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告别的话,由风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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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解语花(4)

其实小宛的酒量很大,冒襄说她在銮江汪汝为家的梅亭做客的时候,曾经有“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姬皆颓唐溃逸”的经历。叵罗就是一种很大的盛器,小宛一口喝干,喝到最后,席上的各路美人都烂醉如泥瘫下了,她依然精神抖擞。不过现在嫁为人妇,上有公公婆婆,中有正妻姐妹,下有仆人丫鬟,女人喝那么多就始终不好看,所以只在冒夫人想喝的时候略微陪一陪。冒襄喜欢喝茶,她就专攻茶道。用文火细烟,小鼎长泉慢慢煮了半塘友人寄来的薄如蝉翼的岕片茶。一边品,一边吟念“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的诗句。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完全到达了陆羽茶神的那种境界。

清秋,插瓶赏花。

小宛秋来多病,可是冒襄老友送来一种叫做“剪桃红”的菊花时,她还是坚持着从病床上坐起来看花。花朵繁盛,叶如蜡染,枝枝蔓蔓,如风拂云。这样珍贵的品种,她有一番自己的欣赏之道——入夜时分,她把花移入房中,点燃青白色的蜡烛,用洁白团扇把花的三面围起来,然后放一个座椅在花间,等到花影与座位配合协调,她就走入花间,静静地坐下来赏花。秋气再清深一些的时候,他们的早梅就含苞待放了。小宛对于入瓶供奉的梅枝很挑剔,要么就是捡那最合瓶型的一枝,实在没有,就在头一年把花枝修剪好,等到来年花开时,样子合适再采摘下来插瓶。

隆冬,赏雪饪食。

飞雪连天的冬日蛰居在家中取暖看书是最好的,当然,陪伴冒襄的可不是精神食粮。小宛闻名于后世不光因为她和他的这段传奇,她的烹饪技术也是坊间津津乐道的美谈。比如说“董肉”、“董糖”至今在江浙一带都还很流行。她把时令鲜花采撷下来,和盐和梅子一起在香露中浸泡腌渍,经久取出,花色依然鲜艳,倾于白瓷碗中,各种色调丝丝分明,解酒又解渴。把桃子西瓜清洗干净,把那一丝一毫的瓤都去了,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熬成水果膏,如此即便到了深冬也能尝到春夏的气息。她做的熏肉有松柏的清气,做的蛤蜊颜色艳如桃花,做的鲟鱼如玉一般白。至于做家常的豆豉腐乳更是手到擒来又别具一格。而各色腌菜则黄如蜂蜡,绿如碧藻,冬季的桌上可以荡漾出春水的气味。那些杯盘碗碟中所盛放的美食佳酿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影梅庵忆语》中的这一段放到今天足以秒杀所有美食宝典,而小宛若是今人,想来也足以粉碎“所有大厨都是男人”这个谬论了。

大家对美食趋之若鹜,但是她本人却没什么兴趣,就像大多数裁缝不愿意驾驭自己手中绣制的锦衣。文中说——姬性淡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意思就是她自己吃东西,大多是茶就饭,顶多吃点清淡的小菜而已。

但是她变着法儿地为他们做出饕餮大餐,纵没有水陆八珍,也能以仅有的食材变换花样,像魔术师一样呈上一桌桌不亚于满汉全席的绮筵盛宴。做完了佳肴,再像前文引用的文字那样——别人坐着她站着,别人吃着她看着。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终生热爱做饭的厨子,却不相信有每一分每一秒都热爱做饭的厨子。

这种活雷锋的姿势摆得太久叫谁都会觉得累,但是她扛住了。这种忘却自身,甘为人梯的性格在此处表现得还不是很明显,到了后面逃难的时候,读来更叫人触目惊心。

只要是个人,大概就不会觉得不苦,可她甘之如饴,而且很清楚,这将是她从今往后要领受的无限人生。

喜鹊

崇祯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占北京,皇帝长叹一声“苦我民尔”后,命无数妃嫔公主自杀殉国,自己终也在煤山自缢而亡。

明朝在此前很久一段时间内就已显露出了亡国之象,到了张居正的万历中兴,看似重归升平,却实际上已是回光返照。

现在,终于朽不可支,崩裂不复了。

消息传到冒襄他们这里的时候,没过三两天已经乱作一团。

地方官懦弱无能不管事,那些山贼强盗小偷就倾巢出动,准备趁火打劫发国难财。更有兴平伯高杰手下的士兵四处播撒警报,搞得人心惶惶。

当时很多乡绅秀才都已避让不及逃难去了江南。冒襄问了老父亲的意思,却说要闭宅自守。所以那段时间,四周邻居都锅凉灶冷了,唯独他们家还有炊烟升起。

又过了几日,女眷们实在害怕,冒襄便把母亲和夫人都送去了城外暂避。

小宛不在其列,留了下来服侍他。文字之间,看不出这是冒襄母亲和夫人的意思,还是冒襄的意思,抑或是小宛本人的意思。不过,不管是谁,道理都说得通的。

说是冒襄母亲和夫人,有这个可能,后文中冒襄大病一场不成人形,环境又恶劣,小宛服侍他,饭也不敢吃,觉也不敢睡,搞得面黄肌瘦,嶙峋如柴,这时候冒襄母亲和夫人在一边发话了,说“愿代假一息”,就是愿意代替董小宛服侍冒襄一会。都到那个份上了,她们还丢不下身段,还把自己当成老祖宗和贵夫人,能冷眼旁观自己的儿子和相公生不如死,而这会他还身强力壮,她们怎么可能不顾自己的安危说要留下来服侍他呢,这在他们眼里自然是董小宛该做的事。他们和冒襄一样,属于那种情感意识单薄,凡事先考虑自己的人。这也应了俗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物以类聚,因为是一种人,所以冒襄和他夫人两个人倒也相安无事地过了很多年。

说是冒襄,这都不用解释,主动权历来都在他手里。他要扔下谁就扔下谁,要带上谁就带上谁,他说了算。比他母亲和夫人略好一点的是,他对情人比较刻薄,对亲人倒是情深意重。老父亲在襄阳还没碰上什么灾难了,他就急成那样,这会形势危急,保护亲人自然是首要任务。可是董小宛还不在他罩的范围之内,不知道是他在心里尚未把她从外人变为家人,还是暂且没有把爱情转化成亲情。若是后者,在董小宛的层面来说,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是董小宛,更不用解释,一个为人民服务到底的女人还需要别人为她解释么。

而除了照顾冒襄以外,她还有其他的杂事要做,比如打包。衣物,书画,文稿,银票,这些东西她都亲自过手,分门别类地整理——自然是防止日后还是要逃,做好准备。

这还不够,还用标签各自做上记号——这是怕混乱之中分不清哪一包是什么东西。

然后分交给数位丫头们去管——银钱落在同一人身上,若是丢了就全完了。

这些缜密的心思很快就要派上用场。

土匪杀人如麻,形势水深火热,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冒襄备了船,带着一家老小上路了。小宛渴望的那种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就再一次陷入颠沛流离之中。

途中,冒襄父亲找地方兑碎银子,只可惜人人闭门自保,没处折换。

冒襄便问小宛要。她打开了钱袋,这里面,从几分到几钱到几两,每一种都标重了,弄得像我们今天的硬币一样明码实数,可以随手拿来用。

大家自是啧啧赞叹。

说到钱,那会兵连祸结的,什么都涨价,更多的时候是花了钱也不一定有用。

雇船要花一百两银子,招募一些保镖随行也要花一百两银子。可走了没多久,江水落潮,船走不动了,前方盗贼们的船已成掎角之势。进退两难之间,他们要投奔的人家派人来传话,说江洋大盗的势力已经蔓延到岸上,即便上岸也没有用了。

保镖们不干了,仆人们也痛哭流涕要回家,一时乱作一团。

入夜,冒襄悄悄吩咐了贴身的仆人,让他想办法去雇车,保证他们能水陆双行。这招果然有效,他们在盗贼的注视下上了岸,实际上是为金蝉脱壳,好混入人群伺机逃走。最终成功在仆人的掩护之下得以从竹林小路逃走脱身。

前面是老母亲,身边是夫人,还有姨娘们,还有稚子小儿,尤其还有一个刚刚生下来三天的小弟,冒襄压根顾不上小宛了。只是偶然间会回过头来催促她:“你快点,快点走,再迟一步就跟不上了。”

小宛就那么一路跌跌撞撞,摔倒爬起地跟了过来,眼看着他扶老携幼牵着别人的手跟了过来。

后来到达安全地带,她在月下如是对他说。

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

你首先保护他们是对的。即使我跟不上,死在竹林深处也无憾。

这样的话,我是想破了头皮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语气说的。哀怨?没必要,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时候个人的小哀怨只会淹没在丧国的大哀怨中,她这么冰雪聪明的人不会不懂,不会花力气做这种无用功企图博得他的同情。乐观?真的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给他人作嫁衣裳铺路石,对着滔滔两岸潮作沧海一声笑,又实在是把她神化了,一个女人,形象何须如此伟岸,且这大无畏里着实渗出一股森冷的凄凉。

此后,他们一会返家,一会逃去南都,一会下江南,一会流寓盐官,总之如无根飘萍一样四处浮沉。那些小宛视为珍宝的诗书字画一路散尽,沉入江湖中,或是焚于战火中。

乙酉年,清兵南下了,又要开始逃难了。这一回,他们本来也是打定主意要自守的,可是战乱实在叫人不得安生,冒襄只得带着父母到城外的山庄去掩蔽一阵。

这个空荡荡的家,或者说空荡荡的房子,再一次独独交给了小宛一个人。

当时,冒家亲人只有八口。先前逃难仆婢众多,算是掣肘,才有诸多不便。这一次,冒襄想着要遣散众仆,因人少好办事,真要逃起来,一车就够坐了,也方便。他让小宛看着家里的仆人,不要随便带东西出去,以免节外生枝,自己就筹谋着这次的逃难计划。

谁知还没等他想好策略,家人们就已经大难临头各自飞,先行奔逃了,可见俱是贪生怕死之辈。他父亲就首先逃到了惹山。群龙无首,大家又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冒襄实施了预备好的遣散方针,而首当其冲的这个人居然就是小宛。

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

大意就是,我给你安排了去处,可以把你托付给我的一位朋友。你去就去,不去就自己想办法吧。果然,前面的猜想中他是那第一种——还没有把她当做自己的亲人,还没有觉得她有这个资格能让他带着一起走。

他之前说“即侍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所以他永远只在意他的父母,妻儿。她董小宛是额外的一根寄生草,太平年代可以给她半碗薄土依附,烽火三月里,唯有叫她自生自灭罢了。又要说了,他只能承受幸福的爱,而不是辛苦的爱。

小宛闻言,说:“是啊,你说得对,他们比我重要百倍。你别牵挂我了,带他们去吧。我去找你的朋友,若留了半条命,誓死也要等你回来,若遇上了不测,以前我们观海的地方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小宛说完了这一番话,冒襄就打算让她走了。

插个题外话。唐朝白居易有两个著名的家姬——樊素和小蛮。注意是家姬,就是连妾室的名号都没有,仅仅就是两个豢养在家中的歌妓,分别以樱桃小口和杨柳纤腰著称。

这一年,白居易觉得自己老了,不愿蹉跎了她们的好光景,就想着把自己的马卖掉,换点钱给她们离去。可是那匹马左右顾盼,频频回头,长嘶悲鸣,不忍离去。樊素也说:“主子你乘这匹坐骑已经五年了,它安安分分载驰,从没惊扰你的行程。素素我也一样,侍奉主子你有十年的光景了,兢兢业业,也没有什么过失啊。到了今天,马没什么毛病,还算健壮,而素素的容貌虽然已经不如年轻女子,但还没有到衰老的份上。这马在,驮着主子你多走一两步还是可以的。素素在,歌声到底可以劝主子多饮一两杯酒。如果我们都走了,就真是有去无回了啊。所以马自然哀鸣,素素也自然心如刀绞,这是马和素素对主子的情谊,难道主子你对我们真的没有一点留恋了吗?”

白居易怎么会是没有留恋呢,没有留恋他就不会作出“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这样的句子。他实在是因为自己老了,又一身是病,所以不想耽误别人,故而出此下策。

他写了那么多著名的诗篇,独有一首《不能忘情吟》体裁新颖,又一句一叹,感人肺腑,说的就是他和素素别离时内心的悲伤。

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返闺。

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姬!

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

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他领了马和素素的情,也看开了,他虽然老了,又多病,但比十面埋伏包围之下的项羽还是好多了,不用抛弃乌骓马,不用舍弃虞美人,不用在乌江自刎。

所以,马还是回圈吧,素素你也回到闺阁里来,再为我唱一支《杨柳枝》,我们一醉方休,只顾今夕,以后的事就留到以后去好了。

一个家姬,主仆之间尚能如此,同样是文人,不知冒襄那个时候怎么能狠心至此。

且白居易遣走樊素是因为自己老弱病残,不想拖累她。而冒襄要打发小宛,完全是因为多带一个人,他就不能“以孑身往”,不能带着家人轻装上路,认为她是负担,是怕她拖累了他。好在这个时候的董小宛似乎看破了一切,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黏人的董小宛了。对待任何人,任何事,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你让我走,那我就轻声地对你说声再见吧。

小宛正要辞行,冒襄父母发话了,说还是让她留下吧。冒襄文章中说是双亲怜惜她,舍不得她。我倒嗤之以鼻,认为很有可能是怕她走了之后,碎银子会分不清轻重大小。

好在无论是什么理由,冒襄视父母的话为军令圣旨,小宛便得以继续留在冒家。

说实话,看了后面的文字,真想她还不如当时一走了之得好。

首先要继续逃难。

此后的三四个月里,他们不停地在深山老林,茅屋渔船间奔命。一开始一个月逃一回,后来就要一天逃一回,再后来一天要逃很多回,顶风冒雨,苦不堪言。最后还在马鞍山脚下碰到了杀人不眨眼的清兵,吓得魂飞魄散。幸好得到一条船,才得以保全一家老小。

其次就是生病。

不消细说,这样的惊恐万分中,给谁也要累得吓得一身是病了,小宛不是铁打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再其次还要带病照顾同样生病的冒襄。

当时他们回到了盐官,却因为这一路颠簸,已经散尽了钱财,而且连衣服被褥都没有了。他们去投奔一位朋友,可惜战乱时分人人都是自顾不暇,人家除了自保也没有什么能力了,只匀出一条毛毡大家一起睡在耳房里。第二天冒襄出去讨米讨柴,生火做饭,陆续才把父母亲眷带回家中。奔走之中,冒襄染了风寒,又得了痢疾。雪上加霜的是环境还很恶劣。家里什么都没了,把木板铺在地上当床,堆一摞棉絮做被子。熬的药都是些没什么大用处的桑枝柳条。所以从重阳之后,冒襄就浑身溃烂,到了冬至,整个人都要僵死过去了。这大病的五个月里,每天卷着一床破席守在他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宛。

来看看她是怎么伺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