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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噩梦衣裳(1)

晚上,风吹动着森林,帐篷就像在水中漂浮。

行刑人梦见了太太长裙下的膝盖。白晳,光洁,而且渐渐地如在手中,渐渐地叫他的手感到了温暖。先是非常舒服的肉的温暖,但立即就是又热又黏的血了。

在两三条山谷时虚耗了几个月枪弹,到了罂粟收获的季节,大家不约而同退兵了。等到鸦片换回来茶,盐,枪弹,冬天就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把那些彼此发动进攻的山口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兄弟战争又一次暂时停顿下来。

大片大片的雪从天空深处落下来,尔依终于打开锁,走进了头一次上了锁就没有开过的房间。看到那些死人留下的衣服,他的孤独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大群人中间。人死了,留在衣服里的东西和在人心头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那些表情,那些心头的隐痛,那些必须有的骄傲,都还在衣服上面,在上面闪烁不定。人们快死的时候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这些衣服的质地反射着窗外积雪的幽幽光芒。雪停的时候,尔依已经穿上了一件衣服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了。是这件衣服叫他浑身发热,雪一停他就出去了,他宁愿出去也不想把衣服脱下来。衣服叫他觉得除了行刑人还有一个受刑人在,这就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一个行刑人,一个受刑人,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正敞开口吮吸着飞雪的世界多么广大。天上下着雪,尔依却感到自己的脸像火烤着一样,雪花飘到上面立即就融化了。尔依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他知道那个人是突然一下就死了,不然不会有这样的一身轻松。这么一来,他就是个自由自在的猎人了。尔依在这个夜晚,穿着闪闪发光的锦缎衣服,口里吹出了许多种鸟语。

回到家里,他很快就睡着了,并不知道他的口哨在半夜里把好多人都惊醒了,醒来的人都看见雪中一个步伐轻盈的幽灵。

第二天,他听那么多人在议论一个幽灵,心里感到十分的快乐。

这个晚上,尔依又穿上了一个狂暴万分的家伙的衣服。

衣服一上身,他就像被谁诅咒过一样,心中一下就腾起了熊熊的火焰。他跑到广场上用了大力气摇晃行刑柱,想把这个东西连根拔起。这也是一个痛快的夜晚,他像熊一样在广场上咆哮,但没有人来理他。土司在这个夜晚有他从哥哥那里抢过来的女人,困倦得连骨头里都充满了泡沬。何况,对一个幽灵,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对付人的挑战,而对幽灵保持足够敬畏。白天,尔依又到广场上来,听到人们对幽灵的种种议论。使他失望的是,没有人想到把幽灵和行刑人联系在一起。人们说,岗格喇嘛逼走了敌手后,就没有干过什么事情,佛法昌盛时,魔鬼是不会如此嚣张的。还有人进一步发挥说,是战争持续得太久,冤魂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是行刑人穿上那些受刑人的衣服。

尔依找来工具,把昨天晚上摇松动了的行刑柱加固。人们议论时,他忍不住在背后笑了一声。人们回过头来,他就大笑起来。本来,他想那些人也会跟着一起哈哈大笑。想不到那些人回过头来看见是行刑人扶着行刑柱在那里大笑,脸上都浮出了困惑的表情,尔依没有适时收住笑声,弄得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由惊愕而变得恐怖。尔依并不想使他们害怕,就从广场上离开了。

风卷动着一些沙子,跑在他的前面。尔依不知不觉就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在萧索的林中行走时,听到自己脚步嚓嚓作响,感到自已真是一个幽灵。多少辈以来,行刑人其实就像是幽灵的,他们驯服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们需要的只是与过分的慈悲或仇恨作斗争。每一个尔依从小就听上一个尔依说一个行刑人对世界不要亮晃晃荡荡挂在天上。从山洞里望去,月亮上像是有和他们心里一样的东西,凄清然而激烈地动荡着。尔依说,我知道狼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夜里嚎叫了。贡布仁钦就像狼一样长叫了一声,声音远远地传到了下面的山谷。于是,远远近近的狼跟着嚎叫了。

临行的时候,贡布仁钦写下一张纸条叫他带给土司。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说:“好啊,他要食人间烟火了嘛。”

信里说,酒是一种很好的东西,他想不断得到这种东西。尔依听了,知道自已真正有了一个朋友。尔依说:“那我明天就给他送去。”

土司对管家说:“告诉他,我和他说过话,不等于他就有了和老爷随便说话的权利。”

管家说:“还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时,会有人叫你!”

土司又对管家说:“告诉他,他以为对他的一个女主子动了刀,就可以随便对主子说话,那他就错了。哪个地方不自在,他就会丢掉哪个地方的!”

尔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几个头,才倒退着回到门外。这天晚上,他没有去穿那些衣服。他说:“其实我并不想穿。”声音在空空的屋子里回荡。第二天,他又给叫到广场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说幽灵是因为战争老不结束才出现的那两个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太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厉害。他不断对受刑人说:“太蠢了,太蠢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幽灵。告诉我幽灵是什么东西。”

用完刑,受刑人说:“怎么没有,有。”

“告诉我是什么样子。”

“穿着很漂亮的衣服,上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湖里的水一样。”尔依说:“哈!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情愿去当幽灵。这样活着,没有好衣服,有了也舍不得穿。”

他们说:“喇嘛们念了经,土司动了怒,幽灵不会出来了。”

尔依这次行刑没有用到五分气力,两个家伙才有力气跟他饶舌。回去时,看见两个小喇嘛端着木斗,四处走动,把斗里的青稞刷刷地撒向一些阴湿的角落。尔依说:“两位在干什么哪?”

回答说,他们的师父在这些粮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灵的子弹。

尔依笑着说:“天啊,要是幽灵是躲在那样的地方,这么冷的天,冻都冻死了,还要麻烦你们来驱赶吗?”尔依说,依他的看法,幽灵们正在哪个向阳的地方晒太阳昵。两个小喇嘛就抬着斗到有太阳的地方去了。

尔依想在满月没有起来时就出门,但还是晚了,因为找不出一件称心的衣服。他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数受死的都有点麻木,到那时,已经没有足够的愤怒、足够的狰狞和足够的恐惧,都有,但都不够。最后总算找出来一件,里边还有着真正的足够的凄楚。这是一个女人的遗物。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没有杀过,也没有协助父亲杀过一个穿着这样夸张的衣服的女人。在屋子里,尔依还在想,她为了什么要这样悲伤?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凉的光华水一样泻在身上。尔依就连步态也改变了。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一个唱戏的女子。至于为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两天,在山上看见月亮时贡布仁钦学了狼叫。这天的尔依却叫那件衣服弄得在走路时也用了戏台上的步子。他(她?)穿过月光里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穿过了土司官寨,最后到寺庙后面那个小山包上坐下来,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融雪的天气总是给人一种春天正在到来的印象,那是空气里的水分给人造成的错觉。春天里的人们总是不大想待在房子里,在有点像春天的天气里也是一样,何况是喇嘛们已经作了法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幽灵。尔依走近一个又一个正在议论幽灵的人群,也许其中哪一个会知道那件衣服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的话,他们的语气,他们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的惊奇和对不断凑近的行刑人的厌恶。尔依想,原来你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嘛。尔依没有想到的是,人们开始唱起晚上从他口里唱出来的那首歌来了。头一两天,只有几个姑娘在唱,后来好多人都唱起来了。尔依才知道自已那天晚上唱的是什么。当然,那些人说,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他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人们记住并且传唱的那段歌词是这样的:

“啊嗦嗦——

在地狱,

我受了肉体之苦三百遍,

在人间,

我受了心灵之苦三千遍,

啊嗦嗦——啊嗦嗦——

没有母亲的女儿多么可怜。”

尔依想,这么一首奇怪的歌。都说她(他?)的歌声非常美妙。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能知道那个戏班里的女人是谁,那就是自己的父亲,在对方营垒中的行刑人。老尔依总是有些故事要想告诉儿子。过去,小尔依觉得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现在,他知道一个人需要知道许多这样的事情。

尔依想起这样的冬天,父亲,还有母亲都不是住在房子里,心里就难过起来。跟了大少爷的人们,都在边界的帐篷里苦熬着日子。新年到来时,岗格土司恩准这边的人给那边的人一些过年的东西,统一送去。尔依给父亲捎去了皮袄和一些珠宝,冷天里可以换些酒喝。听着从屋顶吹过的凌厉北风,尔依忘了屋里那些带来欢乐的衣服。早上出门,他想,要不要去问问贡布仁钦呢。后来,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从上山的路口上折回来,大胆地走近了土司官寨,还没有上楼,就听见土司说,行刑人看到天气冷,来要酒给他的喇嘛送去呢。尔依奔上楼,在土司面前跪下,说:“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房子,会死在那边的。”

土司说:“如果他们死了,那是他们的主子的罪过!”

尔依说:“不,那就是我这个儿子的罪过。”他对土司说,自己愿意去边界那边,把父亲换回来。

土司说:“那样的话,你就是他们的行刑人,我却要用一个老头,一个连儿子也做不出来了的老头,一个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头!”土司勃然大怒。他说,这个早上老子刚刚有点开心,赏他脸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来气我了!土司叫道:“这个刽子手是在诅咒我呢。我稳固的江山,万世的基业就只有用一个老头子的命吗?”

行刑人被绑在了自己祖先竖立的行刑柱上。

尔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为自己的父亲母亲而死,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杀头时他们是用自已的刀还是行刑人专门的家伙。尔依愿意他们用行刑人的东西,因为他信得过自己的东西,就像一个骑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样。从早上直到太阳下山,没有人来杀他,也没有人来放他。冷风一起,围观的人兴趣索然,四散开去。星星一颗颗跳上天幕,尔依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为那句怕父亲冻死在边界上的话,土司要冻死自己。尔依就说:“太蠢了,太蠢了。”嘴里这么念着,尔依感到这样死去,自己留下的衣服里连那些衣服里残留的那么一点仇恨都不会有。这时,姑娘们开始歌唱了。她们的歌声从那些有着红红火光的窗子里飘出来,她们唱的都是一件衣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来的那一首。歌声里,月亮升起来,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里都睡不着的尔依居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他想,我已经死了。因为他感觉不到自已双脚,连自己的鼻子都感觉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过程,而是快不起来,脑子里飘满了雾气——尔依真的死了。只有灵魂了,没有了肉体,灵魂是像雾一样的。他想自己可以飞起来了。这才发现自已没有死去,还是给绑在祖先竖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土司向他走来,说:“没有冻死就继续活吧。”

尔依回到家里,扒开冷灰,下面还有火种埋着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里慢慢暖和过来,尔依也不弄点吃的,顺着墙边躺下了。现在他知道,自己几乎是连骨头里面都结了冻了,只有血还是热的,把热气带到身体的每个地方,泪水哗一下子流得满脸都是。直到天黑,他还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着呢。本来,尔依还打算哭出点声音的,声音却就堵在嗓子里不肯出来。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个晚上,他就睡在火塘边上,不断往火里加上干柴。

干柴终于没有了。尔依走进那个房间,早晨灰蒙蒙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落到那些衣服上面,破坏掉了月光下那种特别的效果,显得暗淡,而且还有些破败了,尔依对那些衣服说:“我也算是死过一次了。”

从此,有好长时间,人们没有看到幽灵出现。

春天一到,从化冻到可以下种的半个月空隙里,岗格土司又发动了一次小小的进攻,夺到手里两个小小的寨子。俘虏们一致表示,他们愿意做岗格土司的农奴,为他种植罂粟,而没有像过去一样要做英雄的样子,一个也没有。他们说,这仗实在是打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说,也是,还有什么意思呢,罂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迟早也会当上的,他的下面又没有了我这样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虏做自己的农奴,草草结束了他的春季攻势。

尔依自然也就没有事干。他想,这是无所谓的。大家都在忙着耕种,尔依不时上山给贡布仁钦送点东西,带去点山下的消息。

春天来得很快。

播种季节的情爱气氛总是相当浓烈。和着刚刚翻耕出来的沃土气息四处流荡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时情不自禁的欢叫。刚刚降临到行刑人心里的平静给打破了。冰雪刚刚融化时的湖泊也是这样,很安静,像是什么都已忘记,什么都无心无意的样子。只要饮水的动物一出现,那平静立即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破碎了。

尔依带着难以克制的欲望穿过春情荡漾的田野。土司正骑了匹红色的牡马在地里巡察。他身上的披风在飘扬,他把鞭子倒拿在手里,不时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个姑娘饱满的胸脯或是屁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们做梦都在想着能和土司睡在一起,虽然她们生来就出身低贱,又没有希望成为贵妇人,但她们还是想和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效云雨之乐。尔依看见那个从前在河边从自己身边跑开的姑娘,那样壮硕,却从嗓子里逼出那样叫人难以名状的声音,那声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一提缰绳向她走过去。尔依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抓住马的缰绳,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咽了口唾沬说主子,赏我一个女人吧。”

土司在空中很响地抽一下鞭子,哈哈大笑,问他为什么这时提出要求。尔依回答说:“她们唱歌,她们叫唤。”

岗托土司说:“你的话很可笑,但你没有说谎。我会给你一个女人的。岗托家还要有新的尔依。开口吧,你要哪个姑娘。”

尔依的手指向了那个原来拒绝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对尔依说:“你要叫人大吃一惊的,你的想法是对的,就是想起的时候不大对头。”

土司对那个姑娘招招手,姑娘很夸张地尖叫一声,提起裙子跑了过来。土司问姑娘说:“劳动的时候你穿着这样的衣服,不像是播种倒像是要出嫁一样,是不是有人今天要来娶你?”

姑娘说:“我还没有看见他呢。”

土司说:“我看你是个只有胸脯没有脑子的女人,自己的命运来到了都不知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姑娘以为土司说的那个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没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个生气勃勃的姑娘还要看见别的男人那实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贱的吐舌头的习惯,把她那该死的粉红色的舌头吐了出来,像把一个美梦惊醒一样小声说:“我叫勒尔金措。”

土司说:“好吧,勒尔金措,看看这个人是谁,我想你等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