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与小宛,金陵,影梅庵忆语
他渐渐恍惚,以为会在落花潇潇的暮春时节与她重逢。
他可以握住她的手,可以捡拾花瓣放在她眉心。
一条河
如果让你以“金”字遣词造句,你会如何编排这个字眼呢。
金粉,金箔,金丝鸟,金声玉润,三寸金莲……无一不是纨艳风流,绮靡浓厚。
那么,“陵”呢。
陵墓,陵寝,守陵人,广陵散绝……却字字敦肃,清穆俨然。
可是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参差对照之下又是那样和谐,像宝光初绽的宫粉梅花枝上压着寂寞的千层雪,像寥落的天帷之下飞过机灵灵的一群翠羽朱喙雁。
它有艳的颜色,也有哀的姿态,合并在一起,就是“哀艳”这个词。
这座城市从前的名字就叫金陵。
我假想在江湖上,两叶扁舟萍聚,竹帘一卷,停船暂借问。公子问:“小姐哪里人。”
小姐敛眉说:“奴家金陵人氏。”
公子大喜,拱袖说:“小生也往金陵赴试。”
下面什么话都不用再说,光听“金陵”这个名字,接下来的情节必然是与风月有关。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
这是上天专门为风月建造的城市,用以收纳尘世间芬芳馥郁的女怨男痴。不然,那一位姓曹的先生,为何不写广陵十二钗,毗陵十二钗,单单写金陵十二钗?把那些数不尽的风月韵事尽数藏入一面宝鉴之中,让那懵懂的绛洞花王上天游览一遭,得窥玄机呢?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整整四年,坦言说,对现在的它总是怀有一种失落。
曾有人问我:“知道我们这里为什么只有一日游吗?”我懂他的意思。去今时今日的乌衣巷走一遭,那无论怎么找角度拍照都掩藏不住的空调外机就是最好的答案。
这座城,什么都留下了,又什么都没留下。空荡荡颤巍巍的花架子,也只有叫那些慕着六朝古都名声千里而来的游客们蜻蜓点水地看一趟便扬长而去。
可这又不能怪任何人。数百年前的王朝江山风雨飘摇,北方蛮夷之族的铁骑带着关外苍原的腥臊之气莽撞踏来,风景旧曾谙的江南花容失色,之后便命运多舛,一路流离。又是混乱的天国统治,又是残忍的举城屠杀,这些属于礼仪之邦文明的粉垣黛瓦在刀光剑影和火炮连天中一次一次地被损毁,又一次一次地被修复,苟延残喘地存活了下来,得留一个稀薄的背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想,若是没有在微雨之间江南贡院的金字招牌下徘徊过也罢了,若是没有逡巡于白日暄亮波光粼粼的秦淮河畔就算了。也许便不会失落。
失落,是因为失去了怀想,落空了期望。
可能你我一样,最早听说秦淮河是在杜牧的《泊秦淮》里。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千年岁月里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樊川居士是不是如他诗作中所说的那样,在歌楼画舫上邂逅了不知朝暮纸醉金迷的艺伎,今时今日已不得而知。不过却可以通过这根线索依稀望见那一条从六朝蜿蜒流淌过来的长河在女子们数百年胭脂水的滋养下焕发出的熠熠容光。
它缓缓地流过每一处佳人下脚的小码头,把坚硬的石基都打磨得如青玉般温润。灯影微光下,吸附于石基招摇于浅水的青苔藻荇是这条河流的毛细血管,为它输送养分,让它树大根深。
一条河能够闻名遐迩不是因为风景而是因为女人,不是因为清澈而是因为浑浊,这大概也只有秦淮可以做到。与它有关的传奇多得如同入夜时分两岸次第点亮的灯,一家一户都是一个源远流长的故事。
她只是其中之一。
论贞烈她或许不及李香君,论知名度又尚且不如陈圆圆,但她在那个花月春风的年代却独有自己的一席,缘来故去,皆因为这一个“宛”字。
名叫宛君
小宛是她的字,她原名董白,又因为喜欢李白所以取字青莲。崇祯十二年,她和这个叫冒襄的男人初遇。
那年初夏,冒襄到金陵赶考,复社好友方以智告诉他,说金陵城现在有个名妓了不得,色艺双绝,艳冠秦淮啊。
又是一个赶考,然后结识红粉的故事。我知道,读者听得都累了。可是在那个年代这确实是极为普遍的事,尤其在金陵。当时的贡院和最繁华的红灯区仅仅是一水之隔,此岸书声琅琅,彼岸艳帜高张。余怀的《板桥杂记》就记录了当年两岸来往酬答的盛况。
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试者毕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按阳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迥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订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芍药栏边,闲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若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尽,遂欢寡而愁殷。虽设阱者之恒情,实冶游者所深戒也,青楼薄幸,彼何人哉!
那些一般的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一心考取功名,无奈楼台近水,莺歌燕舞,也有心猿意马的。更何况冒襄之流是复社公子,已经闻名在外,风流倜傥,出身世家,英俊多金,怎么可能在这些坊间韵事里少了他们的踪影。
不过不凑巧的是,他兴致勃勃地跑去了小宛的寓所,却遇上个铁将军把门——她带着一家老小搬到苏州去了。原因是“厌薄纷华”——她讨厌金陵城的繁花纷乱,想着到姑苏去过一段时间的清净日子。
扫兴的不光是访佳人不遇,还有求金榜不第。他没考上。写得一手好文章,且在诗坛已经崭露头角,这样的打击可不小。打个比喻,大概和已经成名的歌手参加选秀还在海选里被淘汰差不多。不过八股文章不是检验才华的唯一标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篇篇都如神来之笔,一样屡屡落第。
踌躇满志的冒襄去了苏州,想找小宛诉诉衷肠,可是他去了半塘几回,还是没见着面。听人说她一直在太湖边逗留未返。
女人之于男人,最次是唾手可得,有求必应,时日一长就毫无吸引力。
稍好一些的是若即若离,如水中看月,如镜中探花,尺度在意念与实战之间周旋,是所谓暧昧的滋味,不过久而久之也会有可望不可即之叹,性急者观望一番也就松手不提了。
最厉害的属于求之不得,如歌中所说“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如西洋谚语“邻家的草坪总比自家的绿”,凡是身外之物,总有一股莫名的磁场。不然,那贾瑞吃了那么多闷亏,怎么还是想着王熙凤的账,企图有一夜欢好呢?
见与不见,她就在那里。他像是能看见,可又够不着。磁场已然发挥功效起作用了。
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心急,便先以鸠代鹊,和当时与小宛艳名相当的沙九畹、杨漪照来往了一阵子,暗暗等她回来。左等右等,实在不好再拖延,到了要回家了的时候了,才最后一次登门造访。这回,如花隔云端的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出来了。
鸨母倒是很会说话,说:“公子啊,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了好几趟。这次她在家的,只是喝醉了酒,在楼上休息呢,我去请。”说完从偏门入内,扶着小宛款款过了花径而来,立于曲栏边上。到了大堆锦绣璀璨的形容词随美人一道登场的时候了。
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美貌自是不用赘述了,不过倒是有一两处值得玩味。
说她懒慢不交一语——慵懒倦怠,连一句话都不和他说。很明显,这头一回相见,小宛并没有看上他。要说对方是土豪劣绅,空有几个臭钱,她疲于应付也就罢了,这么一个风度翩翩的复社公子几次登门,即将返家,特来相会,她却依然没有赏脸。原因何在?其实也很简单,她接待过的男人怎么也比他狎弄过的女人多吧,他是有才有貌,但她也不用如获至宝。下文就即将有一位在幕后的大人物走到台前来掷地有声地亮个相。
不过冒襄就不一样了,美人如此之冷,他还说“惊爱”,还说“良晤”,还说“惜”。说难听点,一个嫖客,本为寻欢作乐而来,见美人困倦,反倒能抑制欲望把她当作矜贵的良家女子一样去珍惜,这就很不寻常了。
所以,邂逅的这一回。他见她,她不以为然。
次年,他又准备去拜访她了,却听说小宛去了西湖,顺道还会去黄山游玩。跟谁同去的?他在文中没有点明,不过,没有点明是因为心知肚明。
冒襄在《和书云先生己巳夏寓桃叶渡口即事感怀原韵》这首诗后面附了一个长长的跋。
董姬十三离秦淮,居半塘六年,从牧斋先生游黄山、留新安三年。
牧斋先生——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横跨明清的“识时务者”,也是曾经的东林党首领。这些和政治有关的事暂且按下不提,且说他以五十九岁高龄迎娶二十三岁的名妓柳如是就知道他也是刘姥姥嘴里的那种“老风流”了。
不过那是崇祯十四年的事,这之前的一年,钱谦益带着董小宛在黄山。
又过了一年,冒襄到湖南探母,从浙江的水路走,路过苏州,又去拜访董小宛,她人却还在黄山未归。这时候同行的许忠节说了:“还找什么董小宛,现在欢场的红人是貌比婵娟享誉梨园的陈圆圆啊。”
没错,是陈圆圆,那个家喻户晓的陈圆圆,那个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
在《影梅庵忆语》中,冒襄以“陈姬”代指这个女子,他撰写此文时吴三桂正是盛势,想来时局动荡,真名实姓过于跳脱,掩人耳目是不想给自己和对方招来麻烦。
后人为了给他强加一顶痴情的帽子,不让小宛这朵白玫瑰之外他又多一朵红玫瑰,所以常说陈姬是另有其人,却是自作多情了。在冒襄的《南岳省亲日记》中,他自己亲口说出了事实。
旋同若翁等游船看畹芬演剧,冰绡雾縠中,听遏云之响,生平耳目罕遘,达曙方散。
文中所提到的畹芬,就是陈圆圆的字。
想来名姬都是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拜访陈圆圆也折腾了好几趟,最后才一窥花容,听她莺嗓娇啼,歌舞一曲。
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这一遭的笔墨费得比写小宛的时候还多还浓稠。
陈圆圆不过唱了一出弋阳腔版的《红梅》,他不过就在台下遥遥地看着,还没等到一亲芳泽就把如云如珠,欲仙欲死这类冶艳的词给用光了。
《红梅》,就是传奇剧目《红梅阁》。京剧《李慧娘》也是据此改编。戏里有个女人叫李慧娘,还有个女人叫卢昭容,那英俊书生裴舜卿的命运便和这两个女子环环相扣在一起。
无意之中,一切似乎就沾染上了某种微妙的寓意。
在这艳光四射的一刻,他有没有想起小宛呢。显然没有。在此之前,他们只能算是萍聚,点头问个好,又各回各家,她陪她的钱谦益,他会他的陈圆圆,欢场之下,无名无分,无凭无据,这种交错连辜负都算不上。
故事到这里,诸位先前的想法大概有所改观了吧。
原以为是那赶考遇佳人的熟烂套路,两个人一见钟情,取出折扇子,解下汗巾子,烧一对红烛,私下拜了天地……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那些陈词滥调的坊间传奇想来都是一帮进不起青楼的穷酸秀才闭门造车编撰出来聊以自慰的白日梦吧。真正的销金窝可绝对没有那样冰清玉洁的意境。
朱砂痣
接下来的戏份和小宛暂时没有什么关系了,陈圆圆独挑大梁,要演绎一出别开生面的蒲草磐石之恋。
那一晚听完了《红梅阁》,冒襄到后台找陈圆圆,想和她约定下一次会面的时间。读到这里,我是真的疑惑,若果真把这两个女人放到秤上去称称斤两,到底是谁的分量比较重?他第一次见小宛,因为她困倦,就退了出去,不打扰她休息。第一次见圆圆,倒迫不及待地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孰轻孰重,似乎很有几分扑朔迷离。
陈圆圆倒也赏脸,说:“光福山的梅花开了,不如明早我与公子一起去赏梅,在那里可以呆个十天半个月。”
美人如此大方,本是求之不得,该一口允诺的。这时他倒又退却了,说自己这一趟是去探望母亲的,中途路过,不便久留。是真的一片孝心?还是“近乡情更怯”的意思?抑或是因为在欢场时日久了,有了经验,看温柔总像陷阱?又成了谜题。
陈圆圆这样万人捧的大美人被拒自然脸上不好看,不过她也颇为淡定地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八月呢。八月的虎疁正是三秋桂子飘香的季节,你那个时候该回来了吧,我们去赏桂。”
冒襄未置可否,打了哈哈,告辞别过。
八月。冒襄准备赴约,可就在这时,前头传来消息,说他父亲被调到襄阳任职去了。襄阳当时已经是一座被攻陷的危城,紧急程度不下于《神雕侠侣》里让郭靖夫妇焦心的情景。
就在这么火烧眉毛的时候,他倒也还没忘了陈圆圆,顺便打听了她的下落。没过多久听到了陈圆圆被权贵掳走的传闻,冒襄生出了“佳人难再得”的感慨。谁知柳暗花明,过了些日子,又有消息说先前那个被劫走的陈圆圆是冒牌货,真正的她还留在这附近隐居避难呢。
冒襄立即前往她的住所,果然得以相见,还赞她如空谷幽兰。
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赠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陈圆圆开腔了,说了上面这番话,说你不是上次在雨夜与我定了约期的公子么,咱们兜兜转转总算又见面了,你今晚留下吧,我有话和你商量。
冒襄这回又退却了,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这一路护送母亲回来带了一百多个保镖随行,恐怕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在你这逗留。正说着,外面又响起了炮火声,他赶紧回到了船上。这时,外面因为宦官的船抢道,不免又与他们兵戎相见了一番,闹得不愉快。明哲保身,冒襄决定不再上岸找陈圆圆了。
谁知第二天,陈圆圆竟然上船来拜谒冒老夫人了。
前面看《浮生六记》,憨园上船拜见沈老夫人和芸娘,是有嫁给三白的心。所以这里也一样。古时候的女子,哪怕是她们这些抛头露面的风尘中人,和公子们玩归玩,笑归笑,没有道理说随随便便见人家家长的。见家长这事儿,从古至今都有着特别的意义。
陈圆圆和老夫人交谈一番,临别前又力邀冒襄再去她那里坐坐。
晚上,船怎么都走不动,冒襄便去看陈圆圆。
陈圆圆表了决心,说我和你母亲很投缘,我想要嫁给你。
不用我再说,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看客们恐怕都清楚了冒襄的脾性,自然是习惯性地退缩了。他赶紧拒绝,说不行不行,我父亲陷在襄阳城里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我这两次看你都是顺道而已,你别这么想了,赶紧另外找人吧。我不能耽误你。
这话说得连我都觉得心如刀绞,非常不给面子,简直叫人无处置身。但是在冒襄嘴里却大义凛然得很,甚至说“当弃妻子以殉”,意思就是我连妻儿都打算抛掷一边了,怎么可能还要再纳偏房小妾。
换做第二三个人,恐怕早急得流下泪,躲到内帷去了。可陈圆圆到底是陈圆圆,久经沙场,从容不迫,大概意识到陡然之间托付终身确实仓促,便“复宛转云”,说出了下面这一句话。
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
公子只要有这个意思,不抛弃我,我发誓在这里等你回来,就像苏蕙纺织回文锦缎等她丈夫回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