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叫谁还能拉下脸拒绝。冒襄便只好说:“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我就和你立下这个约定吧。”换做是我,真要忧一忧他的真心了。八月赏桂的约定他都说是顺路来的了,这山盟海誓定终身的事还能顺路么。
不过冒襄倒也煞有其事地写了诗赠予她,算是一个无力的凭据吧。
过了一年,父亲被朝廷调出襄阳,危机算是化解了,到了守约的时候了,冒襄便去会陈圆圆。就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依然没有忘记用“因便过吴门”这样的话来形容此次行程——还是顺路来了,每一次都是顺路。一个倾国倾城的名姬苦苦守候着我,而我每一次都是有空了,得闲了,顺路了才去看她。这是何等自负与自恋。所以他自己的形象因为细节处修饰太过而不讨后人的喜欢便也怪不得旁人了。
而这一回,成了他最后一次炫耀的机会。陈圆圆又被人抢走了,这次是真的。
这次陈圆圆一事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先是被抢走,又因为当地有爱慕她的豪杰发动群众的力量闹事,把她给抢回来了。可是对方势力太强,动用官府的权威,走了上层路线,再一次把陈圆圆给要了回去。
这些细节,冒襄也一一记下。别人手中的香饽饽在他眼中淡如水,不是非常好的反衬么。
陈圆圆的事至此告一段落,但我很肯定,这一颗朱砂痣根深蒂固地长在了冒襄的心上。他若真的对她无意,那么战火纷飞的时候就不该还记挂着她,若说父亲陷于危难要营救,那应该坚定信念只管救父亲,别的事情都搁下,可偏偏又一遍一遍像个女人一样若有似无地和她保持来往。这种拖泥带水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爱慕美人,却又生怕要为这爱慕担负责任。
陈维崧编撰的《妇人集》中,有这样的一段话。
如皋冒先生尝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蕙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觏,则独有圆圆耳。
什么都不用再说,一个“独”字抵千斤。
所以我试想,若没有董小宛,若他们没有生在一个战乱的年代,甚至若他赶早一步,在陈圆圆没有被劫走之前去赴盟约,是不是这篇所谓血水泪水和着墨水写成的《影梅庵忆语》就会从史上最感人的悼亡诗文中除名,世间也不再有“忆语体”这个说法,更不会出现陈圆圆红颜倾国的那一幕,一切都因他们的结合戛然而止?
历史之于诗文,之所以读起来呆笨,是因为历史都是板上钉钉盖棺定论的东西,它不像诗文,给人一种锦匣未启的感觉,这里面有多少珠宝都是未知,人可以产生非常富裕的联想。
《影梅庵忆语》是用来悼念董小宛的,在它的后文里,那些对衣食住行的细腻刻画几乎到达了巅峰,而尾声部分对于小宛的死虽不着浓墨,但诸多侧面描写也着实凄婉欲绝。
但是在开篇,很突兀地冒出了一个陈圆圆,很出其不意地冒出另一段感情,让读者对它、对他的最初印象都大打折扣。
从文字上讲,行文历来是讲究纯粹的,我们对于任何艺术修为的最高评价往往都是“炉火纯青”四个字,一切与主题无关的东西都该删繁就简。
就这篇文来说,提不提与陈圆圆的这段往事,对悼念董小宛几乎没有影响。
从人情上讲,细数古今中外臭名昭著的花花公子,最让人恶心的行为不是薄情,不是绝情,而是滥情。举棋不定,左右摇摆,脚踏两只船,这在今天被归义为“劈腿”。看看娱乐圈,但凡和这两个字挂钩的明星几乎都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不是所有男人都可以做韦小宝,不是所有女人都愿意效法娥皇女英。有人要说,在遇见陈圆圆的那段时期,他和董小宛根本没有来往,感情是续接的,而不是并行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可在他冒襄的笔下,一年两载仅仅两页纸的功夫,前后读来,怎么都给人一种新欢旧爱齐齐上阵的感觉。他也极有可能是刻意在营造这种气氛——美艳双姝个顶个地在我身边周旋,这是何等的风光。
才子,上下五千年多了去了,但正儿八经的才子都在庙堂正史里供奉着。而坊间流传的,无一不是那些和美人和韵事有关的才子,俗称“风流才子”。
唐伯虎的画固然好,可你若并非研究书画的普通人,是否会特意去关心这个画坛奇才?他在江湖上的知名度,更多时候是不是得益于那个叫秋香的女子?
那些正经的文人,一辈子四书五经有板有眼,纵然学富五车,却也只能在历史逼仄的角落里给自己竖起一块不起眼的牌位做纪念。要想名震四海,除非能像李白那样,在整整一个朝代独占鳌头,不然就要依靠一点手段。争议,就是最好的手段。你说对,我说不对,他说要辩证地看,这就热闹了。这就是话题和谈资。不管正面负面,先把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做了弄潮儿再说,后面要想鲤鱼翻身,再想洗白之策。
而洗白之策是早就有了的——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我是为救父亲而忙于奔走,辜负一个女人算不得什么。多么英雄气概,多么史诗风格。
也许冒襄太聪明,他知道这些玄机所在。也许冥冥之中,一切步骤都合上了走红的节拍。总之这一段和他有关的双艳奇谈在秦淮河上流传了很多年,流过朝代更迭,传过江山易主,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至于孰对孰错,恐怕也难以分辨了。
三年
陈圆圆走了,他说自己非常抑郁惆怅,于是和朋友租了一条船到虎疁去游玩散心。虎疁,那个他和陈圆圆先前约定好了一起要去的地方。多情的人是不是以为接下来,他要迎风洒泪感慨一番景在人不在?又错了。
船经过一个桥洞,桥洞边有一座精致的水阁,他问道是谁的居所。
答,董小宛。
“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他这样写道,像是破涕为笑。
三年了。她在黄山新安冶游一遭,回到了苏州。他迫不及待要上楼去找她。这时候友人拦住了他,说:“这会子最好不要上去,她前一阵子也被那些四处强抢的豪门贵族惊扰了。如今她妈妈又去世了,每日里心情沉重,现在恐怕是闭门谢客啊。”
冒襄不听,执意上楼,敲了好一会门,丫头来开了,迎着往里头走。幽幽暗暗之中,他见到了歪在榻上的小宛。
小宛“沉吟询何来”。就是说,一下子见了他,想不起是谁,问他是哪一位,从哪儿来。这也难怪,他们只匆忙见过一面,那时候她又喝了酒,对他没什么印象也是有的。
冒襄便把当初在曲栏边相会的往事描述给她听。
这下好了,小宛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
简言之,就是这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冒襄,他的出现,把她的新愁旧怨全部勾起来了。她强撑着病躯坐起来和他说话,又叫丫鬟掌了灯,仔细地端详他。
上次见面时她慵懒傲慢对待过的冒襄,这会好像成了稀有动物。
但是冒襄又来了,他“怜姬病”,准备告辞。上一回惜其倦,这一回怜姬病,总之就是延续了他那种浅尝辄止的风格。
小宛便发声了,说你不知道,我最近十天里有一两天能吃下饭就不错了,惊魂不定,昏昏沉沉的,现在看到了你,我就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说完赶紧让丫头摆饭倒酒,和他在榻前共饮一番。席间小宛不断地敬酒,冒襄说要走,她就留,他一次次要走,她就一次次地留,弄到最后,冒襄又使出了孝子本色,说我要赶紧发信到襄阳,告诉我父亲他被调离的好消息,不能在这夜宿。
就像历史重演一样。女人留他,他坚信百善孝为先,只有婉言拒绝。
可事实是,父亲要调离,组织上到了时间自然会安排。又不是皇上的圣旨,人家不会因为你一封平安信去,就立刻马车软轿送他出城。实在要写信,小宛这里是少了纸还是短了墨?
所以这次,这理由很冠冕堂皇,牵强附会。
不过也能理解,他这样略有些身份的人,怎么像那些市井草民一样,两杯热酒下了肚就火急火燎宽衣解带。这还怎么入文入诗。
小宛就“宛”在这里——没有强留,送他出门。
第二天,书函发了,信使也走了,冒襄想回老家去。
仆人有情有义地提醒他,说董小宛一片深情,要走的话还是要去辞个行才好。
冒襄去时,董小宛已经梳洗停当,倚楼盼望,见他的船来了,赶紧下了楼来到船上相迎。冒襄说要回家,小宛有备而来,说我已经把包袱收拾好了,准备送你一程。冒襄推辞,小宛却坚决要送。
谁知这一路越送越远,走了二十七天。这二十七天里,他天天劝她打道回府,她只是坚持。到了金山时,他们一道登山,小宛看着滚滚流逝的江水,说:“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我绝对不要再回苏州去了。
她早已打定主意要誓死追随他。
一个头一回见面她并无好感的男子,何以再度相见之后就让她能下得了这样的决心?想来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实在是让人没有安全感,如身抵悬崖。她这样的烟花女子吃的是青春饭,即便没有战乱,到了年纪不外乎两种下场,一种是反客为主,从妓女上升到鸨母。一种就是脱籍从良,本本分分地嫁到正经人家去。
这一年她已经十九岁了,古时候的十九岁不比如今的十九岁,已算大龄女青年。她是时候为自己的将来筹谋一下了。更何况乱世不安,稍有姿色略有声名的都极有可能落得陈圆圆一般的下场,恍如孽海沉浮。那么,沉浮之中,救命稻草能抓住一根就是一根了。
那么为何不选她伴着同赴黄山之行的钱谦益呢。原因很简单,前一年钱谦益就和柳如是成亲了。换做旁人,或者可以共侍一夫,可柳如是何许人也,那是断然不肯降清,预备投水就义殉国的刚烈女子。钱谦益都尊称她一声“河东君”,后世的人皆赞她是“风骨崚嶒”,语言大师陈寅恪晚年穷尽心血为其作八十万字别传。想想她也没有和别人分享丈夫的道理。而且钱谦益待小宛,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对小女子的宠爱,把玩尚可,娶回家,还是欠了火候。
这会子,冒襄适时出现了,他也算才貌兼备,家中尚有些财产,这便足矣。
冒襄一听她这么说,当即退缩。留宿妓家他尚且要深思熟虑,这生死相随的架势怎么可能轻易允诺,便义正辞严地告诉她:“我这些年为父亲的事奔走,家里都顾不上,给老母亲晨昏定省都办不到,哪里有空考虑儿女私情呢。”
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理由,从后面的文字来看,冒家上下老小都通情达理,对于纳妾一事表现出极为开明的态度,这绝不足以成为借口。好在冒襄也把自己当时所想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还算实诚。
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仍踌躇不肯行。
说他得知董小宛在苏州欠了很多债,他要是娶她,等于娶了一堆欠条回家。
董小宛不是倚楼卖笑的寻常娼妓,待客有自己的标准,搞得和《日出》里的陈白露一样入不敷出也有可能。而且她要脱去金陵的乐籍也要费一番功夫,要打点人脉,还要花一通银子。《板桥杂记》中有言——亲母则所费不多,假母则勒索高价,谚所谓“娘儿爱俏,鸨儿爱钞”者,盖为假母言之耳。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钱的缘故。冒襄家里不是没钱,只是从后文看来,家里应该是女人在掌管财务,像《红楼梦》里一样,所以他也不是那么方便。
他就和她商量,说夏天他还会到金陵考试,到时候可以同行。考完了试,不管中不中,才有闲心去处理个人私事。这会子恋恋不舍,对大家都没好处。
一个人对你说:“我是为你好。”那么很多时候只是对他自己好而已。
一个人对你说:“这对我们都不好。”同样,可能也只是对他自己有妨碍。
董小宛回到苏州去,一来要应付债主,二来要躲避权贵,遮遮掩掩,东奔西顾,哪里比得上跟他一起回如皋,安安稳稳地做妾室来得消停。
她还是不肯。
这时,同行的人把桌上一套五木递到小宛手中——据《演繁露》记载,五木类似一套五个的骰子。大家打圆场劝小宛:“要不掷骰子吧,听天由命。”
小宛收了笑脸,很严肃地走到船窗边对天地拜了一拜,然后把五木撒了出去。
如果我是电影导演,拍他们二人的传奇,这时候大概会对着这叮叮当当的骰子拍一个特写的慢镜头,因为它们决定了她日后的命运。
五个六点。
大家都惊呆了。
小宛看着他,他也只好故作镇定,说:“要真是天作之合,这时匆匆忙忙地在一起反而会坏事。还是先回去,大家从长计议。”总而言之,就是不想带她走。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这么绝情,小宛只有掩面而泣,恸哭辞别。
他呢,却用了四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如释重负。
三年,三年可以改变很多。在娼门,原来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可以长成亭亭玉立的绝代佳人。原来风姿绰约的秦淮名艳也可以陷入进退两难的困窘之境。古人说,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她们已经过了这样的好年华,四壁围困,只得谈婚论嫁。
时不我待的仓皇中,艰难辗转,辛酸苦楚,唯有她们自己领受。
三年前,他见她,她不以为然。
三年后,她求他,他不为所动。
世易时移,就在这光阴的翻云覆雨之间。
缠乱
以为万事都能等到赴金陵赶考时再说的,谁知刚到家没多久,才参加了初试,小宛这边就有了动静。她派她父亲做使节说客来登门讨饶了。
冒襄夫人说:“这位董姑娘让她父亲过江来传了话,说她回去之后闭门谢客,餐餐茹素,一心一意等着你。我不知道什么情况,也不敢造次,就先给了他十两金子,让他先回去,也让他转告这位姑娘,我怜惜她的心意,也很尊重她的选择,只要等到大考过后,没有什么不好商量的。”
这番话一说,贤妻的形象立刻树立起来了。冒襄也赞她识大体,能有成人之美的雅量。相信之下,小宛倒显得有点无理取闹似的。所以那年夏天,去金陵之前他也没有约小宛,自己孤身前往江南应试,准备等到考完之后再找她相会。
隔着江,她尚且有办法。同在江南,她岂能安心坐等。
开考日期已到,她也没等到他的信,惴惴不安之中,雇了一条船,带了一个老妪,她赶到了金陵。八月十五的上午,冒襄才出了考场,刚回到桃叶渡的寓所,就看到了恭候着他的董小宛。
她说:“路上碰上了强盗,只有停船在芦苇荡里遮掩。后来船舵又坏了,走不了,我们三天都没吃上饭。那天你考首场,我们已经先到了三山门了,但是怕你分神,拖到今天才来找你。”说完了,又把先前分别后一个人在苏州孤立无援杜门吃素的事拿出来讲。
淅淅沥沥说了这么多,眼泪也如雨下,只为向他表志,我这一生要跟着你。
当时冒襄在全国各地的复社好友多聚集到金陵,听说了董小宛的事,都非常感动,又是写诗又是作画,纷纷相赠给她,算是为她摇旗呐喊,鼓舞她的士气,坚定她的志向。
连自己的朋友都帮着董小宛说话,为她助阵,冒襄也不好说什么了。
好在这次考试他自我感觉良好,便打算发榜之后,认真处理一下他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