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什么?”奶奶又露出她要命的孩子似的笑容。现在我知道她偷的是痰盂和便盆。那些干干净净的洁白的东西都口颈向下,整齐地在阳台上晾晒,散发着药水的味道。上面红色的十字和同样鲜红的“陆军第XXX医院”的字样在闪闪发光。
“求求你。”我使奶奶吃惊了,因为我这个从不向人恳求的孩子清清楚楚地说,“我求求你,奶奶。”
老人晦暗的脸让惊喜给照亮了,惊喜像一盏灯,在她多皱的皮肤下闪闪发光。连高齐阳台的两株宝塔似的云杉树冠也似被照亮了,闪烁翠绿的光芒。奶奶跪下来,捧住了我的脸:“你肯求人了。多吉,你求人了!求过我你也就会求其他人了!”就在那样一个地方,陆军医院长长的寂静的,散发着药味的走廊尽头,一个宽大的阳台上,我以为对我没有什么要求的奶奶,神采焕发地对我实行她的道德教育。她把我的手抓得那么紧,她就用这种方式向我传授她的人生经验。奶奶说,人在世上原本就不可以骄傲,而要谦虚,求人可以表示你对人、对命运的谦恭,更何况我们正需要帮助与拯救。奶奶用手指着病房门口,说:“那个人。”我第一次听见她不说你爷爷,她说,“那个人带来了汉人中不好的东西,现在,那种东西把他压倒了。你想不是啃得满嘴泥巴,就要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求求你,不要拿这些东西。”
奶奶笑了:“你看,你是多么容易懂得道理啊。你改口了,好吧,你看,我把这些东西放回去了。”她果然就把从衣襟里掉出来的东西一一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我没有料到奶奶说要我亲她一下。
那脸腮就凑过来了。
我的嘴唇很干燥,这一来就更干燥了。我闭上眼,碰到了一块比我嘴唇还要干燥的东西。
章明玉老师要走了!
一个假期下来,章老师刚刚回来,人们却说她要走了!那天我正在河岸边割草,奶牛在冬天总是要吃掉很多的青草。每天,许多青草带着尚未成熟的籽实倒在我的割刀下面。我还要不时地停下来,到河边的砂石上打磨镰刀,这时,我自己周身都是草的味道了。这时,有小伙伴告诉了我老师要走的消息。这时,扔下镰刀我就飞奔起来。等我快跑到我们的碉堡学校时,我站住了。我不知道这样跑来要干什么。阳光照在身上,汗水迷住了双眼,我又嗅到自己身上的青草味道。那么,是我变成老师故事里讲的那些没有父母,当然就更没有爷爷奶奶,所以就没有食物味道的孩子的?我想自己是那样的孩子,但我不是。这时,老师从门里走了出来。
老师向我招一招手,我立即就穿过阳光飞奔过去。她刚刚洗过了头发,那样子是我早已熟悉的,但依然使我陶醉。那湿漉漉的光泽,那淡淡的芬芳。
“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老师说。
“坏消息?”
“你要去真正的学校上学了。”
“你要走了!”
“我是要走了。”老师垂下了眼睑。她说她不会永远在这里,既然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那不如早走。当然我爱你们这些孩子。
老师湿润的馨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我更是爱你,聪明而又孤独。把你生在这里,是命运的不公。”我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不知怎么,老师已经叫我进了屋。坐在了桌子前面,面前摆着好多精美无比的食品。关键是她摇响了唱机,里面响起了一个女人母亲般的也是姐妹般的歌声。接着,她说出了那个我想问的事情,她要去跟一个男人结婚了。老师像是安慰我也同时提醒她自己:“放心,放心吧,只要我要他对我好,他就会好的。只要我,只要我愿意。而你,你就要到大地方读书去了。”
后来,我确实去了大地方。国家在内地城市的寄宿学校里招收少数民族学生,好多十来岁的娃娃就来到了大城市里,学习汉文,汉人的历史,以至汉文写成的本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当然,这一切都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老师问我愿意去一个名叫成都的地方吗?我点头,她就说那是她的故乡。她说着那里的一切,然后泪水就流下来了。
“你报名时说你是藏族,名字叫多吉。你不能是汉族,也不能是亚伟,不然你就去不了那地方。”
现在,我到了这个地方,就不再离开。学习研究的都是藏文化,历史,文学,等等等等。我是大都市中的知识分子,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少数中的少数,有点像家乡一带食箭竹为生的熊猫。
老师嫁给一个军队干部,才把我弄到这里。在这里,我是藏族人,生活在一小群藏族人中间。我们有我们一套独特的语言,有着一点稍微独特的情感。不是我要这样。不管我衣着如何,汉语如何地道流利,我的长相,鼻子的式样,头发的质感,都是使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把你和他们一清二楚地区别开来。归根结底,人总归属于哪一个民族,我高兴这样。
这也是我许久不回去见爷爷的缘故。回到村里,我又要弄不懂自己了。
我对父亲说:“原谅我。”
送走他的同时,我去了西藏。机窗下面,逶迤的群山皱褶中有一个小山村是我的家乡。我用藏文写了几句自责的话,准备在大概的位置投下。我忘了机窗是不能开启的,为了安全。这也和我们为了保持一种心灵的状态所采用的方式有点相像。
那里,有一个孤独的人,骄傲的人已经死了。他以为自己还是汉族,却过着藏族人的生活。他希望他混血的孙子是他的继承者,但他不能。在城市,我是藏族人。在西藏,在种青稞、放牦牛的人眼中,我们又是另外一种人了。他们为我们讲述传统,低吟歌谣。我们把这些记在本子上,录在磁带里,换取不算丰厚的薪水。
飞机下降时,血往上涌。
我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两只手都被血充得很是饱满,但我总疑心两只手中涌动着不同颜色的血液。这时,我把头顶在前一排的椅背上,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
原来,童年时那种感受依旧铭心刻骨。
爷爷住在医院里老不回来。那时候,军队和老百姓关系很好,人们在陆军医院看病却一分钱不花,而且爷爷大概爱上了那个地方。治完了肺炎,他犯了风湿,然后又是肺炎,然后是痔疮。他穿着有条纹的病号服,三天两头有护士来换上洁净的床单。
我问过父亲爷爷在医院住了多久,父亲说有四个月,就是说我离开村子后,他还住了三个月。“他的汉话真正讲得好了。”父亲说,“你爷爷真是可怜,他说他把汉话又全部记起来了,可谁也没听见讲过,因为老师走了,你也走了。”
“我有专门写给他的信,用汉字写的。”
“他看的。后来,眼睛不行了,他就把信吃到肚子里去。但从来不说什么,也不要求你的弟弟妹妹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暗叫一声:爷爷!
爷爷住在陆军医院里肯定渐渐消失掉了村里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在那里,他害完了他一辈子所有的病。要是他肯给医生护士讲一些一个汉族如何变成一个藏族的故事,肯定还可以在这个医院里再住些时候。但他毕竟住了四个月。汉语恢复到一定水平,他就叫奶奶给他买了搪瓷的缸子和碗,自己到食堂打饭。然后,就把老伴打发回家了。
奶奶哭了。她说:“他是想永远待在那里了。可是再好的人也不会永远要他。”
抹去眼泪,奶奶就给我们分发礼品了。最后,褡裢里还剩了些东西。我试探着用脚碰碰,里面清脆的声音告诉了我,我求过的人她把医院里那些东西带回来了。那个时候,家里的器具是木头,是铜,是陶瓷,而没有什么搪瓷制品。这应该是村里最早使用的搪瓷制品,洁白,而且给人细腻的感觉,上面的红色字样闪闪发亮。
“你骗了我。”在心里的话我没说出口来。
因为我看见奶奶若无其事,她吩咐母亲在壁橱上给那些东西腾出陈列的地方。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在请求之后又来谴责。
奶奶还说:“那小便的东西我们送给多吉舅舅一个吧。”
她还说爷爷起初为自己使这些东西在夜深人静时发出声音而感到羞耻,但现在习惯了。爷爷后来据说要求在医院看守大门,挑水,在他已经无毛病可害的时候。他说:“我孙子走了,我没有亲人了。”并且还做出许多与他性格不合的事情,人家把他留下,实际上是看他精神上有没有毛病,而顺便给他治好了痔疮。回家以后,他的性格又变回到我没出生之前的样子,甚至更好。所以,有人说,哦,这老头的怪脾气不是骨血,而是屁股上的毛病弄出来的。
爷爷摸摸胸口,打一个嗝儿:“呃。”
父亲说,临终前他甚至发了胖,满面红光。
“眼睛呢?”
“就是这个不大好使,他说也不想再看什么了。”
当然,偶尔害病,家人为他担忧。他就说:“不要伤心。我早就死了。这个我不是我,我已经早到别的地方去了。”他还说:“不要叫亚伟,这里不是他的家。”
这些都是我离开以后的事了。
看到奶奶接受了我的请求,却又偷回了那些东西,我跑出了家门。在村中的小广场上,我抚摸着老核桃树粗糙的树木,叫道:“爷爷。”可那些阴凉纹丝不动,没有回响。
我还没有把将要远走高飞的消息告诉给家里人,我知道奶奶、母亲会伤心地哭泣。我只要告诉他,他会替我高兴。
而他在医院害病,害了一个又害一个,在他认为的同类中间。
医生护士叫他老乡,使他万分欣喜。爷爷不知道时代变迁使这个词有了新的意思:不表示亲近而是一种有礼貌的疏远。于是,我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人。不等女人们哭出声来,又跑了出去。那个有点年纪穿着旧军装的干部来接老师和几个学生了,可是只有我愿意去到遥远的地方。
人们说:“爷爷来,孙子去。每一种血有自已的流向。”奶奶捧住我的头,用额头紧抵着我的额头,奶奶在母亲低低的哭声中颤抖。
这是村里为我和老师送行的宴会上的事情,有几个大人甚至和我喝了几口酒。这是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人们开始唱那些千年流传的忧伤的送别歌摇。
我却往山上奔去。
我越爬越高,回首眺望,村中小广场上人们仍然在穿梭舞蹈。感觉中,天上飘泊无依的云彩正向我降落下来。我依然奋力向上,虽然刚喝下的酒使我胸口像要燃烧。穿过一片片粉红色的小叶杜鹃花,惊起那些正在午寐的野兔和獐子,甚至还有一头犄角优美的公鹿。公鹿奔跑一阵,回过头来,愤怒地打了几个响鼻。这时,山顶已经在望了。我再一次回望村子,留在记忆中关于村子的印象,最深刻鲜明的就来自这回头一望。
村子那些石头砌成的寨楼和楼顶上雨雪漂白的木瓦闪着一片白光,在一片绿色的沉寂中。前面是河流,背后是山,左右两边是麦田。
直到今天,它一定还是这副模样。
山脊紧挨着碧蓝的天空。
当我终于爬到山顶时,天空更加髙远了。现在,遥远的镇子,刷经寺镇出现在我的眼前。在群山和草原的中间,是又一群新奇的景观。红瓦白墙,高些的屋顶上,还有旗帜在飘扬。老师说,我去的是比这更大更美的地方。现在,我只是看见旗帜在那一簇簇的建筑上招展。在十五里地以外的地方,我想在那些建筑中找出医院的位置。我想象我能从一扇扇打开的窗户看见爷爷,看见他把白色的被单一直拉到颏下,我想他会说:“你不要我了吗?我病了。”
我就告诉他,他会当做喜讯来接受的、将会使他备感孤独的消息。
他说:“我成功了,我可以死了。”然后用白色的被单蒙住了脸。
于是,我走得毫无牵挂。
可是,镇子上肯定起风了。风从草原上吹来,风摇动了窗户,我眼前只见镇子上一片闪闪烁烁的光点。我发现我找不到医院,更找不到爷爷的窗口。这就像是一种预兆,一生中间,爷爷、我、我的亲人都没有找到一个窗口进人彼此的心灵,我们也没有找到一所很好的心灵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