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亭附近一向有溺死鬼的传说,芸娘吓得不轻,赶紧执灯回房,放下床帏,准备入睡。可是绰绰渺渺之间总觉杯弓蛇影,怎么也安心不了。这一冷一热,一惊一乍的,夫妻俩就双双病了。
三白回忆起这事,不免又说,这样的乐极生悲,也是不能共白头的预兆。
辗转一月,病好得差不多了,也就到了中秋。
前面说到的这个我取轩只是靠近沧浪亭,还不在沧浪亭的范围之内。而芸娘嫁过来也有半年的工夫了,一直还没有机会去沧浪亭看一看,于是这天傍晚,三白芸娘,还有他的小妹以及一位老妈子一位小丫鬟一起去了沧浪亭。先前还特别与看守园林的人商量,不要放闲杂人等入内。
这是黄昏欲尽,即将掌灯的时刻。遥远的暮鼓在城外次第响起,徐徐传来。晚凉的微风中飘散着浅浅的草木香。炊烟杳渺,云霞寂然,天上人间,成为浑然一体。携手登上假山亭阁,可以远眺数里以外。那长长的城郭,那华灯初上的万家烛火,都得以尽收眼底。
身边的人是大病初愈的芸娘,自有一种晚香玉凋谢又重开的美态,温润柔美。抒写这一刻风貌的三白,一定在红线古纸笺上看到了芸娘荡漾的笑颜,像是锦鲤悄然升上水面。然而涟漪散去之时,不免惘然,原来只是梦一般的虚幻。
对岸是一处叫做“近山林”的地方,原来达官贵人们喜欢在此宴会聚集,这时却像是还未开学的林间私塾一般幽静。他们把带来的毯子铺在地上,席地而坐,围成一圈。看守沧浪亭的人送来了一壶煎好的香茶,凉风有信,幽香沁人,此时,明月也缓缓爬上树梢。
静默远眺,微笑不语的他们一定在想,人间安静美好的这一刻,因为有你,所以值得。
仓米巷
为了给三白的弟弟启堂娶亲,他们举家迁居到了饮马桥附近的仓米巷。也许是家道日益艰难,也许是讲究风水。若是后者,这风水似乎于三白夫妇不合,因为从搬家这件事开始,他们的生活就逐渐走了下坡路,各种各样的隐患在滋生,虽未暴露,但也为日后的爆发提前设下了埋伏。
上学的时候我到过苏州两次,跟着老师带领的大部队去采风,一刻都不能离开集体。如果有机会独行,我大概会去仓米巷走走。物换星移,人去楼空,也许今天的仓米巷早已是设施齐整的现代化街道,但那方天应该还是和数百年以前透过深院高墙所看到的天没有多大区别,它蓝而清浅,映照着三白夫妇在姑苏的最后家园。
说仓米巷里发生的故事前,先说或沈家老夫妇的干儿子干女儿。他们二人热衷于收义子义女,所以门庭也一直很热闹。这些干亲中,有两位特别有意思,是沈夫人的义女,一个王二姑,一个俞六姑。性格差别很大,却都和芸娘玩到了一起去。
王二姑是个憨厚的女子,性格好,酒量大。有一次和三白夫妇一起去沈家堂伯父的墓,途中,芸娘发现了一种漂亮的小石头,上面布满了苔藓,斑驳之间,十分好看。二姑说嫂子喜欢我就来给你捡。一面说一面向守陵人借了个麻袋,大步流星地捡了起来。未想,三白夫妇要求多,对于石头的质感很挑剔。需要二姑捡一个,给他们看一下,他们说好,这块石头才值得收集。所以,没过一会二姑就大汗淋漓的了。
芸娘开玩笑说:“山里的人摘野果子,一般都会让猴子跟在后面帮忙。”
二姑听了,虽然有些生气,但是还是弓起十指,像猴子一样搔痒,以化解尴尬,好圆个场子。
三白批评芸娘:“人家在给你帮忙,你自己歇着,反倒笑话人家,不怪妹妹生气了。”
大约是芸娘被三白数落了,心里不高兴,所以后来路径戈园时又把气撒在了二姑身上。在戈院,二姑见园中树木葱翠,花朵红艳,一时开心,就去攀折,折了满满一怀。
芸娘责怪她:“又没瓶子养,又不簪花,摘那么多干什么啊。”
二姑很天真地说:“花又不会痛,多摘点怕什么。”
三白大约是看出了芸娘不开心,又反过来帮着她揶揄二姑:“以后啊,惩罚你嫁个胡子拉碴又满脸麻子的男人,为今天这些葬送在你手里的花狠狠出一口气。”
二姑这回真生气了,狠狠地看着他们俩,突然把花摔在地上,又把它们踢进旁边的河里,气呼呼地说:“你们干什么这样欺负我!”
芸娘见她真的急了,只好赔笑脸,劝了好久才罢休。
关于玩笑话的尺度,不久前,芸娘和三白其实是做过一番讨论的。
起因是三白觉得芸娘太讲究礼节了,常常给她披衣服递手帕,她总要致谢半天。想是三白觉得夫妻间如此客套,不像过日子的样子,就对她说:“你是想用这种条条框框来束缚我吧,礼多必诈。”
芸娘生气了,她自觉恭敬有节不是坏事。
三白解释:“礼教是放在心里的,不在于行动上做了多少。”
芸娘反说:“天下至亲的人是父母,那我们是不是也只要心里敬重他们,行为上就可以放肆了?”
三白见劝不住了,只好投降,说:“跟你开玩笑呢。”
芸娘这时候说了一句叫人印象极为深刻的话:“天底下,很多朋友之间翻脸,多是由一句玩笑引起的。”
自此以后,他们的爱情就成了梁鸿孟光式的新典范,唯有举案齐眉这一类的词才能形容透彻了。
另一个朋友俞六姑的心性就截然不同了。豪爽又格外会说话。她和二姑芸娘相聚的时候,总是把三白赶到别的房里去睡,她们姊妹三人一床说话。三白打趣:“以后你结了婚,我就把妹夫请来一起住,住上个十天半个月。”本来是含蓄地戏说闺房之事,六姑却不害羞,不吃他这套,说:“行啊,我也来,我和嫂子一起睡,美妙得很呢。”
沈夫人做寿了,二姑和六姑作为义女,自然要来贺寿的。
这一天,家里照例请来了班子唱戏,各色伶官粉墨登场,凤箫龙笛响遏行云。起初芸娘看得还很有兴致,过不了一会,沈老先生点了一出沉重的《惨别》,戏本就悲恸,演员又是老演员,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老戏骨,演得炉火纯青,台下观众无不为之哀伤断魂。
隔着低垂的竹帘,三白瞧见芸娘起身离座往内室去了。
过了许久仍不见出来,三白便往里面去瞧。二姑六姑也关心,一起往里面来了。
内室里帘帷沉沉,静悄悄的,和外面的喧嚣俨然是两个天地。芸娘一个人支颐坐在妆台边出神,脸色并不好。
三白问怎么了。芸娘说:“看戏原是为了陶冶情操,今天的戏反倒叫人肝肠寸断了。”二姑六姑听了发笑,笑她入戏太深。三白开解她,说懂感情的人才能深陷其中,不懂的人囫囵吞枣地看看也就过了。芸娘坚持等有好戏再出去。二姑就悄悄地请沈老夫人点了《刺梁》几出,芸娘这才又开心起来。
三白给他们在仓米巷居住的卧室题了一块匾额,写着“宾香阁”。这个名字有深意,一方面有相敬如宾的意思,一方面,芸,是一种香草的名字,暗扣了芸娘的芳名。
不怪他们先前讨论才子,说《西厢记》这种风流雅致的书只有才子才可以写得出来,又言司马相如用诗赋勾引了卓文君。像这样,能把娇妻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取个卧室名都嵌字其中,用心细腻,三白也真的可算风雅流拓了。只是这点才华在他身上,仅限于夫妻之道,未免有些可惜。
名字虽好,这间房却并不遂三白的心愿,因为院墙太高,院子又窄,窗子一推就对着一面墙,通往厢楼藏书阁的地方又对着后头一间废弃的院子。饱尝沧浪亭美景的三白夫妇心中始终不够畅怀。
有这么一位老妇人,住在埂巷附近,因为那里还有座金母桥,所以暂且叫她金婆婆吧。她偶然间向芸娘描述起了家里的场景。
说那几间瓦屋农舍周围都是碧绿的菜地,密密匝匝的篱笆是用树枝编起来的。门外还有一个池塘,大概一亩多。水里不仅荡漾着天光云影,蔓蔓花枝,还有有各种各样的鱼——青鱼,鲤鱼,花鲫。水草丰茂,沉淤肥沃。那个地方是元代张士诚王府的废址,房子西边大概几丈远的地方有个瓦砾堆成的小土山,登上山顶就能远眺迢迢风光。人烟罕至,大地清旷。
三白夫妇都是喜好清雅闲适的人,对于艺术品,也讲究清淡疏朗的风格。听到这样的风光,人未至,心已远。当机立断,决定租赁金婆婆的房子用来消解连绵夏日带来的燥热。
到了那里,见金婆婆的房子果然极有野趣。纸糊的窗户,竹制的床,腾出了其中的两间给三白。芸娘在四面墙上贴了白纸,这屋子就初具规模了。
征得沈夫人的同意之后,三白便带着芸娘往到了这里来。
金婆婆老夫妻俩住在隔壁,见他们搬来了,特特地过来问候,还钓了鱼,摘了菜送来。又不收一文钱。芸娘过意不去,给他们纳了鞋子作为回报,他们也是推辞了很久才肯收下。
这是七月,高高碧树,漠漠水田,水上的清风迂回盘旋而来,尽管蝉鸣聒噪,可蝉噪林愈静,也是一种深深的幽凉寂然。金婆婆为他们做了鱼竿,他们就去柳丝长长的绿荫深处垂钓。钓鱼固然是件乐事,然而更快乐的是有情人相伴在侧,度过漫漫炎夏。
黄昏之时,一起携手登上土丘,观赏远处的夕岚晚照,联诗时也不乏“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好句子。
又过了片刻,月光落在了水里,天上水里的两个月亮遥相呼应,像是把他们的未来提前演绎给他们看。
虫声唧唧,他们把床移到了篱笆之下,金婆婆的酒菜也已经准备停当,便举杯邀月,对月畅饮,微醺中方才吃了些菜饭。
洗了澡,趿着凉草鞋,在芭蕉扇的徐风中听金婆婆讲久远的故事。那些故事多是和因果报应有关联的,人世轮回的微妙感在老人家沧桑的话音里盘旋不去。他们听得入了神,直到三更才回房间去休息。
入秋前,三白请金婆婆买了些菊花回来栽种在篱笆下。
到了九月,菊花遍地盛开,他们邀请沈夫人一起过来赏花,对着花丛吃螃蟹,饮美酒,玩了整整一日,像极了陶潜《饮酒》诗里落拓不羁,清远放达的那种意境。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是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向往的境界。
如果可以选择,也许他们会永远留在这个地方,过这种与世无争的日子来穷尽红尘的这一场梦。但他们无法选择,能够主宰人生的机会太少,他们与俗世之间的纠葛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所以后面才会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最终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芸娘像是猜中了结局似的,依偎在三白怀中喃喃自语:“要是我们真的能够在这里盖一所房子,绕着房子买上十亩菜地,养几个仆人丫鬟,种种瓜果蔬菜,也不要多,自己够吃就行。你画画,我呢,就继续做刺绣,拿出去卖,换些钱回来接着喝酒作诗。纵然是布衣麻鞋,淡饭粗茶,这一生也可以很美好地度过。”
三白自然再认同不过,可后来尝透人情冷暖的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幻象,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的幻象。
水仙庙
这一册《浮生六记》清气淡然,仿佛在日光底下阅读,甚至能看到纸页上有白色的雾在呼吸。似乎三白和芸娘的日子过得也确实很悠闲,其实不然。
三白在这本札记的第四卷《浪游记快》中说到——余游幕三十年来……也就是说,他前半生其实有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各处做幕僚。有时候是跟着他父亲,有时候是朋友引荐,有时候是自谋职业,总之,四海漂泊,居无定所。
这些和芸娘相偎相依的岁月都是他从黑暗记忆之中提取出来的。之所以称之为黑暗记忆,是因为他曾言——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
强烈的对照之下,和芸娘在一起闲观停云坐看繁花的日子自然占据了记忆的大部分空间。
水仙庙的那个欢乐夜晚今天已无从查证确切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但按人情道理来推测,应该还是在他们夫妻第一次被逐出家门之前。虽然后来又迁回来过,但毕竟媳妇公婆之间是撕破过脸的,不会再有水仙庙这一晚这么愉快的心境,或者根本就不会这样佻达地出去走一遭,还兴高采烈地女扮男装。
女扮男装这回事,在古装剧里并不少见,但是看起来总少了点真实感。像《还珠格格》,九重皇苑,宫禁森严,小燕子穿个小太监服,拎个腰牌就随意出入宫门,显见的是戏说。还有《乔家大院》,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闺阁里绣花的小姐陆玉菡居然也用这招混在人群里看皮影,未免有些荒唐。
可是《浮生六记》里对这一段故事的记载很详细,咀嚼之下,倒别有滋味。
说是离仓米巷不远的地方有个醋库巷,在这个巷子里有个洞庭君祠。
按照我们今天的名称来说,洞庭应该是指湖南的洞庭湖,这个所谓的洞庭君应该是唐朝传奇故事中传书的柳毅。苏州供奉湖南的神灵显然不科学。实际上,古时候的太湖也被称作洞庭,在西晋时期著名文学家左思的《吴都赋》中就有“集洞庭而淹留”的句子。所以这里被俗称为水仙庙的洞庭君祠供奉的应该是太湖的某位仙人。
水仙庙里有曲曲折折的回廊,小小的亭子,小小的院子,典型的苏风建筑。到了太湖仙人诞辰的这一天,众人扶老携幼,会络绎不绝地过来参拜。大家按照各自的姓氏选择一个角落,挂上玻璃制的灯。庙宇中心设置一个宝座,旁边则设立几案,案上摆放花瓶,插上鲜花,互相之间比较优劣胜负。
白天庙里只是唱唱庙会,到了晚上就热闹了,有很多事要做,三白也被朋友请去帮忙,布置一种被称之为“花照”的雅设——就是在花瓶之间插一些蜡烛并点燃。那么,灯影之中,花枝摇曳,又配合了香鼎中浮动的烟雾,迷迷蒙蒙,绰约生姿,有人在阑干下抚笛弹琴,鼓瑟吹笙,也有人煮好了香茶在这缭乱美景和悦耳曲乐中高谈阔论,所以整座水仙庙像是海底龙宫在召开夜宴,月光穿过海水,一切都无比华美隆重。
回去之后,三白把这乐事说给了芸娘听。
芸娘自然又高兴又向往,憧憬了一阵子,流露出忧伤的神色,说:“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去那里看看。”三白听完之后就出了女扮男装的点子,并且充当了芸娘的服装师,化妆师和造型师。为芸娘戴上他的帽子,穿上他的衣服,把发髻松下来编成辫子,只在两鬓间露出少许的头发,再把眉毛描描粗,就大差不离了。三白的衣服长,那就把腰间的布料折一半缝起来。鞋子不合脚,就到市面上买了一种可以任意调节大小的蝴蝶鞋。
准备就绪后,芸娘开始学男人的拱手礼,改妇人三寸金莲迈着的小碎步为大步。学着学着又突然变卦了,说:“不去了不去了,被人认出来就不好了,再说了,妈知道了也不好。”
三白劝她:“庙里人我都认识,认出来也就笑笑而已,妈到九妹夫家了,我们这会就悄悄地走,她不会知道的。”芸娘揽镜自照,笑得前仰后合,三白趁势拉她出去了。
外面是一个怎么样的天地呢。
一定是像《大明宫词》里上元灯节的长安大街一样热闹,灯火辉煌,人群如织。只是那少年的太平还需要辛苦地揭起昆仑奴面具才能遇见她命里的薛绍,而这一年的三白与芸娘已经相携手走过风雨人间的春秋数年。
芸娘大概还是放不开吧,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低着头,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络绎的香客忙着参与这个艳丽欢娱的盛会,无人识得他是女子,有一两个问起是谁,三白便说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