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君伏在芸娘腿上流泪,这缱绻时刻,连哭声都是寂静的,只有烛火在摇晃。
昔日曾经租赁她的瓦舍过了一段归园田居清闲时光的那位金婆婆那时也来了。她熟悉去锡山的路,主动来送他们夫妇一程。听了这话,也是老泪纵横。如夏姐姐一样,越是关键时刻,越是非亲非故的人站了出来。
像是上天故意把血缘的薄弱与荒谬撕开来给世人看。
五更时,金婆婆起来做粥,盛了几碗分付与大家吃。芸娘捧着粥久久未动筷子,怔怔地望着米粒出神。过了好一会,才强撑起笑颜,说:“那一年,因为一碗粥结缘。今天,又是一碗粥,却要离散了。说起来,真是好长的一段故事啊。可以写一出戏,叫《吃粥记》。”
如芸娘所言,往日情景,雪泥鸿爪,呼啸而过。好像那一年的事真是昨天的事,或是昨夜的一场梦。她被众人取笑,专门藏着粥等他,绯红双颊,如樱泣露。
三白想了想,真是很久了呢。
迷蒙之中,逢森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床趿着拖鞋来问芸娘这么早起是要做什么。芸娘按原先的计划告诉他,是去诊病。又说路途遥远,让他和姐姐在家要听话,不要惹祖父祖母不开心。看他半信半疑的,又补充说过几天就回来了。
鸡鸣三下,时不我待,即将出发。芸娘由金婆婆搀着,满眼蓄泪地从后门走了。逢森倚着门大喊起来:“妈,妈妈,你是不回来了吗?”青君也是泪垂,但到底年长,怕惊扰别人,唯有捂住逢森的嘴巴,低声劝慰。三白夫妇柔肠寸断,可除了极力安慰他,别无他法。
时间耽误不起,他们匆匆起行。
芸娘走了一段路走不动了,三白就背她。路遇巡逻的人,被截下来盘问。金婆婆急中生智,说芸娘是她的女儿,生病了,由女婿背着去瞧大夫。夏姐姐的佣人在船上听到了动静,前来接应,这才解了围,大家相扶着上船。
上了船,解了缆绳,开了船,雾蒙蒙的姑苏城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时候,芸娘才伏在三白肩上大哭了起来。这悲痛不知是因为背井离乡,还是她用自己得天独厚的母性预测到,这将是她和儿女们的永别。
锡山
锡山在今天的无锡市,离苏州很近,是个幽僻少人的好地方。
在唐朝诗人陆龟蒙的诗作中有好几首是描写锡山风光的。其中有两首,叫做《和袭美怀锡山药名离合二首》。
鹤伴前溪栽白杏,人来阴洞写枯松。
佳句成来谁不伏,神丹偷去亦须防。
萝深境静日欲落,石上未眠闻远钟。
风前莫怪携诗藳,本是吴吟荡桨郎。
风光无限好,只是心寂寥。再美的风景,少了赏景的情致,也是无用。好在夏姐姐和芸娘自幼相识,久别重逢,也算相见甚欢。夏姐姐早早地等在家门口,与芸娘相携着返家。邻家妇孺听说有远客来访都争相出来问候,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芸娘看着乌压压的一屋子人说:“像是入桃源一般了。”
夏姐姐说:“乡下地方,没见过什么外人,妹妹不要见笑了。”
至此,芸娘安心静养,身体渐渐调养得宜,过了元宵节已经能外出活动。
夜间,芸娘说想去打场的地方看乡亲们耍龙灯,三白便陪她同去。
金锣铜钹,火树银花,小小山坳里的不夜天。芸娘的脸被火光辉映出了吉祥欢喜的颜色。三白知道她的身体元气终于逐渐恢复了,就和她商量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因为他作为男人寄居在此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想着外出做些生意,可又没有盘缠经费做本钱。
芸娘想了想说:“有一年,你姐夫惠来跟你借过十两银子,记得么?”
三白记不清了。芸娘提醒他,说他们那时其实也没什么钱,她还把一枝珠钗典当了凑给他。芸娘说,靖江不远,姐夫就在那里,不如去要来应急。
这是初春时节,三白听他的话便上了路。这一路可真算是煎熬了,翻山涉水,行车艰难也就罢了,还遇上了突降的大雪,又短了路费,挨饿受冻,凄惶不堪。
幸亏偶遇了一位曹先生,是他以前在泰州游幕时的一位故旧。为他付房钱,请他吃酒,送他上船,一路送到靖江找到了姐夫惠来。这就是我在最前面提到的另一大幸事——他乡遇故知。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在靖江,惠来说即便没有以前的旧账,郎舅现在落得如此也该帮一把。只可惜他做盐运生意,而运盐的船被海盗劫持了。只能先筹措二十块银圆给他。三白本就无多期望,拿上钱就回来了。到了家,一进门,芸娘就说:“遇着雪了吧,我担心死了。”听他讲明来去经过后,又摸摸心口,说多亏遇上了曹先生,可算吉人天相。
又过了几天,传来儿女们的消息,青君即将去婆家,逢森也被领去了商店学手艺。虽是各有着落,但一家子四处离散,这也只是一点小小的慰藉,终究抵挡不了大的凄凉。
二月里,三白用从靖江那里筹措来的钱去了扬州,请盐政署的旧交胡先生帮忙,进了局里做事。次年八月,芸娘来信,说在夏姐姐家居住只是应急,现在病况略好些,也想到扬州来陪他。三白就租了两间临水的屋子,回锡山来接芸娘。临行前,夏姐姐给了他们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好协助芸娘做些家务活计。
在扬州好容易安定了下来,突然局里裁员。三白是朋友的朋友引荐的,自然最先下岗了。断了经济来源,生活再次陷入困境。窘迫之间,芸娘旧病复发,三白决定再去靖江找姐夫惠来求助。
亲弟弟出走,公婆下逐客令,小叔子诽谤谗言,在这一系列的打击之下,芸娘已经对亲眷失去了信心,劝他:“求亲戚,还不如求朋友。”无奈昔日的朋友们也大多赋闲在家,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三白还是决定去找姐夫。
芸娘抬头看了看天,说:“好在日光晴好,没有上一次那样的雨雪阻碍。你快去快回,不要担心我的病。要是你的身体再牵挂出病来,我的罪就更深了。”
这心思是相互的。三白也不希望她担心自己。明明已经没钱的他,还佯装雇了骡子,实际上是一路步行。途中没有住宿的地方,只有个破庙落脚,还是土地庙,仅仅能塞进半个身子。就是这样,也因为劳累很快睡着了。后来越过无数土山,又搭了途中的便车,艰难辗转到了靖江,却被姐夫府上的门卫通知说他们老爷不在家。三白见他面有推脱之色,就问何时姐夫能回来。说不知道。
一路艰辛,身心俱疲,却受到这样的待遇,文人的架子全都没有了,他朝地上一坐,说:“没事,我等他。哪怕一年,我也等。”
门卫看出了门道,问:“你是他的亲郎舅?”
三白说是。门卫便让他等几天。几天后,惠来回来了,这才借到了二十五两银子。因为牵挂芸娘,也无空休息,他又急急地回扬州去了。
沧海巫云
如果这一生可以从头来过,不知道三白会不会选择换一种方式。
人,还是给他芸娘这个人。但为这个人能不能过另一种生活。比如走上仕途,或者早早经商?让这一房娇妻不用受这么多的苦和罪,哪怕违拗自己的心愿和向往去经营一份自己不喜欢的事业,这种的人生他愿不愿意去过?
这都是假如。假如前面毕竟有个“假”字。纵然天马行空,无限美好,也不可能成为现实。而且,这虚构命题的答案也无从知晓,因为昔人已乘黄鹤去,如花红颜转头空,就连这一册浸染着草木清香和红尘苦楚的《浮生六记》也已成了故纸堆。
三白从靖江归来时,芸娘正在屋里哭泣。她一抬头,三白被她的仪容吓了一跳,消瘦枯黄犹如垂死花枝。一问原因,才知道夏姐姐给他们的那个丫头卷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跑了。
芸娘四处托人找都无果。因这小丫头来扬州前,她母亲再三请芸娘关照,芸娘生怕她过江回家,她父母藏起孩子来讹诈。况且也觉得无颜再见夏姐姐。
三白安慰她:“我们不过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的人了,没什么可诈的。这个丫头,我们有一口饭也要匀给她半口,衣裳也都捡好的送给她。街坊邻里谁不知道。只是她被猪油蒙了心,落井下石。现在想想,走了倒好。不然将来指不定会有什么大灾祸呢。至于夏姐姐,她给你的人竟然是个小偷,该是她无颜见你才对。”
芸娘听了,心里略好了一些。
不过从这时开始,她的身体再度节节败退。
日后,在梦里,三白常听到她在枕边呓语:“丫头跑了,丫头跑了……啊……憨园啊,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啊,憨园……”
三白掌了灯,起来给她倒水喝,劝她还是找个大夫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