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七这一日,冒老先生突然出现了。有人说看他的船到了岸边。原来,上面要把他调任到宝庆去,但是乱世之中他萌生了解甲归田的想法,索性就告老还乡了。老爷子得以生还,冒襄喜出望外,又把董小宛抛到脑后,就尾随父亲的船到了銮江。冒老先生看了儿子考试的文章,觉得一定可以高中,说你干脆就先留在銮江等着发榜吧。
这里,父亲生还,仕途有望,冒襄喜不自胜,早把佳人忘在九霄云外。
那边,为着冒襄不着一语悄然离去,小宛早已心急如焚,赶紧雇了船从桃叶渡出发,一路乘风破浪地追上来,还险些在燕子矶遭遇不测。
七天之后,发榜了,冒襄中了副车。
副车是什么概念?近年来清朝宫廷戏盛行,那么打个比喻,就相当于秀女选中后最末一等的常在答应之流,是储备在那里的一个名额,用得上用不上还不知道。对于野心勃勃期待高中的冒襄来说,这么一个小品级,还不如干干脆脆落榜来得痛快。
连年失利,怀才不遇,心灰意冷。冒襄准备回如皋。小宛又要追随。
很多人评价他们的这段感情,都说是董小宛“倒追”的冒襄,这一点不假。而且这“倒追”还不是寓意上的“倒追”,真的就是实打实地倒追——你在前面弃我于不顾趁势逃走,我只有自力更生快马加鞭地赶上来。可不是真枪实战么。
冒襄怎么会答应。心想她在苏州那么多麻烦事在身,欠了一屁股债,她如今在外面晃荡了一圈,那些债主见她回来,若是打听到她这些日子是和他在一起,还不知道要怎么想。他又没考好,愧对父亲,自己又消沉,哪有心思管风顾月,和她恩爱缠绵。
到了朴巢,四顾无人,冒襄又一次冷下了脸,说你赶紧回苏州去吧,也好堵住那些债主们的悠悠之口,后面的话,再见机行事。
心烦意乱,已经前言不搭后语。前面觉得她回苏州会有麻烦,现在又让她回苏州。反正在那一刻,他所想的,就是要赶紧摆脱这个女人。
就像看侯孝贤导演的《海上花》所得到的感受一样,与青楼女子欢好固然魂销意尽,可真正要周旋起来,还是颇要费一番心力的。
到了十月,冒襄路过润州,前去拜访了他的一位郑老师。此时正好又有一位从福建来的兄弟刘大行,和一干朋友一起到冒襄的船上饮酒。
正在飞觥走斝之时,外面来了一个下人,是从董小宛那边带来了消息,说她回去之后一直还穿着夏日分别时的衣裳,空守着你冒公子当初的一番诺言,现在,你要不想办法救救她的话,她情愿冻死。
仆人话音未落,暴脾气的刘大行就站了起来指着冒襄,说你一向以侠义著称,怎么这会子竟然辜负一位女子。
冒襄不徐不疾,拿出了唐传奇里柳氏和王仙客他们的例子。《章台柳》中,韩翃和柳氏相爱,柳氏为京中番将沙吒利劫去,韩翃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得虞候许俊的帮助才能和柳氏重聚。而《无双传》中,无双与王仙客相恋,但后来无双因父罪被没籍为宫女,红墙之下,王仙客束手无策,幸而有黄衫押衙献出锦囊妙计,才能救出无双。
“我现在缺的就是虞候许俊,黄衫压衙。”冒襄如是说。
这话,不说便罢,一说就等于使出了激将法。席上有一位刘刺史,大概本就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又兼一斤二两黄汤下了肚,烈酒壮胆,当即就夸下海口,说:“现在,拿黄金一千两给我带着,我替你去摆平这件事。”
陈将军闻言拿出了几百两黄金暂借冒襄,刘大行也着意添了几十两,刘刺史就带着上路往苏州去了。
谁知道到了苏州,这刘刺史不善于调理纠纷,反而得罪了很多人,搞得局面是火上浇油,钱也打了水漂,只好丢下烂摊子逃往吴江去了。
冒襄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只有回到老家去。此后很久都没有再听到董小宛的消息。
这一个月里的董小宛是何模样,书中没有提起,大概小宛跟了他之后也没提起,提了也没意思,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我想,这一个月对她来说一定是度日如年的。他若没有打发人来处理便罢,传出去,是他冒襄理亏,落得不守信用的骂名。可他既花了钱又派了人来了,事情还是没有解决,这样的话,即便埋怨也没有用。
不知是在哪一年的春光里她做过这样一首诗。
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抚瑶琴。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弄好音。
大概那时候也差不多是如此,泪眼看花,花却不语。只是春天尚且和暖,寂寞的人坐着看花也算闲适。这秋冬时节,朔风凛冽,连花也要谢了,琴弦都涩了,柳都老了,流莺都飞走了,岂不是更加寂寞。
就在这孤身维谷难以收拾之时,一个人出现了。
薄暮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她同游黄山的钱谦益。
冒襄在书中写到——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画立尽,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疁,旋买舟送至吾皋。
冒襄写这段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尤其这“亲至半塘”的“亲”字,简直躺在纸页上都可以给他一个讽刺的白眼。他的女人,他自己不去打点,派了那么一个不成器的人去处理,结果搞得一团糟。这回呢,其实也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钱谦益却亲自驾到。对上,明公正道的衙门公堂里他有人脉。对下,嬉皮赖脸的江湖混混中他也有关系。“纤悉大小”,也就是这里面的人情事务债,枝枝节节,巨细之处他都摸得清清楚楚。三日之内,全部搞定,在虎疁的楼船上,为董小宛送行,又买了船送她到冒襄老家去。
这一两年流行一个词,叫“叔控”,顾名思义就是喜欢成熟稳重的男人。网上还做过一个婚恋调查,显示二十至二十五岁的青年待婚女性中有“叔控”的高达百分之七八十。
这不是没道理的。
现今社会,男青年刚从校门里出来,要什么没什么,都是三无产品,而男人的霸气一半是靠钱砸出来的,那些房车兼备的熟男自然销路宽广。
在古代,像冒襄这样初出茅庐,功未成名未就,心肠还硬,做事还磨叽的人,没个人比较的情况下或者也能凑合,但是钱谦益这样老骥伏枥的人物一出马,待人接物世故圆滑,钱还能全部用在刀刃上,怎么也比那黄毛小子愣头青叫人仰慕。
再说句实话,有什么能力做什么事,没本事轻车熟路地处理好这娼门妓家明里暗里的事故纠纷,也别一味馋嘴猫儿似的出来寻欢作乐。
小宛那时候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遥遥举起酒杯的男人不知作何感想。冒襄除了孝顺点,比他年轻点,还有哪个品格是能提得上手的呢。
不过也只有冒襄了。在张明弼的《萤芝集》中有一篇《冒姬董小宛传》,其中写道——闻之,特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划,债家意满。
也就是说这一趟,柳如是跟着钱谦益一起过来了,说是陪一陪昔日的秦淮姊妹也好,说是提防着年轻的情敌也好,总之柳如是在侧,她董小宛看钱谦益,也只能是看一看罢了。
十一月十五这一天的薄暮,董小宛的船到达如皋河岸。
当时冒襄正在家中和老父亲饮酒,听到消息赶紧遣人去河畔相迎,不久后接到钱谦益的书信,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化解了债务危机还没完,钱谦益又快马传书让他的门生张祠部为董小宛削去乐籍的身份,苏州还剩下来的一点小麻烦让周仪部去扫尾,至于金陵的种种琐事则交由原礼部的李宗宪去打理,总是一应大小事务都已经为小宛安排妥当。
这时候冒襄说:“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意思就是,十个月了,心愿终于了却,可是经历了多少麻烦事啊,倾注了万斛心血才促成了这件事,多么不容易。
说得好像他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但不管怎么样,这一天,这一个冥冥的薄暮,小宛终于踏入了冒家的大门,正式与风尘的过往说了一声再见。
小宛的身份先前只有冒襄夫人知道,一时之间,他还不知该怎么回禀堂上父母。
好在夫人贤惠,还没等冒襄回来,就已经着人在外面腾出一套屋子,帐幔火烛,餐具饮食,一应俱全。这边,冒夫人领着小宛到新屋,那边,冒襄还是回到酒桌上陪父亲喝酒。喝完了酒,过来这边,已经全部收拾停当了。
火光中,小宛有些感极而泣。这是自然的,一洗风尘,从此可以成为良妇,如同牢狱之中的罪犯刑满释放回归庶民。是双脚踏地的安稳啊。
再者,作为妾室外房,最怕的就是正妻刁难。尤二姐之所以同意贾琏偷偷摸摸另置一套房子黑灯瞎火地成亲,不就是因为王熙凤狠辣的名声在外么。好在这冒夫人通情达理,省去了她的很多后顾之忧。小宛说上岸的时候正奇怪怎么没看到你,又有一堆丫鬟仆婢簇拥着我登岸,心里怀疑又害怕。到了这里,看一应家什都准备齐全,姐姐人又好,这才觉得,这些年矢志不渝的等待是值得的。
想来让人心痛,让她觉得安稳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夫人。所以微微怀疑,在那个时候,是否只要提供给她一个安定的环境去生活,她便人尽可夫呢。青楼女子,毕生所求,终是那句已经俗腻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罢了。
自此姬扃别室,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恒月余不启户。耽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回视如梦如狱。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锦绣工鲜。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剪彩织字、缕金回文,各厌其技,针神针绝,前无古人已。
如上面的文字所说,此后的董小宛很知道分寸好歹,一心把自己改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主妇。管弦束之高阁,铅华一洗而素,把心思全部都放在针黹女红上。
她自己也很享受这份得来不易的安宁,感觉是从火云滚滚中逃离到了清凉世界。那在脚下浩荡远去的碌碌风尘与笙歌人间,像梦一场。
几个月修炼之后,小宛已然成为刺绣高手,可以做出回文诗这样繁复精致的活计。
是了,织造回文锦缎也是陈圆圆说过的,她曾在那个别离的夜晚向他立下誓言:“君倘不终弃,誓待昆堂上画锦旋。”
现在,她拉长了娇弱的身子作为纽扣去衔接明清两朝,成了乱世枭雄你争我抢的牺牲品。
而这个未完成的海阔天空的心愿,小宛替她做到了。
苦饴
四个月之后,董小宛从外面搬进冒府的正宅。
我总觉得冒襄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爱上董小宛的,或者说才开始愿意爱上董小宛的。他害怕爱的过程,这一路上风狂雨疾他吃不消,爱的风险,爱的途中所要吃的亏,他统统拒之门外,那么就只好取一个爱的结果——在一切事务尘埃落定之后,他可以拿出一点真心相待。
现在,红地毯铺好了,只等着他走,等着他满面春风地挥手致意,没有道理再不大步流星地迈上去了。
进门之后,阖家老小都很喜欢小宛,尤其是两个姑子,都对她赞不绝口。
这称赞或者也是最起码的吧,也不看看她谨小慎微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儿不遑,咸感其惠。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泉布,皆出姬子。姬不私银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
读完这段话,不知你有没有在脑海中设立出一个形象,就是厨师加喜剧演员加按摩师加侍应生加家教加会计……一切与服务有关的职业你都可以套在她身上,她所有的称谓都有了,独独缺了“爱人”的身份。
可也不奇怪,她的从前摆在那里,能进门,能给一个妾室的名号,高堂和正房不张口就骂伸手就打已经是万分仁慈了,还指望有什么地位可言。古人说“妾”喜欢说成是“侍妾”或者“侍姬”,怎么都有一个“侍”在这里。有下人的时候你可以做上片刻的主子,没有下人的时候她就是下人。
昔日生在风尘纵然迎来送往笑口常开累得慌,可方寸的天地里,关起门来到底是自己说了算的。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愿做一生拼地求取这一个尴尬的没有任何福利的名额,渴望得到通往常人世界的入场券。
流年偷换之间,你很难说这是凤凰落魄还是飞上枝头,想来真是如人饮水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是波平如镜的,因为平静皆是二人所求,所以终于生出些柔情蜜意,为这凉薄了太久的往事书添上一道暖暖的光。
冒襄想编撰全唐诗,册页浩瀚,这不是容易的事,好在小宛也通诗文,能帮助他一道修订。小宛最喜欢读的文字是《楚辞》,还有杜甫、李商隐、花蕊夫人的诗。这不难理解,喜欢《楚辞》是因为她洁癖,喜欢杜甫是因为她也一样觉出国之忧患,喜欢李商隐是因为他的诗充满了朦胧华美的意象,喜欢花蕊夫人大概是因为同是女人,这千年遥隔之间也有阻挡不住的惺惺相惜之意。
诗词和上面提到过的琴艺是当时青楼里的高级名妓都要学会的技能,除此之外,小宛也颇通书画。冒襄说她能临摹钟繇的字体,写了很多精美的扇面分送给各路亲友,画画也很有几笔墨趣。虽然和马湘兰等专业选手相比略欠了一些,但董小宛所绘的《彩蝶图》现在也是博物馆藏级别的作品。而且她画这幅画的时候才不过十五岁,后来的很多画作在逃难途中丢失了,想来那一部分在技术上应该拔高了更多。
在文化这一块,小宛还曾经编著了一本叫《奁艳》的书,顾名思义,是专将那些被历史遗漏的与闺阁有关的故事收录其中。
其书之魂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
看这寥寥几笔描述就激发了人的阅读欲望,只是很可惜,这本书也散佚了。不然,对于今天的女性文学应该有着很高的参考价值。
就这样,他们远远地在江北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不再执着于功名,更多地把才情放置到了撰文写书上。她遗忘了昔日的秦淮烟火,遗忘了那些生命中大大小小或轻或重的恩客。他们是恩客,也是过客,所以握于手心的只有当下这一刻。
他们一起把那座名叫金陵的城池付与历史,只管此时静好与来日方长。
春日,烹露制香。
小宛可算是制香高手,于是冒襄也花了超长的篇幅去记录他们一起研香调屑的日子。其中写到“横隔沉”和“蓬莱香”两味,算是沉香中的佳品,为了使薰香时能去了烟腻之气,他们用小火隔着细砂慢慢地薰,那透明的香氛徐徐吹来如同露水滋润着蔷薇,清风拂遍古寺,又如琥珀被慢慢地研磨发热,或是把清酒徐徐倒入犀角杯中。总之是极雅致的感受。更有西洋香、香丸、黄熟香、鹅梨香数种,每一种皆有奇异的滋味,而他们对每一种又有独到的见解。具体不再赘述,可参看原文。在这鲛绡一般轻软的香雾之中,他们依偎在一起,如同置身于百花深处。小宛说:“花间词里的那些女人,斜倚薰笼,拨尽寒炉,不知是怎么样的愁苦滋味。”冒襄说:“你现在有我在身边,怎么能体会呢。”她洋洋微笑,在帐帷深处,在这个得来不易的温暖臂弯里沉沉睡去。
初夏,饮酒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