好叫行刑人动起手来方便一点,可那舌头实在是太短了,怎么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来,反倒弄得自己像骄阳下的狗一样大喘起来。尔依几乎把那舌头用刀搅碎在贡布仁钦嘴里才弄了出来,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块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请他们吃的生肝一样一塌糊涂的东西。行刑人说,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药送到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