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日子,我们像中了邪似的,老的庄严地走在前面,小的光着脚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在村子里和村子周围的路口、桥头四处转悠。爷爷晦暗的脸放着光芒,他的一张脸因此生动起来。远处出现一个人影,爷爷就站住了,我也在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他转过身来,故意做出没有看到我的样子。我就努力踮脚,或是爬上就近的栅栏或小树,爷爷就做出惊奇的样子,做个鬼脸。这时,一股热流就从头顶直贯到脚底。这时,来人就已经走到我的眼前了。爷爷就拦住人家说:“我家亚伟要上学了。”
“亚一伟一是谁?”
“对,对。宇——文——亚伟。”
人家问:“你的舌头不难受吗?”或者人家问:“你说谁要上学了?”爷爷只好屈服:“就是多吉。我给他取一个汉族名字,要上汉文学校……”
人家不等他罗嗦完,就说:“是啊,你孙子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有爷爷不肯屈服的时候,对方就拿出我们藏族人才有的耐心和平和固执等他解释什么是姓,什么是名,怎样发音,耐心地看着爷爷额头和鼻尖沁出许多汗水,并且频频点头。完了,对方又以我们藏族人特有的好脾气和耐心和固执说:“是啊,这样舌头多难受啊,还是叫多吉好听,而且意思也明明白白。”
要是老师不来,这一举动会把爷爷变疯的。到后来,不说别人,就是我也以为他快到了疯狂的程度了。他眼中火一样的光芒越来越炽烈,叫我害怕。
我要说到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了,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写下的一些真实的事情总不被人相信。是我笔力不逮,达不到效果?还是我们的日子越来越纯粹平静的缘故?我不知道。我们的村子在外观上平静而美丽,当然,这并不是说它是人间乐园,可它确实是动物的天堂。鸽子和红嘴鸦每天围着村子中央高高的古碉飞翔,斑鸠和布谷鸟在荫庇了村子的核桃树上叫唤,狐狸在正午梦一样地溜进门前的院子。这是确实的景象,水獭在河岸的薄雪上行走,秋天熊坐在地头的栅栏边上。这就是三十多年以前,故乡村子的寻常景象。蚕豆刚刚结荚,猴群就下山来了。猴子看起来更多的时候不是在觅食,而是在嬉戏。它们在桦树和枧树混生的林里,蹲坐在枝杈上,从一棵树摆荡到另一棵树,光滑的皮毛金光灿灿。尽管大河就从村边流过,但村里人都到村子另一头的泉中取水。泉水被树林环绕,爷爷喜欢这个幽静沁凉的地方。这天,几十只猴子打破了泉边的平静,爷爷走近了也不逃开。爷爷咧嘴笑了:“看,亚伟,它们是我的朋友。”
我们在丛生苔藓的石头上坐下。猴群摇动树干,吱吱呱呱叫个不停。后来,一只老猴子携着一只小猴子从树上跳了下来。老猴子把吊在胸上的小猴子取了下来,让它坐在旁边,并伸手摁了摁小猴子的脑袋。
这时,爷爷讲话了。他在对老猴子讲话,而且是我还不懂的汉话!现在,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他说:“伙计,你又添孙子了?”
老猴子就拍拍小猴子的头。
“吱!”小猴叫了一声。
爷爷拍拍我的脑袋:“这是我孙子,亚伟。他要上学了,用你懂的话读书。他该有一个汉人名字,是吗?”这时,爷爷的喉头就哽住了,“那些人不高兴,那些人不叫他的名字。”
爷爷说着说着就哭了。他一哭,我就听不到猴群快乐的声音了。爷爷的哭声有点像风吹过河面上的声音。老猴子的嘴也咧开了,露出了牙龈和牙齿。牙齿洁白,牙龈粉红。老猴子也难过了。只有小猴子快乐地蹦蹦跳跳。爷爷又笑了。
我不断转身,看自己背后是不是长出了一条尾巴。
爷爷又说:“老朋友啊,老朋友啊。”
现在,这群猴子已经经过几次围歼,绝种好多年了。因为猴皮和猴骨都成了可以换钱的东西。村里成立了专门的打猎队,不大能打到獐子和狐狸时,就对人的亲戚开战了。
老猴子、我爷爷的朋友在第三次围歼时,明白已经无路可逃。于是,荷枪实弹的人们看着老猴子把一只只小猴轰赶到树的最高处,这才从树上跳了下来。它坐下来,拍拍胸脯,这才闭上了双眼。心软的人都放下了枪。可是,时代已经进步到必须战胜无用的仁慈的时候了,说是我的乡亲中谁的手指扣动了枪机已经没有意义。反正枪声一响,爷爷的朋友就死了。或者说:“它完成了自己。然后,所有的枪响了。小猴子们只是在树巅上,而不是天上,灼热的子弹叫它们回到了地上。
父亲是打猎队的成员之一。
“畜牲!”爷爷骂父亲。父亲也不说话,父亲笑笑,叹口气,说:“终于完了!”
那时,我就下决心不杀动物,可不到两年,我就杀死了一只兔子。
在我们等老师等得有些绝望的时候,老师来了。这之前,爷爷终于画成了楼梯的样子。木匠也就照样子做了出来,并把楼梯架在了古碉外面,还在墙壁上挖出一个门洞。教室里,桌凳都很长,并且固定在地板上,楼梯和桌椅地板散发着松脂的清香。我们站在初秋季节的田野里张望,爷爷站在更远的地方,正在黄熟的麦浪拍打着我们。
老师终于来了。
远远我们就看见他手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闪光,比阳光被河流反射的光芒还要明亮。老师近了,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个陌生人。因为他的打扮,更因为他是真正的汉人,我们都不知道他漂亮还是不漂亮。那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知道他们漂亮是什么样子,不漂亮又是什么样子。他对我们笑笑。他说:“孩子们,你们好!”他肯定在哪里速成了两句藏语。可我们一群孩子,一群面孔脏污的孩子却是连笑都不能笑一下了。他把我们吓住了,他那么干净一下就把我们吓住了。
爷爷大叫:“亚伟!给老师提东西。”
我不敢。
老师手里的网袋里提着的东西我们一下就认出一种:书。其他的就不知道了。虽然它们只是很平常的东西:牙刷、杯子、口琴,对,就是口琴在闪闪发光。
爷爷过来,把手在衣服上反复蹭过,才伸出来,把老师伸出的手握住:“你好,老乡。”爷爷可能是找不到问候的词句,就一个劲叫先生,先生。
先生说:“叫教师,叫同志,老乡。”
“对,对。”爷爷说,“老师同志,我不是老乡,我是汉人!”
老师可能正想怎么就把速成的藏语学得这么流利。爷爷一说自已是汉人,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和这个老乡在用汉语寒暄。于是,穿汉装的胸袋上插了金笔的我们的章明玉老师,审慎地打量这个穿着藏服散发藏人味道而自称汉人的人。然后他说:“老乡,放心,党的政策是不会歧视少数民族的。”
爷爷说:“我不是假的!”
“你是什么地方人?怎么到这里来了?怎么是这个样子?”老师脸上有了高倣的神态。爷爷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爷爷一生从不回答这类问题。老师就绕过他往前走了。老师对我们露出了亲切的笑脸,还伸手拍拍我的脑袋。爷爷又赶上来,说:“他是我孙子。他叫亚伟,我给他起的名字。”
这时,村口已经聚集起一大群人,老师就快步往前走了。
留下爷爷,在金灿灿的麦地中间,像个吓唬麻雀的草人一样。
我们急着上学,老师不急。老师在村里四处走动。大人们说,老师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呢。老师是个女娃娃呢,可是我们看不出来。她穿着短衣服,而且看不见辫子,我们就认不出她是男人还是女人。老师戴一顶军帽在村里四处走动,对每一个遇见的人点头微笑,用半生半熟的速成藏话说:“你好。”再用汉话说:“你好。”她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一群人跟着。她已经很快弄清楚了村里哪些是她不能问候和微笑的人。这时,民主改革完成,村里成立了高级社,当然也就有四类分子和一些没有帽子但身份可疑的人。一个是我舅舅,舅舅以前是刷经寺的喇嘛。现在,寺院被新建的镇子重重包围,又是大破封建迷信的时候,舅舅只好还俗回家。一个是爷爷。爷爷是汉人,这个老师已经了解了。但谁也不知道他故乡何处,是因为什么缘故流落异乡。那么,他的身份也就可疑起来。这天晚上,村子里响起悠扬的乐声,这是村子里从未有过的声音。音乐从老师居住的古碉底层响起,古碉上的鸟群在黄昏中惊飞起来。
一家人都在竖耳谛听。独居的舅舅来了,他也不问候大家,就坐在火光照耀不到的壁橱底下。奶奶会给他一碗茶,他就在暗影和我们闲聊的声音中面对那碗茶,间或,大家无话可说时,可以听见他在嘟嘟咪哝低声诵读一段经文。更多的时候,他静默无声。爷爷总是说些含讥带讽的话给舅舅听,爷爷说:“怎么不见有人用额头碰你的脚,用嘴舔你的手了?”
舅舅木雕一般。
爷爷又说:“嗨!你念一段经就叫挤了你庙子的房子消失啊。”当初,爷爷拒绝了在那镇上做一个共产党干部的机会,但汉人取得的胜利和汉人用藏族人闻所未闻的速度兴建起来的镇子叫他一反常态地嚣张起来。这个不讨人厌的怪人已在变成一个讨人厌的怪人,而这个怪人见舅舅不肯应战,就更直接地说:“来啊,我们吵一架吧,让我骂尊贵的喇嘛,看我会不会成哑巴。”
“哗啦!”
爷爷周身一个激灵。可舅舅只是把缠在腕上的佛珠抖下,拿在手中一粒粒拨动起来。舅舅懂得保护自己,并用这种方式叫爷爷出丑。
而明天,我们就要上学了,小广场中央的核桃树上贴出了一张有字的纸。爷爷说:“开学通知。卡尔拉村初级小学的开学通知。”爷爷又转脸问舅舅:“怎么,你不是认字的吗?”
“我想那是汉字。”
这时音乐声飘了进来。
“那么这是什么?”
“音乐。”
“什么音乐?笛子?牛角胡?管号?你的藏语里叫不出名字吧。”舅舅是爷爷惟一可以敌视而且轻慢的人。爷爷以为自己得胜而脸上闪闪发光时,舅舅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这种争斗永不会终止,我溜了出去。这是一个星斗满天的夜晚,我们小孩子溜到了老师的窗下,音乐就从那里流溢出来。音乐又停了,我们爬上窗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唱机。看到老师翻了唱片,又用摇柄摇,之后,唱片在灯下波光粼粼地旋转起来。又是美妙的声音流淌,散布向四面八方。现在,我知道了这最初两支曲子的名字:《岸边的茉莉》和《索尔维格之歌》。老师果然是女的。《岸边茉莉》响起时,她翩然起舞。就是旋舞间,她脱下帽子,美丽的长发犹如瀑布一泻而下!第二支曲子响起时,她就扑在床上哭了起来。最近,我新买了一张电声乐队演奏的《索尔维格之歌》,电子琴在背景上展开的一个声音就像老师当年的哭声。
音乐中止时,老师就停止了哭泣,起来收拾唱片,并吹灭了有个漂亮灯罩的油灯。
那天,我回去时一家人都睡了,但我知道爷爷在听着我的声音。我把脚步放得比耗子还要轻,但爷爷还是听到了。他咳嗽了一声,示意我去他那里。钻进牛毛毯子,我闻到尘土的味道。爷爷确实是个奇怪的人。村里的人是有气味的,村里人的气味是由身上的汗水和牛羊肉、酥油、奶、盐的气味所构成的,而爷爷也流汗,也吃这些东西,却没有这种气味。对于我的鼻子来说,没有那样一种气味就等于是没有气味了。偶尔,我会冒出念头,想这老头子兴许是个鬼魂,传说中一种无害于人的冤魂。
我听见爷爷几次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咕噜一声咽了回去,我等着。爷爷终于说:“亚伟,我对不起你。”
“老师是个女的,真正的女的。”
“亚伟,你不该生在这样的地方。”
这是我不能明白的话。妈妈把我生在哪里,怎么由他来决定。
我给爷爷描述唱机和那漂亮的油灯,结果他却都知道。他说,世界大得很哪,好好读书,可以离开这个背时的地方。外面世界上肯定有了好多他也没见过的东西,就让亚伟去看吧。
开学了!
太阳从村子上空升起来,驱散了初秋的迷濛雾气。我是村里惟一有大人相伴上学的孩子,所以,其他孩子就向我大声起哄。爷爷的手紧抓着我的肩头,甩也甩不开。爷爷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开心的笑容。他说:“好啊,好啊。”我和爷爷沿着宽阔的楼梯往上,他还在说:“好啊,好啊。”我们到门口了。阳光仿佛一匹缎子做成的门帘在门上闪闪发光,那后面就是以后我的许多日子,一个接着一个。
哨音响了!老师吹响了哨子!
学生们都往楼梯上拥。爷爷不敢往教室里去,他就站在门口楼梯上那小小的一个平台上。好多次,他都差点被学生们挤了下去,但他仍然笑着。他把双手高高举起,好叫自己不去碰到那些孩子的身体。他高举着双手,像是在舞蹈一般,像是被风吹动的树木一般。远远围观学校开学的大人们哄笑起来。
老师上楼来了,那张年轻的闪闪发光的脸变得严肃而庄重。爷爷却还站在那狭小的平台上,连我都在暗叫要他站开了。可他脸上堆满了笑容,几乎是带着谄媚的笑容。老师往上走,脚步越来越慢,在楼下观望的人也越来越多。
好心人说:“见到一个自已民族的人,他多高兴啊,可怜的人。”
“哼,人家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老师好像看不到平台上有人。她一直走到平台上,还不像要收住脚步,直到爷爷瘦长的身子挡住了照在她身上的阳光。老师笑了:“老乡,请你让开。”
爷爷说:“是,老师,我让开,可是,我要掉下去了。”爷爷手又举起来,他那双下垂时什么也捞不住的手向上举起也抓不住什么。
老师后退一点,爷爷站稳,一站稳他又说:“我送亚伟上学来了。”老师说:“我中学毕业就走千里路跑到这个地方谁送我了,就在村里上学还要人送?”
“可,可是……”
“你说什么?”
“我们是汉族!”爷爷脸涨得通红,眼里露出乞求般的目光。
“汉族?”老师说。
爷爷拼命点头。
老师却抬头望着很远的地方:“汉族又怎么样?汉族就不斗了?不杀了?你少跟我讲这些,下去!”
爷爷和老师想在小小的平台上错开身子,结果却撞了个满怀,我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人家说老师给了爷爷一个耳光,我不相信,因为我没有看见。我只记得回家时,爷爷大概是喝醉了酒,不知是哭还是唱:“我不该,不该啊!出了丑啊出了丑!”
一听这声音,我的头就大了。我想,他不会再到学校来了。
可是,事情尚未结束。
上午,老师只是帮我们包书,帮我们削笔。除去对付爷爷显得有点可恶外,老师十分可爱。只一个上午,她就开始由衷地笑了。她的笑声多么好听!她的身上有花的气味!又是一种有气味的人!下午,才正式上课。
她说:“同学们!”
我们一群又野又痴的孩子发出低低的笑声。她开始讲话了,她在许多汉话中夹杂一点生硬的藏话。她和我们都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们才大致听懂了意思。她说不会马上教我们认字识数,也就不必天天背书包来,我们要先学说汉话。可能是我失望的神情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当然,想把书包背来也是可以的。要把书爱护得好好的。”
“是。”我用汉话回答。
“你听懂了?”
“是”
“他们呢?”
“不是。”
“把我的话讲给他们。”
就是这个时候。教室一下就变暗了。教室不能依靠窗户采光,因为窗户只是碉堡小小的枪眼,光线都来自敞开的门。爷爷的身子把门给堵住了,他叫:“亚伟!站起来,学生说话要站起来!”爷爷深深地弯着腰,如果站直,我从门里就只能看到他的胸口了。他佝着身子,把头伸进门框,活像一只受困的大鸟。我确实是他的孙子,所以我不喜欢他而喜欢体面的老师。
老师的话说得很有趣:“请你让开,你站在那里就像天阴了一样。”
“老师,”爷爷却极不识趣,“他姓宇文,他姓我的姓。”
“我们在上课,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