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慌忙阻止,依着靠背,气若游丝地解释说:“这病来得就猛。打开头是因为我弟弟走了,妈也死了,心痛的。下面又是各种情痴缠绕,悲愤交加,能不加重吗。我从来都想做个好媳妇,这你知道的。可是,怎么都做不好,怎么做都是错。头晕目眩,心悸腿软,什么病也就都跟着来了。人常说,病入膏肓,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是没有办法的。别再花那些冤枉钱打水漂了。我有时候细想我们走过的这二十三年,云烟似的。多亏了你的错爱,我这么顽劣不堪,都没有抛弃我。因为有你,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如果衣食无忧,人伦团密,能寄情山水,像是往昔在沧浪亭和萧爽楼里那样,简直就能算是人间神仙了。唉……神仙要修炼多少世呢,我哪儿敢奢望呢。可是今天这样的下场,到底是因为你多情,还是我命薄呢。”说到这里,芸娘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半晌又幽幽叹道:“人生百年,终有一死。可今天这样半路就分手作永别,不能再接着服侍你茶饭起居,不能看到逢森娶妻,我心里不甘啊。”
三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么多,只是耐心宽慰:“病了八年了,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好好的,干吗说这些。”
芸娘双目放空,凝视着头顶的房梁,凄惶起语:“我这几天常常梦到父母亲,他们驾着船来接我到那边去。我就跟着他们走啊走啊,脚底下软绵绵的,行云踏雾一样。大概,魂魄早就去了,剩下的这个只是躯壳而已。”
三白说这是神不守舍,要给她开药,给她调养。
服药后虽稍好了一些,芸娘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段缓冲已是垂死前的昙花一现,便振了振精神,留下了让他痛不欲生的哀婉遗言。
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我要是还有一点生机我都不会说出这些让人害怕的话。我知道,黄泉路就在脚下了,有些话再不说以后没机会了。你不得父母喜爱,过这种流离失所的生活,都是因为我。我死了,他们也就能原谅你了,你也算了了一桩心事。父母亲老了,我死了之后,你要早点回去啊。要是我的骸骨不方便带回去,那就先留在这,等到以后有机会了再说。你要做的,是再选一位品德姿容都好的女子作续弦,把公婆服侍好了,把我的孩子照顾好了,我也算死得瞑目了。
长长一段,一声一叹。说这是临时想到的话谁都不会相信,你由此可见,她带着这样的一份遗言,托着疲惫的病躯,苟延残喘,朝不保夕,终于行至水穷。
三白大为惶恐:“你要是像这样半路离我而去,我怎么会续弦,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芸娘伸出颤巍巍的一双手来,握住他,嘴中还是念念有词的,只可惜仅仅是些气声,三白凑近了听,原来是“来世”两个字。他忽然就想起了早年的那些岁月。他们用胭脂色的信笺互写密信,声声唤我妻,口口应我婿,最后的落款之上,红艳地盖上那枚鸳鸯印——愿生生世世为夫妻。可惜真的来不及了,她就要走了,那最后的一口气像是即将散去的涟漪一样在她的喉头荡漾着。芸娘的双目圆睁睁地看着他,最后两行清泪陡然落下,终于撒手而去。
这是嘉庆癸亥年三月二十日。
他曾经疑惑过,世间的夫妻有的相伴一生到老到死都还在争斗仇视,他想不通为什么。现在看来,相视如仇固然不可,可情深意长也有笃情的悲哀,正应验了那一句——恩爱夫妻不到头。
对于这种哀伤的结局,其实他曾经有过无数次的揣测,像是神外之境有人告诉他,他们必然不能共白头。就像那一夜在沧浪亭里,欲要月下相酌,最后却乌云遮月。芸娘起誓,若能长相守,月亮必然会重放光芒。这是提前书写下的一个大大的问号,到了今天,那个疑问的弧度慢慢僵硬,成了惊叹号。
民间历来有亡魂回煞的传说,到了那一夜,旁人都劝他不要留在屋里。三白如何能肯。
掌上一灯如豆,他悄然入内室,环顾左右,静静寻觅,可哪有芸娘折返回来的亡魂啊。只有家什摆设还是以前她在的样子,可惜姣姣音容已随清风去,不免又是一阵伤心泪。
泪水淋湿双眼,眼前一片模糊,他坚持睁大了眼睛,坐在床边,等待着她的归魂。
抚摸着芸娘的遗衫,闻着熟悉的气味,他竟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迷蒙之中又怕芸娘回来的时候不忍心打扰他,赶紧又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此时只见蜡烛的火焰透着一股幽微的青色,仔细看一看,它正在逐渐升起,最后竟然蹿到一尺多高,差点燎着了房顶上糊的纸。
他以为是她来了,就轻轻地唤她:“芸,芸啊。”一边呼唤,一边在心内为她祈祷。
房间里静寂无边,什么都化为虚有,只有那两股来自天上和人间的神思在对流。
过了一会,烛火渐渐缩小如先,一切又恢复成起初的样子。
遗事
芸娘走了。任何事都不再值得开心或者悲哀。
芸娘让他“另续德容兼备者”。他怎么会呢。他这一生可以说只爱过她一个人。
对于书中提到的那些女子——伶人兰官、船娘素云、迟暮名妓温冷香,他从来都是抱着审度的眼光,只是在欣赏她们的美而已。这和欣赏壁画上的飞天没有区别。至于温憨园,他的喜欢是冷静的,前瞻后顾,分条缕析,并不赞成娶她做妾,这也就谈不上是喜欢。而那个他和秀峰同游广东时结识的扬州帮雏妓喜儿,他也只是用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就概括了她的姿容,概括了他喜欢她的原因——类余妇芸娘。
他回到了家,只可惜父亲也亡故了,家业尽数落入弟弟的手中。
他本无心抢,只觉心寒。那一年,弟媳出嫁,少了一枝珠花,芸娘把自己定亲收到的彩礼里的一枝拿了出来赠送给她。这等大礼连仆人看着都觉可惜,唯有她笑盈盈地说:“女人就是纯阴的,珍珠更是纯阴的精华,阴气这么盛,把阳气都克了,有什么好可惜的。”说完便为弟媳簪上,毫不吝啬。
未想日后竟是以怨报德的结局。
从此,他自号梅逸,悠游人间,如闲云野鹤。
路过扬州的时候去给芸娘扫墓。周围的墓都结着蔓蔓黄藤,唯有芸娘的墓,徐风荡荡,碧草青青。有时,他在暮色中遥望南方的天空,在那被黄尘烟火熏染得有些发旧的霞光里,他像是能看到芸娘的影子,看到她的眉眼,美目流盼,巧笑嫣然。鬓角一朵茉莉,是浓酽酽居家过日子的样子。
他饮了酒卧倒在初开的梅树下。缥色花瓣落满怀,衣衫褶皱里残留着余香。
在夕阳的余晖里,即使闭目,眼中仍有一片绯红,绯红之后,他梦到芸娘在灯下绣花,针涩了,便提起来,在头发里撺两下,接着绣。双颊被灯映成山里的桃花。
梦到我取轩的夏日桐阴,梦到沧浪亭的月夜。
梦到仓米巷里和二姑六姑说笑,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辰光。
梦到芸娘熬制酱瓜和腐乳,让他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些甘淡的小食。
梦到和芸娘一起收集残破的书画,旧书重新穿订,旧画重新装裱,谓之曰“断简残编”和“弃余集赏”。
梦到在金婆婆的乡间度过的一段无忧无虑的蛰居时日。
梦到那一年,在水仙庙里女扮男装令人捧腹的趣事。
梦到芸娘把沉香放在饭锅里蒸透,然后放在火炉上方的架子上慢慢烘烤,香而无烟。又梦到她在荷花闭合之前把茶叶放进去,等到再开时取出,用雨水煮茶,清然甘美,犹带荷香。
最后梦到的,是一件他几乎要遗忘的事了。
他曾经对芸娘说:“可惜啊,你是个女人。你要是男人的话,我们可以结伴出游,走遍人间名山大川,胜迹古景,多惬意啊。”
芸娘的眼珠子灵动地在眼睛里转了转,说:“这有什么难的。等我们老了,虽然去不了远的地方,可近处的虎丘灵岩,西湖平山,都可以一起去啊。”
他说:“你老了,两鬓斑白,恐怕腿脚都不利索了呢。”
芸娘说:“即便这辈子不能如愿,我们就期待来生嘛。下辈子一定达成这件事。”
他笑了笑,说:“下辈子你做男人,我做女人,我跟着你。”
芸娘想得更有趣,说:“那个时候一定不能忘了这辈子的事,对照着才好玩呢。”
他大笑起来,说:“小时候一碗粥都有那么多的话可说。要真到了那个时候什么事都记得一清二楚,新婚之夜就别合眼了,有的说呢。”
芸娘说:“月老掌管人间婚姻,今生来世都只有托月老的福才能走到一起,不如请人画一幅月老像,来供奉呢。”
于是一幅惟妙惟肖的月老像就从朋友那里画成了。他们每逢初一十五,都在像前焚香点烛,祈求月老的庇佑,祈求来生的相遇。
是啊。这一生未完成的长相厮守的誓言只能留到下一世去实现了。头顶的神若看见此间的涓涓痴情,风月场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也仍会叫他们相见。
她还是敛眉微笑,他还是风起青袖,两下里电光火石一心惊。
原来这一刻真的就凝固在了天长地久里,原来生生世世为夫妻的诺言真的光顾了红尘的所有瞬间,便得以,让他们在这里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