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告别的话,由风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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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穿堂风(2)

这样晨辉熹微的时刻,在沉醉疲乏的睡眠中醒来,看到枕边人荡漾在昏黄菱镜里梳理青丝盘晓鬟的姿容,想必是极让他安稳的。这里有一种居家的情味,是烟火人间里过日子的质地。他透过镜子看到了她,她也在镜里看到了他,两下一笑,便再无言。她仍旧淡扫她的蛾眉,薄施几分脂粉,他还是睁着惺忪的睡眼,目光悠然逡巡在她身上。窗外白日渐上三竿,花信风缓从南方骀荡而来,又闻得流莺啼呖呖,春水满潺潺,是此生不可忘却的最好辰光。

又过了一日,子夜里三白送走了出嫁的姐姐,折返回家已经丑时将末。灯黯人静,万籁俱寂。悄然步入内室,只见侍女在床下灯晕里支颐打盹,芸娘晚妆已卸,但是还没入睡,烧着高高的银烛,低垂着颈项,在看书,而且看得出神。三白过去抚摩她的香肩,问为何还不睡。“这些日子以来,这么辛苦,还要伤神看书啊!”

芸娘说:“刚才随便翻了翻书橱,看到了这本,读着读着倒不觉得累了。很久前就听过《西厢记》的名声,今天才看到。真真是才子写的书啊,不负盛名。不过,写得有些轻薄露骨了。”

三白笑着说:“就因为是才子写的书,才能做到笔墨挥洒之间轻薄露骨啊。”

这话说得显然更加轻薄露骨。调情的作用已然发挥了出来,就遣走了侍女,一起在床头玩笑戏耍,像是重逢的故友。三白伸手入香怀,问她:“怎么心跳成这样。”芸娘只是垂眸微笑不作声。如此烛影摇红之夜,佳人在侧,又有西厢传奇预热,接下来的情节也唯有解下罗帷,一晌贪欢,方才不辜负美景良宵。

两个人一起看《西厢记》的情节乍看觉得眼熟,自然是因《红楼梦》里有类似的桥段。出现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桃英乱落如红雨,流水落花春去也,在这样的环境里,宝玉黛玉两个人坐在河边一起看《西厢记》,觉得辞藻警人,满口余香。宝玉甚至迷迷糊糊地借用书中戏文来比喻他和黛玉:“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花样韶华里的少年男女,情窦朦胧,在落英缤纷的时节演上这样一出,确实感人。

可这实在是遥远的境界,需有那么一座繁华瑰丽的花园承载他们虚幻缥缈的梦想,需要一场声势浩大的暮春来为他们这样遐思洋溢的情致助兴。

三白和芸娘的爱不是这样的,即便是一起看书这样幽雅的事,也是落在红尘地面上的,是活生生的闺房里的趣致,紧贴着温热绵密的肌理。那烛火帐帷不及桃花掩映来得别开生面,可却有情爱该有的温度,是宜室宜家得当的氛围。

所以,他像宝玉,也不像宝玉。宝玉黛玉是现实里一点娇粉色的浪漫。他和芸娘则是浪漫里一点沉稳的祖母绿的现实。

初嫁了

蜜月这个词的由来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说新婚中的夫妇百般恩爱,充满着柔情蜜意,所以谓之蜜月。还有一种说法讲它是舶来语,缘起日耳曼人的支族部落,他们有这样的生活习惯——新婚夫妇需要在婚后的一个月里饮用蜂蜜制品。因为它柔滑细腻,可以让生活和谐。而且蜜蜂精力旺盛,是很有益的寓意。

中国人古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蜜月中的一些习俗,我读书不多,也没有见过这方面的记载。在《浮生六记》中,三白也没有诸如此类的描述。芸娘似乎没有享受到现代新娘的那种举家眷宠,而是立即投身到家庭主妇的忙碌之中去了。

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大意是说日光刚刚逼上帘幕,她就披上衣服急忙起身,像是有人在催促。三白这里笑着提到了吃粥的事。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夫妻,不用像当时那样谨小慎微怕人嘲笑啊。芸娘说:“那时候为你备着热粥,一度传成话柄。现在不是怕人嘲笑,是怕公婆说我懒。”

三白自然是留恋晨起一刻的,想着她能留在被窝里陪他腻歪一会。不过他佩服她妇德端正,也就早起了。

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不可以言语形容。三白原以为日子可以这么如胶似漆地过下去了,谁知一月过后,在会稽工作的沈老先生,让人把三白也叫了过去,同一位当地的赵老师学习读书。大约是沈老先生知道儿子的脾性,在家无非是消磨时光,荒废学业,他山高皇帝远管不到他,只有拎到眼皮子底下看着。

当然,这也是对三白夫妇的一种考验。

三白自是惆怅的,芸娘心有不舍,但是强颜欢笑,倒来劝他,在灯下缄默地为他收拾行装,低声说:“到了那头,没人照顾你,你要自己注意保重身体。”

登舟离岸是在一个夭桃茂盛的阳春之日,沈三白大概在那一瞬间化成了千年前的柳三变,心中盘旋着《雨霖铃》这样凄切哀婉的词句——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把自己说成是离群的鸟,纵然天地美艳,却也如万物凋零的秋天。

孤身一人在会稽的时光是非常煎熬的。三白与芸娘之间唯有以书信往来,但是大多时候都是三白去两封,她回一封,而且只一些客套的只言片语。恐怕芸娘是怕书信中若写离愁别绪,两情依依,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能专心于功课学术,于是只言简意赅礼貌地回一回。

又要拿《红楼梦》来类比了,芸娘身材娇弱形似黛玉,心有韬略神似宝钗。但书中提到她——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所以她没有黛玉的脾气,是个温文静婉的女子。她也不像宝钗太过端肃庄严,暗藏城府,却能常常和三白调弄嬉笑,时有情趣。

这样的温柔解人意,也难怪他会挂念。

三白闷闷不乐,每逢月夜,遥对竹窗疏影,总是神思恍惚。教他写字习文的老师知道了这事,赶紧修书一封告知沈老先生,接着出了点题目,让他回家自学去了。

阔别三月,人间已从芳菲四月天到了阴阴夏木啭黄鹂的时节,三白归心似箭,一刻犹如一年般漫长。好在终于到了家,向母亲问安后,立即回到自己房间。

芸娘起身相迎,只是执手互看,良久无言却早已情思互通。

三白说,他记得自己当时耳朵里嗡地响了一声,再接着就记不得了,两个人相视化成了太阳下的一束光,或是一缕青烟,你我纠缠,互为空气,什么都不存在了。

沧浪亭

好的爱情总是有好的容器来盛载的。

比如上面说起的《西厢记》,郎情妾意总不能露天表演,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便是西厢,接着才能有香诗艳词存活的空间——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再比如接下来要看到的故事,有影梅庵和香畹楼作为舞台。以至于我们历数著名的爱情故事,总要有一处风景作为依托。说起白娘子和许仙,自然想到断桥。说起陆游与唐琬,自然想到沈园。说起宁采臣和聂小倩,自然想到兰若寺。说起曹植与甄宓,总要想起那一道盈盈的洛水。

沧浪亭对于三白芸娘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六月里,为了避暑,借着读书的名义,三白带着芸娘到沧浪亭爱莲居附近的一间名叫“我取”的小轩室里消夏。这间屋子的名字很有意思,出自《孟子·离娄》中的一句“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

孔孟之书在于使人知礼明智,用在了这里却有了闲适与不羁之意。

小屋子靠着板桥,流水泠泠从门前过,本就清凉,又有一株古树,伞盖巨大,浓荫遮掩着小轩窗,辉映得人脸都如叶子般青碧。这里本来是沈老先生垂帘宴客的所在,这时就成了他们的梦游园。他们在这里投壶射覆,吟风弄月,心中自认为掌控着人间最丰盛的欢乐。

不过,也并非每日都这般消磨掉的。他们也很认真地讨论过诗文,而且,还曾有这样两段非常漂亮的对话。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三白对于大家文风的精炼概括实在精彩。芸娘说散文的境界太高远,女子恐怕抵达不了,复又与他谈诗。三白就问她唐诗里的两位宗师级人物李白杜甫她更推崇哪位。

芸娘便也发表了自己的高见。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

芸娘更爱李白,因为他“可爱”,“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她也坦言审美这种东西非常私人化,只是她自己的一点看法而已。这一点上,芸娘尽管作为新媳妇做事有条不紊,处事得当,但她从骨子里来说还是有别于古时候的那些恪守女训,死板教条的妇人的。她怀有烂漫情愫,一直向往着大天地的缥缈浩荡。

她喜欢千顷云这一处景色的高旷清奇。

她看到太湖的万里烟波会感叹自己终于步出深闺,看到了好风光——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中不能见此者!

她还偷偷地女扮男装,同三白一同出游。

这在古时候来说,都可算是深闺奇谈了。

芸娘喜欢李白,识字学诗又得《琵琶行》的作者白居易“启蒙”,嫁了个相公又叫三白,所以他说她与“白”字有缘。果然谈及婚嫁,话题就又从高古的诗卷册页中回到了男女私情上,他们说到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之类的事,怀疑卓文君并不是被相如的绿绮琴声感染,而是被他华美飘逸的文赋勾引走了。

说说笑笑,便又是半晌时光过去了。

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民间有很多习俗。比如乞巧——把瓜果放在月下的条案上,如果有喜蛛在瓜果间结网,就意味着织女把灵巧的手艺活隔空传给了她们。芸娘本就擅长女红刺绣,但也还是例行风俗,准备了一番,打算在我取轩里祭拜织女。

三白就趁着佳节刻了两方印章,上书“愿生生世世为夫妻”。他的那枚是阳刻,芸娘的则是阴刻。用来做什么的呢?是彼此写信时落款用的。读到这里,立刻让人觉出一种温柔,像是水莲的花尖,肥白的花瓣上幽幽地沁出一丝丝绯红。古人的情致绝非今日的我们可以企及的。有时候细想,今天,疲于奔命的人,已经有多少时日没有寄出或收到手写的信件了呢,或者长久的键盘敲码是否已经使人提笔忘字呢。快节奏的氛围让我们失去了慢活的耐性,高科技的通讯方式也叫情感变得外露和潦草。像他们这样,闺房传书还要刻章的诗意真是难以寻觅了。

这一夜的月色很好,也像是白莲瓣一样遥遥垂在天心,河水波光粼粼,像是织锦的绸缎闪耀着丝线的光泽。他们临窗而坐,焚烧香草驱蚊,芸娘手执纨扇,轻轻煽动着。空气中弥漫着清凉的芬芳,草窠里萤火点点,再远一些,蛙声一片,柳浪轻卷。

他们逆着晚清的月色,化成了杜牧那一首脍炙人口的诗作《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芸娘感慨,说宇宙这么大,在这同样清白的月光底下,除了他们,像这样赏玩月色的还会不会有别人呢。

三白说纳凉赏月是寻常事,家家户户都有。谈论风景,用心感悟,有自己独到见解的,若要到绣楼闺房中去寻找也是有的。夫妻两人同时赏月,慧语怡情,又恰巧是眼前的这轮月的,也许就不多了。

所以在那一刻,烟岚停流,天地俱静,这红尘之上,也就只剩下他们二人,遗世独立,情魂相携,御风而行。那个刻在鸳鸯章上的“生生世世”似乎离他们触手可及。

再过了几日,到了七月半鬼节。芸娘特意备了一些美酒佳肴,准备对着圆月畅饮。谁知到夜里突然就阴天了,乌云密布,遮天蔽日,芸娘的脸色也变得像天色一样凄惶,又说:“要是我和你能白头到老,月亮就一定会出来的。”

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她为什么会用自己的姻缘做赌注,和天公较量。精心布置的花间小酌被天气破坏也不至于发这样激烈的誓言。但这些只言片语在三白写这本回忆录的时候全部被书写下来,就像沉在杯底的茶叶被一注清流一浇,全部翻腾跃起。而这清流就是三白对于芸娘的怀念。怀念让那些细节,让那些带有谶意的话语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

好在一水之隔的彼岸花木葱茏,流萤飞舞,让人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幽雅夜景中,三白和芸娘联诗,起初只是用来纾解刚才的郁结,两联过后竟然有了很好的兴致,再接着诗兴大发,竟然想入非非,语句放纵起来,最后就胡口乱说了。想来不乏闺中冶艳的句子。芸娘笑得都流出了眼泪,扑倒在他怀里。

她的发髻乌顺水滑,发髻上簪着小朵洁白的茉莉花,在鬓角边散发着浓郁芳香。

三白抚摸着她的青丝,借着这个说了点关于花的话题来缓解她止不住的笑意。

说过去的人大概是因为茉莉花蕾圆圆的,色泽也像珍珠,所以会用它来装饰吧。可在他看来,这花要沾染人气,沾染油头粉面的腻味才会显得可爱。高贵的佛手之类反不及它。

今天,我们多视茉莉为清净甘美的花,但是古人不这么看,认为兰花最高洁,茉莉最浑浊。因为兰花是本土的植物,以兰为佩是高士们孤雅品格的象征。茉莉就不同了,是从东南亚传过来的,和那一带人的长相一样,似乎腻着膏脂一般。《板桥杂记》里就有“盖此花苞于日中,开于枕上,真媚夜之淫葩,人之妖草也”一说。

所以在当时,茉莉普遍不受国人待见,认为是俗花。

而且三白看人看事向来眼光独到,去游览名胜也不爱名山大川,喜往幽僻少人未被勘探出来的小地方去。这下,茉莉更被他说成了趋炎附势一般的嘴脸。

好在芸娘和他是一路人,也这么认为,说:“佛手是香中君子,香味是无意间散发出来的。茉莉不同,它是香中的小人,借着人力,那香味犹如耸肩谄媚。”

三白诧异,想她既然也赞同这样的道理为什么还选择茉莉。

芸娘说:“因为君子大多可笑,而我也喜爱小人。”

这话在我听来有机带双关的意思,像是微醺中竖起兰花指点一下三白的鼻尖,说:“我说的小人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小人。”带着旖旎的春情。

真小人大多都是耍小心眼,玩小聪明,比起伪君子大面上的一套道貌岸然要可爱得多了。人说“真善美,假恶丑”,“真假”排在最前,可见这永远是判断人事物品质的首要因素。所以在今天这样一个遍布着虚假正能量的时代,我也宁愿去接受那些真实的负面情绪。

谈笑之间已经三更,微风在夜空中轻轻荡漾,扫开了乌云,一轮明月也犹怀抱琵琶半遮面的佳人一样,始露玉容颜。

可这光风霁月的好景色并没有为他们日后的生活带来幸运,没能提供给他们一份同生共死的爱情,看来天公也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不过当时的他们看到这情景还是满心欢喜的,于是凭窗而立,添酒回灯,预备接着刚才的话题再把酒言谈一番。这是却听见桥下咣啷一声,像是有人落水了似的。仔细看看,却波平如镜,只有岸上一只小鸭子在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