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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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上学(2)

同学们发出了尖厉的叫声。爷爷慢慢转过身子,教室里又显得明亮起来。老师不让我受窘,过来拍拍我的肩头,我心头备感温暖。放学时,爷爷还等在下面,他就坐在广场中央的核桃树下。如今,也没有人害怕他会从那里突然消失。看来他不是神仙,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突然出现又突然随心所欲回到天上。我假装看不见他,他却追了上来。

“你不要来接我。”

“为什么,亚伟?”

“人家都没有人接,同学们要笑我。”

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影伸过整个院子,又爬上了墙壁。爷爷说:“你不要得意,你上的学校不是真正的学校。你们的老师连眼镜都没有一副!”是他,让我对学校产生那么美好的向往。而我刚刚上学,他就说出这种话来。他向我描绘真正的学校,什么礼堂、影墙、回廊,什么试验、外文,我统统不懂,因而爷爷的话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效力了。

奶奶已经站在大门的台阶上等我们了。

“多吉。”奶奶声音甜蜜,“啊,我孙子的脑袋,我孙子的脑袋怎么样了?”

“我喜欢上学,奶奶。”

母亲在院子里挤奶,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像与她无关,儿子上学也与她无关。父亲不在家,父亲也不会有多大兴趣的。打我记事起,我好像就是爷爷和奶奶的儿子。

奶奶叫我:“多吉!”

爷爷叫我:“亚伟!”

两个名字不能把人身子分开,却能叫灵魂备感无所皈依的痛苦。

故乡的村子坐落在川西北邛崃山脉西头的余脉里。村子背倚着这个山系中最后一座高山,面向渐渐开阔的草原。村子背后的山峰有一个奇怪的名字“鹧鸪”,现在我知道原来是一个汉语名字,那时却没有人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爷爷来到后,人们就知道了它的意思,原来山的名字就是我们叫“咕咕”的那种鸟的名字。暮春初夏,它们就在碧绿的四野里声声啼唤。

奶奶说:“可怜啊,咕。鸟儿们要不停地叫唤。”真正的藏族人有—个标志,不论自己处于什么境况,都能对任何人事表示合乎情理的怜悯。譬如舅舅送给我的一纸当时流行的五领袖像(毛、刘、周、达赖、班禅)。这张像贴在墙上,俯视着我们。孕雨孕雪的天气,烧火的烟不能上升,在屋里弥漫,妈妈一边揩熏出的眼泪一边就抬头,说:“可怜啊,好多烟火熏他们的眼睛啊。”

爷爷骂老师时,奶奶又说:“可怜,可怜她妈妈,女儿到了远远的地方。”

舅舅说:“是啊,是啊。”

爷爷说:“还是把那张像取下来吧,你们的达赖栝佛已经跑了。

你们的刷经寺也拆毁了。”爷爷说的,都是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舅舅因此也就不能静心诵经,而愿意同人找点话说了。

舅舅说:“他们在拆了庙子的地方盖电影院,你不去看看用汉话说的电影吗?”

“要去的。”爷爷说。

“你说你是汉族,他们就不要你买票,也不嫌你身上有虱子。”

爷爷不吭声了。老师给他的打击叫他明白,对于刚从汉族很多地方来的同胞,对你是什么民族没有太大兴趣,但他不会善罢甘休。爷爷说:“你是有学问的人,我问你,这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两个命运相同的人,都失去了灵魂皈依的地方。有了这种特殊方式的交往,爷爷其实已经把舅舅看成是朋友了。

而我爱老师。

爷爷要我爱他。他觉得自己是汉族,觉得自己的族别高贵,而他早已深陷在不高贵的人们中间了。老师是真正的汉族,她有电唱机,带玻璃罩的油灯。她漂亮,干净,她经常洗澡。我偷看到过她赤裸的样子,我只觉得她像传说中的巨大宝石在那里闪闪发光。我不知道她看见了我在偷看。晚上,我梦见一股黑云要把仙女般的她裹走,我就在半夜里大声哭叫起来。醒来,爷爷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偷看老师洗澡了。爷爷一下就兴奋起来:“是吗?是吗?是梦见的吗?”

“不!”我尖叫了一声,并用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朵。

第二天,我们正在上课的时候,群猴又下山来了。不等老师招呼,我们就冲出了教室。我们一直冲到村头的栅栏边上喊啊叫啊,不让猴子到正在成熟的麦地里去。猴子就在地边的树林上奔窜跳跃。老师也跟在我们后面奔跑。她的头发向后招展,我们更加兴奋地和她一起跳跃。这时我看到爷爷的身影去到了井泉那边,我把爷爷会和猴子温习汉话的事给老师讲了。

这引起了老师的好奇心,叫我高兴万分。

老师走在我的后面!

果然,老猴子和爷爷隔着泉水对坐着。爷爷用汉语结结巴巴讲着我上学以来的事情。老猴子抓抓耳朵,挠挠腿帮算是回答。

“伙计,”爷爷说,“我忘了,那个怎么说我忘了。我以前经常做,又好多年不做,忘了。”

老猴子模仿爷爷的样子,抬起头来拼命回想。

使劲想,使劲想,我的小手心都帮爷爷攥出汗来了,而老师在自己嘴唇上也咬出了深深的牙印。爷爷肯定是想不起来了。他走近泉水,捧些水洒在身上、脸上,然后做出周身搓操的样子。我明白了,他是要告诉我偷看了老师洗澡的事情。

我怕他想起这汉话来,可他想起来了。他叫道:“对了,对了!洗——澡——”

为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我的后颈窝里,老师哭了。她紧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啪啪嗒嗒落了我满头满脸。老师终于哭出声来了。猴子一蹿就消失在林中。爷爷回过身说:“不是我,不是我,是亚伟看的,他才是个娃娃!”

老师收住泪,说:“不是。”

“那是什么?”

“我爸爸是个坏资本家,他跑到外国去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洗澡有什么联系。

老师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爷爷捧住头,蹲下身子,带着哭腔说:“我不会说的,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我的身子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爷爷要袒露自己的身世了!爷爷说:“我不会说的!”同时,他的脸容平静下来,眼光也变得迷离恍惚。他已经陷入回忆了,可是,枪声响了。

“砰!”那声音久久回荡。就这么一声,一扇即将开启的心灵门户永远关上了。

枪声很快响成一片。第一次对猴群的围剿开始了!猴群顷刻逃散,但有二十多只就永远落在沾满鲜血的地面上,不能再回到树上了。

我问父亲记不记得第一次打猴子的情景,他说记得。他说猴子命长,不像獐子、鹿子之类一枪就可以打死。他还说第一次打猴子觉得像是在杀人一样,有点痛快但更多是害怕。

枪声就像盖住爷爷脸的浮土一样,在那时,就把他的一个部分全部葬送了。不然,他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但会是什么样子呢?

爷爷觉得自己可以和老师表示亲近了。于是,他对老师说话十分唐突。那天,老师按城里的规矩给我们放了星期,我跟舅舅上山放羊去了。舅舅还了俗就给高级社放羊。那天,舅舅跟我讲了一些做人的道理。这时,一个割草的女人走上山来。她假装没有看见我们,这个村里风骚的寡妇,她就在树阴下歌唱,并且脱去了上面的衣服,她那双乳像在凌空飞出一样。舅舅赶紧盘腿打坐,呼吸才渐渐平顺了。

我说:“你就要她吧。”

舅舅非常吃惊地看着我:“天哪,你才多大!”然后,他平静地对我说,他是一个喇嘛,他必须遵守的有好几十条戒律,他绝对不碰女人。他说:“我和你爷爷斗嘴已交了口恶了。阿弥陀佛。”

他还对我说:“多吉,以后人家说我怎么了,你不要相信。我要独自一人,这辈子我还有机会建起寺庙。”

就是这个时候,爷爷摇摇摆摆走到碉堡跟前,老师又披散了头发在音乐声中哭泣。爷爷就坐在门口。后来,老师回来了。他就说:“老师,以后洗澡我给你守着。”章明玉老师的脸就开始往下沉了。可爷爷还在自作多情。他说,汉族的女人是不能叫人看见的,更不该叫藏人看见。他说:“亚伟也不行,因为我不晓得他会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汉人。”

老师冷冷一笑,问:“那你就可以看了?”

“不,不是的。”

老师说:“我喜欢你的孙子,可你是一个疯子,你是一个老畜生。”

爷爷病了。

他的脸像醉酒一样通红滚烫,呼吸中也带着丝辣辣的气息。

“我要上医院!”舅舅给他念经驱邪时他说。舅舅一边念动咒语,一边把一把把麦子撒在爷爷身上,喇嘛们就是用这种东西驱除邪祟的。

“我要死了,我要上医院!”

爷爷给搁到毛驴背上,可他坐不稳,父亲就用绳子把爷爷捆在了毛驴背上。爷爷知道要去医院,就不那么绝望了。他说:“我没有疯,我的脑袋清清楚楚。”父亲牵着毛驴,奶奶看着一褡裢子家里最好的食物小跑着跟在后面。母亲抓住我的手,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爷爷,一家人都是爱你的啊。毛驴和爷爷、奶奶和父亲越走越远。这时,深秋里第一场雪下来了,落在了我们中间。

我和妈妈都哭了。

冬天一到,雪就下啊下啊,纷纷扬扬。

镇子上起初传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舅舅每天冒着雪来探听一次消息。舅舅进屋的时候,寡妇秋秋就像跟踪兔子的狐狸一样在雪地里迎着寒风曼声歌唱。舅舅对妈妈说:“天哪,你的公公得的什么病啊。本来是我想病的。他一病我就不放心,不放心我就病不成了。”

母亲目不转睛地盯自已的兄长,说:“你就娶了她吧。”

舅舅说:“我要病了。还是说说你公公的病吧。”

爷爷住进了镇上的陆军医院。起初传回消息说,爷爷已经疯了,说他在医院里追逐护士。爷爷被人击倒在地,父亲把他扛东西一样扛回床上。

爷爷哭啊笑啊:“我疯了,谁也不要我了。叫亚伟来看我。”我就去看他。临行,老师对我说:“告诉你爷爷我不是那个意思。”爷爷躺在床上,手和脚都被绑了起来。爷爷听了我转述老师的话,眨眨眼,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老泪从他眼角滚落下来:“我不会疯的,我没有劲了。我没有劲了,你叫他们把我放开。”

可是我不敢。

我尾随着来送过药的护士,在寂静的走廊中往返数次,就是不敢说爷爷要我说的话。红色油漆地板闪着水一样的光芒,映照着我战战棘棘害怕滑倒的样子。从此,我就以为我自己的样子十分可笑。穿白衣服的人不像是在走动,而是在长长走廊中众多的门中飘来飘去,当时,我以为他们像神仙。多年后,看一部名叫《潜海姑娘》的纪录片,我又猛然想到她们多像银幕上那些飘逸的水母:洁净、温柔,里面好像没有什么东西。白衣仙女们在寂静的药味中飘浮。护士用软软的带着医院那种干净而又奇怪味道的手摸摸我的头,说:“好乖的头发。”

好乖的头发就是天生拳曲的头发。

回到病房,爷爷问:“你说了吗?”

我撒谎了:“她听不懂我的话。”

爷爷叹了口气:“那你说我想翻个身。”

“用汉话怎么说?”

爷爷的泪水又流下来了,说:“天啊,天啊,翻身怎么说啊,我忘了。”然后他闭上眼骂我:“蠢货!我让你上学,可你连个翻都学不会说。我爱你干什么哟,我还爱你!”

这会儿,他骂我什么都无所谓。奶奶有自己的气味,老师、护士也有他们自己的气味,可是这个爷爷却成了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什么气味都没有的人就是什么都不是的人,就像鬼魂。

那一阵子,我就只想说:“请你不要再爱我了。”当然,这样的话我是永远也不会对他说的。病房门上的玻璃一闪,我就来到了走廊上。走廊尽头是一个宽大的阳台,奶奶就在那一片明亮的阳光中间。听见人,她立即就蹲在了地上。

她蹲着说:“多吉,你吓了我一跳。”她刚刚站起,当啷一声,一串东西就从她袍襟下掉了下来。当啷!当啷啷!一串东西接连从她身上掉了出来,这是些白色的形状奇特的搪瓷制品。

“你……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