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告别的话,由风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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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穿堂风(5)

所以她确实把这种男女旖旎的游戏看得很淡,并且乐于参与其中。也或者,她自觉被逐出家门,已然是于封建礼教不合的邪门歪道,那就索性坐实了这个罪名,放手去捕捉那些不受待见的欢娱,尽情享受被贬谪后游冶四方的乐趣。

只是那个时候的芸娘会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应了鲁夫人的话,真的徘徊于勾栏青楼之内呢。

喜儿

三白到广东去玩的那段时间,芸娘应该是坐在门前借着天光刺绣的。有一搭没一茬地同仆人们说话,听他们说乡间的故事。日头明灿灿的,菊花已经到阑珊,霜降之后,冬天就要来了。遥遥的,她听见鲁半舫和夫人在院落里说话,嘻嘻笑笑,很开心的样子,是戏里所唱的“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意思。

她的目光从绣架上移开,移到万里云天之外,想她的三白何时归来。

女仆问她:“先生是同谁一起去的?”

芸娘说:“他表妹夫,秀峰。”

男仆说:“去了这么久,别是发了财,把夫人忘了吧。”

还没说完,女仆就瞪了他一眼。

芸娘搬了躺椅到廊檐下,边晒太阳边打盹。渐渐地就睡着了。

梦到他们一起洗手插素花。

三白喜欢插花,不喜欢盆栽。原因是家里没有花圃,不能亲手种植,只有从外面买。而市面上的花大部分太过芜杂,不入他眼。

她帮他甄选品相好的花,他来插瓶。他说颜色不能有两种以上,是为了气氛统一。要用阔口瓶,是为了让花朵有足够舒展的空间。至于花的姿态,要高低层次,互为依附。不然就成了“锦灰堆”。

他说一切都在于对画意的一种心领神会。

梦到他们用昆虫来点缀插花。

她说既然是把画意挪到实物上来,那么画中花枝多有昆虫做点缀,我们也应当有所表现。他为难了。若是捉来活的虫子,必然留不住,会爬去飞走。芸娘生了一计,做了昆虫的标本,再用极细的丝线系住它们的手脚,绑在花枝上,就栩栩如生,如同活物了。他透过花枝与微光,赞她是闺阁之中少有的悟性极佳的女子。

梦到他们一起做盆景。

记不得是不是和王二姑一起在扫墓时捡到的那种石头,总之花纹很好看。先前盆景里的石头是白色的,洒了油灰,色彩呼应之间十分匀称。三白说这次捡到的石头不能再和油灰搭配了。黄色白色混杂在一起,一股子斧凿的痕迹,不够天然。

她想了个好办法,把一些顽劣的石头捣成粉末,趁潮洒在灰色的痕迹上,等到干了以后,颜色也就差不多统一了。三白笑她,尽会想这种“诡计”。

参考她的方法,他们在宜兴窑出产的一种长方形的盆里垒起了一座山势倾斜的石峰,像是倪云林画石的笔触风格。留出来的一角,用河泥种了白萍上千瓣,石头上则种了青碧色的茑萝。

深秋,茑萝开满,绵绵绿色掩映山间,朱砂红的花朵成了绯衣美人行走山间。白萍也开出了水面,袅袅婷婷。屋檐底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商议着,这里应该建造一座水阁,夏季可以纳凉。这里建一座茅草亭子,冬天可以烤肉观雪。这里呢,应该题几个字,像是“落花流水之间”一类,是闲心闲情。在这里居住,在这里垂钓,在这里登高远眺。

像是真有这么一处现成的风景可以给他们移居。

好梦不长。有一天傍晚,猫从房檐上蹿下来抢食,“啪嚓”一声打破了盆景,连带着盆架都给弄翻了。三白握着她的手感慨:“唉,就是这样的一点小玩意都碍着老天爷了。”

这清脆的一声里,芸娘真的醒了过来。

暮色四合,密林幽寂,沉云低垂,烟霭重重。恍惚之间她闻到了米饭的清香,三白却依然没有归来的迹象。

在这萧爽楼借居的一年半载,他们过得是何种生活呢。无非还是像以前在沧浪亭一样罢了,秋月春风等闲度,醉一场梦一场,与世隔绝。

偶有三五好友来,也不过焚香烹茗,闲聊诗书棋画,绝口不提仕途八股。

她记得春天,菜花正黄的时候,她们去南园游玩。只是那里没有茶楼酒肆,只能赏景,不可饮酒,吃不上热饭热菜。

大家发愁之际,芸娘笑言:“只要凑齐了份子钱,明天你们只管吃酒。”

原来她是看到了街上一个卖馄饨的老汉,担子上有锅有灶,火炉也是现成。她就雇来了这个人,自己准备了些食材,到了那里现烧现吃。

到了那一天,柳丝长长,蝶飞花舞,众人衣衫鲜艳,穿行其间,俨然是春色的一部分。先煎茶,后吃酒,接着就大快朵颐,最后是杯盘狼藉。这南园春日让他们足足消耗了一日还嫌不足。至黄昏光景,三白想吃粥,便又吩咐老汉去买米煮粥。兴尽晚回,芸娘问大家玩得是否愉快。大家都说岂止愉快,没有你,也就没有这样美好的春天了。

三白玩得累了,早早睡去。她在灯下睃一眼他的睡容,补一回衣服。心中有所思,但千言万语也不必再说。这毕竟是她选择的生活,也是她向往的生活。只是总觉好景不长,后有风波。她能攥紧在手心的只是这一刻现世的安稳。

幽闺小槛春光晚,柳浓花澹莺稀。旧欢思想尚依依。

翠嚬红敛,终日损芳菲。

何事狂夫音信断,不如梁燕犹归。画堂深处麝烟微。

屏虚枕冷,风细雨霏霏。

这是顾夐的《临江仙》,她正念到“何事狂夫音信断,不如梁燕犹归”的时候,三白从广东回来了。表妹夫秀峰亲自送他回萧爽楼,她遥伸纤手上来挽他。却见轿子上又盈盈下来一位女子,秀峰介绍说,这是他刚纳的妾室。

鲁夫人过来隔壁说笑,低声谈起秀峰的小妾。芸娘说:“美是美,就是少了点风韵。”

秀峰在走廊外隔着窗户听见了,便问:“如此说来,以后姐夫找小妾一定是要美而风韵的咯?”芸娘也不忌讳,边做事边应道:“没错啊。”

鲁夫人笑了笑,对她的性格已经见怪不怪了。

秀峰也笑了。

芸娘只当他听她如此说话,觉得新鲜。未想他是笑她不知——三白在广东时看中的扬州帮那个名叫喜儿的雏妓姿色也一般啊。

三白在内间也听到了,虽是和朋友们说着话,但也回眸一眼,投以一笑。

他不知道,择菜烧水中的芸娘倒是认真了,已在为他择妾这件事上留下心神。

憨园

这个叫憨园的女子又是一个雏妓。又是粉扑扑的二八年华。原文中用了“瓜期未破”、“亭亭玉立”两个极少女气的词来形容她。又有她美人迟暮的母亲作为陪衬,显然一枝含雨带露的花。且这女孩子大概气质极冷亮,三白又以“一泓秋水照人寒”之句作比。

偏巧不光是以色事人,又有些文化涵养,举手投足之间,风韵尽显。

总之样样都很合三白的心意。

她母亲叫温冷香,是浙江来的名妓。未见面前,坊间纷纷传言,说她姿色过人。这个携三白来拜访她的友人在此之前也大为渲染,说她有才情,把她的《咏柳絮》拿给三白看,请他和诗一首。

这个温冷香想来也是自视甚高的一个女人。写什么题材不好,偏偏写柳絮。东晋才女谢道韫正是因为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被后人称为“咏絮之才”。温冷香作此诗,未必不是看惯了风月场的浮夸,而想用才华来标榜自己。推算起来其实也能反映出她的年龄了。不过三白当时没有细想,只是细细地拜读了她的诗作,并且和了两句。

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

这一天,他带着这首诗便来了。原以为真如友人所夸的那样,温冷香是个美艳无双的女子,谁知竟然已经徐娘半老,而且连孩子都大了,有一双女儿叫憨园文园。

这个唤作憨园的,一下子就揪住了三白的眼睛。可他并没有轻举妄动。

因为这一年,沈老先生依稀知道了当初父子公媳之间的矛盾乃是一场误会,就去萧爽楼找他们夫妇,并且接了回来,大家冰释前嫌。刚刚得到了父亲的谅解就在外寻花问柳似乎有些过分。再者,他出自寒门,温冷香又不是那种倚栏抛袖的下三流妓女,她深居简出,修身养性,待客的条件明码实价,他也应酬不起。

这点,搭线的朋友倒发话了:“只要你喜欢就行,别的都不用考虑,有我呢。”

三白放下了心,与他们一同乘船出游。

船到半塘,恰巧碰上了沈夫人的船。若是被发现船内有女子反倒不好,三白索性主动把憨园领上船去与他母亲及芸娘见面。偏巧芸娘又与她相见甚欢。两个人一起携手同游,先是在千顷云逗留,复又到野芳滨饮酒。

返航回到都亭桥,两条船就要往各自的方向去了。夜间回家,芸娘说:“我和她约好了,明天让她来家里玩。我帮你把她说合到手。”

三白一愣:“我一个穷鬼,可没这么想过。而且有你就够了。”

芸娘笑了笑,说:“我自己本来也很喜欢她啊。你别管了。”

关于为丈夫讨小老婆的这一段,我初读时觉得很郁闷。

要说是三白本身有需求,她帮着张罗也就罢了。愚昧如《红楼梦》里的邢夫人,替贾赦向老太太讨鸳鸯,那也是贾赦先起了念头,她才去做这个挡箭牌的。这里三白自己不上心,芸娘倒念念不忘,就很难理解了。

芸娘聪慧雪灵,不像邢夫人那么迂腐。巧在她和三白是一路人,在审美等等方面从来心思一致,看事看人都是如此。他所醉心的往往也是她的钟爱。对这个憨园,芸娘可能真的挺喜欢的,毕竟从上文三白的描述看来,她的姿色着实讨喜。

可若不喜欢,那这件事,也许就是她的策略了。一者,对于男有妻眷数房这种事,女人从来插不上嘴,“主动请缨”比“默默观望”看起来要更大度一些。这也算是驭夫有道吧,缰绳的松紧舒适,婚姻才能驰骋得更久。二者,他们刚刚得到沈家老夫妻的原谅,她必须极尽所能拿出自己的贤惠劲儿来。而“贤妻良母”中的这一个“贤”字更多的时候也是在这一类事情上才能有所展露,那便顺水推舟好了。

次日,憨园真的来了。三白以为芸娘真的要说合他们,可酒席从始至终都没有一星半点撮合之类的话。憨园走后,芸娘才说:“我跟她又密约了,十八的那天,她过来。我们要结拜。你准备点祭祀的用品。”她想了一想还是把她们密约的细节也吐露了出来,“看到我手上这只翡翠臂钏没有,到了那一天,要是上了憨园的胳膊,事就成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突兀,不累赘,按部就班,妥妥当当。

没错,就是开篇提到的那只翡翠臂钏,后来果然戴到了憨园的手上。娇滴滴如春日黄莺一样的憨园从内室出来了,脸上挂着微羞的绯红。于是,三白知道,事已将成。

三白问芸娘:“这不是活生生一出《怜香伴》吗?”《怜香伴》是清人李渔写的一个故事,里面有一段是崔笺云说合乡绅小姐曹语花给自己的丈夫做妾。

芸娘说是啊。

从这一天起,他们之间的话题就离不开憨园了。

只可惜,不久之后,憨园被权势之人抢了去了。芸娘为此一病不起。

风波恶

接下来,噩运正式起航了。像是山雨欲来,躲都躲不及。

芸娘原有血液方面的疾病。人说,万病皆从心病起。日子过得美满,再顽劣的疑难杂症也能药到病除。反之,生活不顺心,没病也要气出病来,何况向来有宿疾。这时,屋漏偏逢连夜雨,芸娘的弟弟突然又离家出走了,音讯全无。她母亲想儿子又想得茶饭不思,终于也一命呜呼。娘家唯一重要的亲人都不在身边了,这血液病一下子就重犯了起来。

加上憨园又突然成了别人的人,芸娘的病势更加溃如山倒,便日渐消瘦,形神支离了。

三白劝她:“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看破些吧。更何况,她温憨园锦衣玉食惯了,到了我们家,荆钗布裙,未必适应得了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这时候的芸娘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劝告安慰,总觉得是被人戏弄了。且莫说这是她为他物色的房里人,她自己也是喜欢她的呀,不弃她青楼的身份,月下烧了香盟了誓,菩萨面前磕了响头的。这样竟成了什么。为此郁于五脏,她茶饭不思,长日卧床。

三白此时无业。在家附近摆了个书画摊子。芸娘诊病,开销不免庞大,这就显然入不敷出。到了冬天,连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儿女也跟着受冻,但是怕父母担心他们,也就强忍着说不冷。芸娘实在不能忍心,索性断了汤药。还接了一单活——绣一部《心经》。长远考虑,为着抄经绣经能消灾解难。放眼当下,也是因为这活计的工钱不菲。连日带夜,只花了十天就绣成了。可也因为劳累操心,而添病加症,沉疴难愈。

他们第二次被逐出家门的导火索和第一次的有些类似——给借钱的人作保,借钱的人跑了,债主上门来讨。只是第一次是芸娘作保的,这次则换成了三白。债主是西域人氏,人高马大,一副大嗓门,在门外高声呼叫。

内室,芸娘病卧在床,时常要唤汤唤水,早就惹得仆人们不悦了。加上憨园的事已经被老夫人知道,对于她和妓女结拜,也被认为是出了大格,难以宽恕。

此时,外面忽然通传有芸娘少年时结拜的一位好姊妹派人上门来探病。沈老先生本来误以为是憨园的人,破口就是一顿骂:“你媳妇不守闺房妇道,和一个妓女结拜。你又和小人结交,搞得人家要债要上门。我们好歹是有些脸面的人家,但是都叫你丢尽了。我要置你们于死地,心里不忍,但是欠的债,你自己想办法,过了三天还是解决不了,就上官府治你个忤逆之罪。”

芸娘在里头听到了,声泪俱下,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公公要治他们的罪,要他们死。可是怎么能死。一双儿女尚未成家立业,他们岂敢图个清静撒手人寰。若是留下一个苟活,另一个又如何成活。

芸娘强撑起来,让女儿青君请那位受指前来的仆人进来。原来竟是她小时候的干姊妹,现在已经嫁到锡山的夏姐姐派了人过来。

来人说:“主子早就听说夫人你身体不大好,本来想亲自过来的,但是之前没有往来过,怕莽撞了,就先派我来打探一下。主子吩咐说,如果夫人不嫌弃乡下条件差的话,不如去我们那里养病,可以兑现少时灯下的诺言。”

这诺言是她们做姑娘时许下的——如果一方有难,另一个一定要扶持她。

锦上添花纵然热闹,雪中送炭确实难得。芸娘当下就嘱咐她:“回去禀明你家主子,有劳她两日之后派船悄悄来接我。”

来人走后,他们又立即部署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尽管夏姐姐不忘幼时恩情,胜似亲姐们,但是如果拖家带口地去实在不好。一双儿女必须要托付给别人。

女儿青君年纪尚有,但是也只有先到别人家中做童养媳。好在他们有意的这户人家是三白的表兄,家中独子虽无长处,可人尚算老实。

儿子逢森就托付给朋友,请他推荐去学习经商之道。

子女安排好了,夏姐姐家的船也来了。

芸娘觉得他们夫妻单独远行恐招邻居非议,而且若是被西域的那个人瞧见了,一定也会从中作梗不能成行。所以决定次日五更,趁着天未破晓,轻轻离去。

三白担心她的体质受不了五更寒,但是芸娘坚持说:“生死有命,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一夜,先取了半担行李上船,其余的次日黎明随人走。三白叫儿子逢森先去睡,留下了女儿青君说了一会话,不过是临别前的叮咛。

帐帷松软地垂着,荧荧一灯像是风一吹就要灭了。欲断未断,和他们这一家子的情景一样。芸娘揽过青君到身边来,嘱咐她:“我命苦,又痴情,所以难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还好有你父亲,而且这一趟行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团圆终会有期的。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和你弟弟。你还小,他更小。你要给他做榜样。去了婆婆家,要勤恳侍奉,让他们高兴,不能学我。逢森太小了,我们都没和他说。明天走,我们只说是去求医。等我们走远了,你再告诉他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