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到了后庭,里面聚集着盛会操办者杨司事的家属,妙龄女子们披着帔子摇着扇子,在一处说话玩笑。芸娘忘了自己还穿着男子的衣服,就跑过去问候她们,无意间碰到了一位少妇的肩膀,被她的女仆骂了一声:“狂妄的东西,给我规矩点。”
芸娘这才反应过来,三白正要为她解释,她自己却已经机灵地摘下帽子,抬起脚,说:“我是女的。”大家先是一惊,后来纷纷笑了,留芸娘一起吃了些茶点后,便各自回去了。
像是花朵开到将谢前总会有盛放得格外烂漫的时刻,像是一个王朝在没落前总是会出现浮光掠影的空前治世,爱情的命运也是如此。水仙庙的这一夜像是一场绚烂的盛筵,酒罢羹残,接下来便是分别,便是漫长的黑暗。
即便黑暗过后是黎明,也终究是后一天了,与前一天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算是永别。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也许到了这个节日,水仙庙依旧是人流如织,花灯闪耀,宝鼎飘烟。
逼近迟暮的三白回到苏州,逢上这个盛事,会驻足观望吧。众里寻他千百度,那灯火阑珊处会有熟悉的身影吗,会走来一个男扮女装的佳人摘下帽子冲他微笑并说一声“久不见君矣”吗。旧梦温存中,大概只有宋人卢祖皋的那一阕《江城子》可以描绘他眼里呼啸而过的时光了。
画楼帘幕卷新晴。掩银屏,晓寒轻。坠粉飘香,日日唤愁生。
暗数十年湖上路,能几度,著娉婷?
年华空自感飘零。拥春酲,对谁醒?天阔云闲,无处觅箫声。
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
三太太
敏感的人会留心每一处细节,能觉察出事情潜移默化的走向,看清每一个转折点。
若是以养花这件事来比喻,就像是关注着花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抽枝,什么时候开花。如果有蝴蝶飞来,是什么品类的蝶。如果下了一场雨,花是被雨水打蔫了,还是吸收了水分更加蓬勃。
三白就是这样的人,家里微微有个关于他们夫妇的风吹草动,他都看在眼里,也许不说,但却心中有数。就像是“三太太”这个称呼。
三白是家中长子,但是行三,前面有两位姐姐。本来府中上下应该称他为“三爷”,称芸娘为“三娘”的,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开始称芸娘为“三太太”,这个不伦不类模棱两可的称呼自然叫他们夫妇错愕。
三太太,听起来很像是偏房侧室的三姨太,很有一种戏谑之味在其中。
三白一定是想遏制住这个略带讽意的称呼的,无奈一时之间上上下下都开始这么叫了。芸娘心中有耻,但也无可奈何。因为扬汤止沸无用,釜底抽薪才行。这些年他们过的这种生活的的确确足够招来话柄非议了。
前面提到三白的大半生都是在外面游幕。幕僚的种类很多,大多是抄抄写写献计献策的文官,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可能就是秘书,或者顾问。再说难听一点,就是辅助类的职业,可有可无,说裁就裁的,所以薪水的高低程度也是不消细问的。
拮据的生活不免需要时常出入当铺典行,起初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后面就是闹各种亏空了。谚语中说——处家人情,非钱不可。其实就是俗话说的“有钱好办事”。在这样一个人口众多大寒门之家,再清贫,丫鬟管家老妈子总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大家庭该有的门面还是要有的。门外的打点,门内的赏赐,每一样都要用钱。有了钱,奴才看主子的脸色办事。没有钱,反倒是奴才给脸色给主子看了。这就是“三太太”一词的由来了。
三白在第三卷《坎坷记愁》的开篇说——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这家庭变故就是从“三太太”这里起的头了。
这一年的春天,三白是在真州游幕,他父亲和弟弟启堂则在扬州。父亲身体不佳,三白便去看他。芸娘这时写了封信给他,说启堂向一位邻居借钱,当时是芸娘作保的,现在人家急着用钱,来要债了。三白问启堂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启堂反过来说:“嫂子真多事,回家时还给他不就行了?”三白也就没放在心上,跟芸娘说,启堂会自行料理这个债务的。
沈老先生的病好了之后,三白还是返回真州。芸娘又有一封信过来,沈老先生拆开来看了。不看便罢了,看完之后简直暴跳如雷。
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信中不仅再次提起了启堂借钱的事,而且涉及了沈老先生的小妾姚氏。
姚氏是什么人呢,是芸娘转了多少弯路为沈老先生物色的妾室。媳妇自然没有道理主动为公公操这些心,还是那一年三白随着沈老先生在海宁游幕的时候,老先生看到别的同事带着家眷一起住,起了这么个心思。一道工作,同事也能看得出来沈老先生心中所想,就悄悄地同三白说了。三白出于一片孝心又悄悄写信给了芸娘,请她找找媒人,物色这么一个人过来,服侍老爷子的起居饮食。
芸娘就找到了这么一位姚氏女子。姚氏来家中玩的时候,芸娘介绍给沈夫人说这是邻居家的姑娘。毕竟事情没有完全定下来之前,不能贸然唐突地说是给老爷找的人。
后来事成了,沈老先生派人把姚氏接了去,芸娘听取了旁人的建议,让她说这个姚氏是老爷原先自己看上的,这样她就好脱身了,不至于和婆婆生分。这听起来像是天衣无缝,其实仍有疏漏。就像后来沈夫人听说老爷子有了新欢,去见了,就淡淡地问芸娘:“哟,这不是以前常来我们家玩的那个姑娘么,这么巧,就娶了她了?”
本不想伤害到任何人,求一个万全之策的芸娘一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原来和朋友聊到这段的时候,她说芸娘的处理方法不对。应该事先就禀明夫人,说要为老先生讨个房里人,听了夫人的口音再去做事。可我认为这也不好。公公要娶小老婆,什么时候成了儿媳妇的业务,做什么要巴巴地去向老夫人请示?外人看不清内里,说不定还会嚼舌根误以为公媳之间有什么牵连。
芸娘其实一片好心,不过是想叫大家面子里子都好看,谁知功亏一篑。
说起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种牵扯到几宗人事的活计没有处理经验的办起来很难。老爷子寂寞难耐,偶动春心,就该直接向夫人开口,何必叫子女遭罪。
可是从文中来看,沈老先生都没有向三白说,是那个拖家带口的同事见他目露艳羡之色,私下里向三白建议的。想来老先生是一个比较内敛怕羞的人,心中虽蠢蠢欲动,却只敢望梅止渴。不过对待子女,老人家却没这么缩手缩脚,态度倒是很强势。要是三白知道了他的心事仍然不管不顾,那他一定大发雷霆。在他看来,子女明明能为父母效劳却置之不理的,就算是忤逆。此前发生过的一件事就可见一斑。
有一次,芸娘写信给三白,老先生瞧见了,说:“她既然能提笔写字,以后你母亲的家书也交给她写吧。”芸娘照做了。大家庭人多话也多,后来约莫是有些是非口舌吹到了沈夫人耳朵里,她怀疑芸娘在信里有表述不当的地方,就没有再继续请她代笔。
沈老先生收到了信,见不是芸娘的笔迹,就问三白她是不是病了。三白当即写信问询,却久不见回复。这是自然的,女人之间的流言嫌隙很难在字面上阐明,越描越黑就更不好了,芸娘索性没有回复。
多疑的沈老先生就生气了,说:“你媳妇自视甚高啊,不屑给她婆婆代笔吧。”
后来三白回家,弄清了事情的经过,也知道了芸娘受到的委屈,就想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清楚。芸娘说:“算了吧,已经受了公公的责备,也只有忍着。要是弄得大家难堪,又要失去婆婆的欢心了。”
怕什么来什么,果然不久后在小妾姚氏的事上,已经因为风言风语失去代笔资格的芸娘算是彻底失去了婆婆的喜爱。
现在这样的一封信又被沈老先生拆开看到了。他赶紧把启堂叫来,问他,是不是有借钱没还这回事啊。启堂这时装了个什么都不知道,说:“什么,哪有这回事啊。”
老先生一气之下,当即给三白写了封信,大致内容就是你媳妇背着你向别人借钱,倒诬赖别人,推到小叔子身上,还称“婆婆”为令堂,称我为“老人”,简直一派胡言。我现在已经命专人带了信回苏州去,打算把她逐出家门。你自己但凡有点人性的话,也该知道你们两口子错在哪里了。
果然人间的事最怕转述,尤其是牵扯到利益和人际关系的话,说着说着就背离事实,越传越走样了。
就这样,三白夫妇被扫出了家门。
因为一封转述的书信,因为一些诋毁他们的流言,因为一笔旁人的债务,因为一房长辈的小妾。都是和他们无关的人情事物,却也统统算在了他们头上。
萧爽楼
我很怕麻烦人。
请别人帮忙,总要犹豫再三到了实在不能拖延的时候才开得了口。但凡能自己解决,绝不会张这个嘴。至于住到亲友家中这种事更是做不出来。一来择席,睡不惯别人的床。二来,始终是觉得是给别人添麻烦。
三白芸娘善解人意,虽贫寒,但骨有清气,若不是被逐出家门万不得已,也不会上门叨扰朋友。不过三白这位叫做鲁半舫的朋友似乎人如其居,有着非常爽气的性格,听说三白夫妇的遭遇,赶紧请他们到自己家中萧爽楼居住。
三白笔下,萧爽楼里那将近两年时间的生活,乍一看似乎也是惬意的,可细细读起来,这种惬意的表皮之下终是流动着一股忧伤。比如他和半舫的朋友们一起来聚会时——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
拔下钗环前去买酒来待客,还用了“不动声色”一词。
她默默地,什么也不说,自己就去买酒去了。按理说这本不是他们的事,聚集在鲁家,应当是鲁家的下人们去置办酒水。可他们已经住在了别人家里,这些人情上的小钱该用自然还是要用的。
他们的财务也确实紧张。来的时候带来了两个仆人,一个织布,一个做成衣裳,芸娘刺绣,就靠这个换些钱,应付开支。
有时候,即便没有钱也要尽兴,这就是文人的病。物质已经没有了,精神再没有,他们就吃了大亏,他们的生命就没有了意义。
芸娘自然懂。她什么都懂。她从来都和他心有灵犀。所以在这个众宾齐聚的时刻,她不动声色地拔钗沽酒,只因为她所爱的男人不愿轻纵一时一刻的光阴。
俗话说“螺蛳壳里做道场”,比喻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
刚到萧爽楼的时候,他们觉得光线不好,芸娘就用白纸糊墙的老方法改善环境。窗下没有阑干,芸娘就用竹子搭了个架子,留出行走的过道,架子上垂上竹帘,也算是高明的主意了。这只是在“住”这一项上。别的地方芸娘也一样留心。
餐具上,一桌子盘盘碟碟摆下来,空洞又占地方。就为他准备了一个梅花形的碟子,每一片梅花的花瓣里放一样小菜,精致又实用。
至于他的衣服,都是芸娘亲自做。颜色多是深色为主,防止一时没顾得上整洁让他在朋友面前露怯。
方方面面都为他打点妥当,心细如尘,又擅于利用现有资源,可算是积极意义上的锱铢必较。所以三白一生无所成,和芸娘的宠溺也不无关系。
她太爱他,所以舍不得他吃一点苦,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着他。而他熔点又低,化成了水,是怎么也立不起来的。
这一日,有长辈辞世。三白前去悼念,芸娘也想去,就一同随行。
到了地方,三白去吊孝,芸娘留在船上。过了一会三白回来,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向船夫打听,船夫朝不远处长桥下的柳荫努了努嘴,三白顺着遥望过去,原来她是和船家女在那里看鱼鹰捕鱼呢。
后来,大家一起回到船上,徐徐返航到万年桥下。
这又是一个落日如金的黄昏,水面波光粼粼的,像是扇面上散落的金粉。余晖染红了桥阑,远处的柳堤在烟水绰绰中逐渐暗淡岑寂下去。船上的窗子齐齐洞开,水面上清圆的风微微吹来,吹得绸衫也成了縠纹如水。丝扇徐摇之间,芸娘把先前浸泡在水里的西瓜取上来,剖开是成色极好的胭脂红,正好拿来解暑。
仆人正在船尾和船夫一起饮酒,因为那个叫素云的船家女曾经和三白一起吃过饭,就被叫到这边来和芸娘同坐。
没有点灯的船头以点点渔火和高高悬月为灯,朦胧之中,大家推杯换盏,行起酒令。这个叫做“射覆”的令素云没有听过,芸娘试着打比方好叫她明白,可过了半晌她还是不懂,三白笑道:“仙鹤呢,舞跳得倒是美,可惜不会耕地。牛就相反啦,会耕地,但是不会跳舞。你说要是有个老师去教仙鹤耕地或者教牛跳舞不是自寻烦恼么。”
素云笑着来捶他:“你骂我!”
芸娘发了令:“只准动口,不准动手。素云违规了,喝酒,喝大杯!”
素云一饮而尽。三白说:“动手可以,只准抚摸,不准捶人。”
芸娘笑着来牵素云,推她到三白怀中:“尽情抚摸吧。”
三白醉笑着解释:“你不明白啊。抚摸在有意无意之间才有意思,你这堂而皇之地狂摸,那是乡下种田人才能干出的事。”
素云和芸娘都簪了花,且是茉莉。酒气熏透之后,花香与脂粉头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浓香扑面。三白又打趣说:“一股小人的臭味,恶心死了。”
素云赶紧又来捶他:“谁让你一通狂嗅啊!”
芸娘立刻又喊道:“又捶人了,罚两大杯。”
素云为自己辩白:“他说我小人,能不捶吗!”
芸娘笑了笑,说:“这个小人,是有由来的,你且喝了这一杯,我来告诉你。”
素云便喝了。芸娘解释给她听那多年前关于佛手和茉莉,关于君子和小人的往事。素云听了,斜觑了三白两眼,说:“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是我错怪他了。”说着又豪气地自饮一杯。芸娘说:“好早前就听说你歌唱得好了,能不能来一曲,助助兴呢。”
手拿碟儿敲起来,素云款击银盘,缓歌了一曲。那时,南唐内史舍人张泌的《河传》是最应景的。
渺莽云水,惆怅暮帆,去程迢递。
夕阳芳草,千里万里,雁声无限起。
梦魂悄断烟波里。心如醉,相见何处是?
锦屏香冷无睡,被头多少泪。
我第一次读到这边的时候,心里自然是疑问的。一个女人,带着另一个女人一起与丈夫嬉戏,还推她入君怀,请君抚摸,这是个什么心态?早些年其实也有过类似的事——看戏看得好好的,芸娘告诉三白说这里面有个叫兰官的伶人,长得很美。三白把兰官传来看了一眼,捉着她的手腕仔细地研究。
如此之类,是真的很纯洁,只当是朋友在一起玩笑?还是顺着毛摸,以丈夫的喜好为喜好?亦或者是因为离开了公婆的管束便可以放浪形骸之外,借着这个机会忘记被逐出家门的苦闷。
再读了两段,我找到了答案。因为这件事情被鲁半舫的夫人知道了,且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变成了另一幅情景。她问芸娘:“听说前两天,你相公在床上召了两个妓女来喝酒,你知道这事吗?”
“当然知道啦。”芸娘先是笑,后来才解释说,“因为那两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我。”
女人之间的谈话是微妙的。
鲁夫人没有向鲁半舫求证,因他若是知道了便会去问三白。女人私下议论男人们的事终归是不成体统的,那么外人眼里,她便成了长舌妇。她来找芸娘,也许是想看笑话,也许是表示与她亲厚,总之女人之间说起来是要容易些的。而芸娘回的这一句显然同样还以指向不明的情绪——你若是看笑话,我这话就是讽刺。你若是表亲近,那我们就开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