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告别的话,由风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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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穿堂风(1)

三白与芸娘,姑苏,浮生六记

很多年以后,他想起了一个初夏,一场午后风。

风从南方水滨吹来,于是关于她的记忆仿佛也濡湿了一样。

翡翠臂钏

今时今日,恋物的人越来越多。

吸引目光的不是货架上琳琅满目新鲜上市的精品,而是过往时光里伴行良久不忍遗弃的旧物。这也许是内心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我是这个族群中的一分子。

拿搬家来说,每一次收拾行李预赴新居之前都是最为难的时候。

黑茶杯,杯口大得像碗一样,内壁是杏黄色,外壁有一枝浮雕的花,拙朴天然但使用不便,携带起来更是罗嗦,犹豫了很多次,还是用报纸层层包好,把它带着。缎子靠背,盛夏里垫着特别湿热,但也要想方设法地塞到皮箱里去,防止到了新房间,躺在床上,会觉得后背空荡荡,像是站在悬崖边,没有退路。

可以试想,如果我是沈三白,大概会竭尽所能找到那个叫憨园的青楼女子,要回芸娘与她结拜时赠予她的翡翠臂钏。

对于这个后来被贵族权势拉拢过去的女人来说,一只臂钏,恐怕她一点都不稀罕,但对于三白来说,这其实算是一件灵物,芸娘的亡魂可以有所寄托。夜来西风,或许能在枕边熠熠闪光。更何况,温憨园可算是间接夺去芸娘性命的人,是半个杀人凶手,芸娘的遗物断断不能落在这样的女人手里。

我们这一代人知道三白,大多是从下面这篇叫做《童趣》的文言文开始。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看他,大约是跷着二郎腿,枕着双臂,在白色的纱帐里目光炯炯地凝视着纤足细细的蚊子,对着它们喷烟,把它们想象成是在云间飞舞的仙鹤。

就是这样一种清新的欢喜,有意趣,而无迂气。自娱自乐,如风如水,昭昭明明。

这样的心境,比今天的我们手执电蚊拍四处追赶,或是掩鼻忍受电蚊香片的窘态要高远得多了。而那一年的他还不过只是“童稚时”。幼时的三白已经这样有情调,那么长成了少年,有了妻室之后就更不必说了。

初中时学的文言文有一个特点——简单了解一下作者的生平,不是被贬就是各种各样的官场失意,落第伤怀,因此写出来的文章不难想象,总带着一种壮志难酬,远路迢迢的慨叹,读来让人心烦意乱。所以读到这篇《童趣》,有了其他文章的反衬,立刻觉得耳目一新。看看注释,作者是姑苏人氏,姓沈名复,字三白,号梅逸。

沈复——像个现代人的名字,老学究一般端肃的面孔。梅逸——没有辨识度,一堆山野画家的名字都是此类。所以我喜欢叫他三白,念出声,觉得天朗朗,地阔阔,远山烟翠,皓月当空,有种庄严寂静的大气象,大清味。

更重要的是他说过,芸娘与“白”字有缘。

金约指

说起古时候,我在第一时间想起的朝代是汉唐,其次是魏晋。元明清原先是不喜的。

因为汉唐有华美诡谲的宫廷故事。女子们会笼高耸的发髻,簪花,点细小绛唇,穿阔袖的绸缎霓裳。汉有恢弘歌赋,唐有绚烂诗词。至于魏晋,那是一个复杂无序的年代,有种缭乱的美感,还有仙气。有抱朴子葛洪这样的人间半仙,有嵇康阮籍这样的山中高士为它撑着后世的门面。

元明清呢。元太莽撞,蒙古族的腥膻之气是赵孟頫的清朗画意也遮掩不住的。明清总觉得拘泥,规格很小似的,像是一大帮子人挤在小小的阁楼里说话,舒展不开。后来逐渐喜欢上,是为着这两个朝代离我们最近。长街短巷的故事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花枝招展,有我们最初的雏形。举手投足也好,嬉笑垂泪也好,他们,都像是带着我们的体味气息,是一簇飞上天又坠下地的烟火,最终的姿态还是亲民的。

三白与芸娘就在这样一个时代遇上了,不早不晚,不徐不疾,像是红尘紫陌上为彼此等候而放慢行路的脚步。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初长成少年的三白随同母亲一起回她娘家探亲,邂逅了少女芸娘,也就是他舅父的女儿,他的表姐。在文字之中,他并没有提起与芸娘初相识的细节,只一词“两小无猜”一笔带过,却是一语胜千言。

多年前,我喜欢手写一些旧时候的故事,用削得很细的铅笔在乳白色的纸页上写下——在那个时代,爱情还是纯粹,简单和洁净的。没有缘由,不附带其他任何因素,爱上了就是爱上了。看一个人的眉目,觉得欢喜,愿多花时间为他驻足停留,就是如此。

想来三白与芸娘便是这样,在南方盛夏潮湿阴暗的木楼梯上一眼望到彼此,看君看卿像是赏花一般,漫不经心又遥递芳心。话无需出口,情意已经如花香一样流入鼻息。情窦初开,不甚解人意,可恰巧又因为这懵懂成就了最皎洁的年月。

一见钟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三白紧接着就向母亲发誓:“这辈子,除了淑姊,我是不会娶别人的。”淑姊是他对芸娘的敬称,因为芸娘小字淑珍。

芸娘的温和柔顺沈夫人也非常喜欢,又是侄女,当即就褪下一枚金约指,作为定亲之礼。

这只定亲礼若在别处也许显得单薄,但因为是姊妹亲戚,芸娘家中又比较贫寒,所以还是有些分量的。

芸娘的父亲去世得早。她和母亲弟弟相依为命。老妇少子皆无力持家,因此都靠她承接绣活来维持生计。包括她弟弟上学的费用,也都是她纤纤十指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就在这样匆忙的生涯里,她也没有忘记自学识字。白居易的《琵琶行》她是学说话时就能背全的,后来她在放书的竹簏里看到一本《琵琶行》,对照着才开始渐渐认得一些字。紧接着,又能在闲暇的时光里吟咏一些诗文。比如有一句咏菊的诗——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

大约是五言显得精炼柔韧的缘故,这一句显然超越了林黛玉一举夺魁的那一句——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相形之下,后者未免求于工整而显得匠气了。

都是敏感的人,都是真实的人。留恋彼此风姿清越,妙年洁白,但也不回避无形之中某种乌云一样的噩念——三白与之初见,就隐约觉得芸娘日后福薄。

可不是么,细数美而有才的女子,薄命便是上帝杜绝完美,让她磕碎一角的唯一途径。

古时候的婚姻和现在相比可算天渊之别。幸运地能在婚前见个一两面,像是风月故事里说的那样,在花市灯如昼的元宵之夜偶遇,白衣翩翩的书生与罗带飘拂的小姐一见倾心,丫鬟催着走,便留下写有芳名的手帕,自此魂牵梦萦,相思相望,最后邀请媒妁,促成好合。

再比如,在皖南见过阁楼上开一面极小的窗子,当地人解释说,妙龄闺娘端坐阁楼窗下,与上门提亲的公子遥遥相望一眼,两心相喜,便择了良辰吉日,八抬大轿,笙鼓吹弹,迎进门去。

像是没有了恋爱的过程。

这样是好还是不好,无法评说。说不好,古人如此过了千年,相安无事,岁月静好,且今天也依然有启动“先结婚后恋爱”这种模式携手度过人生的男女。说好,又总觉得缺失了一段美好的过程,错过了陌上春风吹十里的风景,是个温柔的遗憾。

三白与芸娘走了折中的路线。虽然男需求学,女在深闺,但因是亲眷,便不乏一些相见的机会。衷肠有诉时。

比如他们俩成亲之前共同参加过一次别人的婚礼。

这是芸娘堂姐的婚礼,说起来也应该是三白的表姐。那一天,府上客似云来,绿鬟扰扰。大家都穿着出客的新衣,唯独芸娘,还是一身素净的家常旧衣,只有脚上一双精美的绣鞋是自己新制的。上下对照,如同辉映着冬日里的雪光,显得清洁工整,三白自然又在内心欣赏了自己未来的新娘一番——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三白夫妇都是非常率真坦诚的人,性格吻合方才长久。这里也可以看出来。虽然前面用了一连串华丽的形容词,但是紧接着也提到了芸娘的牙齿长得不够好看。大约是有点兔牙。换做今天,若某个女星龅牙,粉丝是一定要在她发了照片的微博下留言的:“龅牙都龅得那么好看。”有一个反对,必群起攻之。

之前曾说到芸娘会写诗,三白就要她的诗来看。

芸娘低下头笑着说:“也没有老师来指点,所以都是些半成品,要是能有知音把它填补修改完成就好了。”情话不直说,若说“你帮我改改吧”,便少了一种迂回兜转的意趣。这样半含半露,如同余音绕梁。

三白听罢开了个玩笑,在她的诗稿上题下了“锦囊佳句”四个字。

这里有个典故。

唐朝被誉为“诗鬼”的诗人李贺身材弱小,经常骑一头小马出门游玩。这马大约是“物似主人形”,也很瘦弱不堪。李贺骑着它走马观花看看风景,触景生情时会写下一些零散的句子,放置到随侍书童的锦囊里,晚上再翻出来整理成篇。李贺的母亲自然担心他这样片刻不停地疯狂创作会有伤身体,说:“我的儿,你难道要写到把心肝呕出来才算完吗。”果然,李贺短寿,年纪轻轻时就去世了。

当三白写这本属于他和芸娘的回忆录时,想到这里不免感慨,原来芸娘不能长寿的危机在这里已经有所显露了,在他一个无心的玩笑中浮现出来。或者,其实更早,在他们初见时三白就有了这个感觉——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

大约是心灵相通者在思绪纠缠的瞬间会生出柔软触角,抵达神远之境吧。

她的命运,他已遥遥悟出。

夜间送亲到城外,回来时已经三更了。三白肚子饿,找东西吃。女仆送来果脯,他嫌甜,芸娘就悄悄地牵了牵他的衣袖,使了个眼色,三白便与她同往闺中去。原来芸娘这里早早就预备下了夜宵,是他喜欢吃的热粥与小菜。三白很高兴,正要开吃,却听芸娘堂兄在外间喊她。芸娘立刻朗声喊道:“我很累了,准备休息。”说着就要关房门。她堂兄却硬挤了进来。一时,三人面面相觑。堂兄探明究竟后斜着眼睛调侃芸娘:“刚才问你要粥吃,你说吃完了。这又是什么?哦……原来是专门藏起来等着你家相公来吃的啊。”

大家哄堂大笑,芸娘自然也难为情,一拂袖子,赶紧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以后三白再来时,她也习惯性地躲他。大约是那晚的事已经成了亲朋邻里之间的一大谈资,她为之深深羞耻,所以对他,只好避而不见了。

吃粥这件事,在《浮生六记》中提到了不止一次,每一次的情绪都不同。由乐至哀,由娇丽至荒凉,前前后后的对照,像是小说里刻意埋下的伏笔,草蛇灰线一般。但我想,这一定不是三白刻意为之的。

他在本书的最前端就提到了——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大意是——自己小时候就不读书了,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一五一十地记录下发生的事情,请读者们不要考究文法,不然就像责怪沾满污垢的镜子为什么不明亮一样,是为难他了。

而对于《浮生六记》的笔法,俞平伯先生的点评是最精到的,他用诗一样的语言赏析了《浮生六记》在文学上的技巧特色。

即如此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撰的,又何以见得?这总是一半儿做着,一半儿写着的。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也就是说,这书,这载录着往日情事的笔记完全在“鬼斧神工”与“巧夺天工”之间,火候拿捏得极为精准,似有若无的尺度尽在三白的掌控中,呼之欲出,收之即回。

而他能写得这样好,归根结底,还是对芸娘的爱,对芸娘的深情吧。

西厢

三白与芸娘成亲了。

古人对于幸福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名列前茅的是这四种——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其中,“久旱逢甘雨”三白必然是体会不到的,因为他不必躬耕务农,即便曾经和芸娘在别处赁屋居住,有过菜地半亩,也不过是闲暇的娱乐,效仿陶潜罢了。更何况江南一带鱼米之乡雨水丰沛,普通的农民也不用担心会有旱涝之灾。最后一个“金榜题名时”他也是没有福气享受的,他幼时一同玩大的发小石琢堂高中状元,他却“少年失学”,寄情于野草闲花,闺阁脂粉。纵然有三五舞文弄墨的好友,却也是人以群分,聚会时多谈些闲散诗文,极忌八股文章。他看不上仕途,仕途也看不上他。

所以这最大的四种幸福只给他留了一半。“他乡遇故知”是后面的事了,在十八岁这个春风得意的年华里,迎着初春乍暖还寒的风扑面而来的,首先是他的婚事。花一样的芸娘一身凤冠霞帔坐在朱帘花轿里巍巍行来。

五年前的夏天,用金约指见证的夙愿终于得偿。

芸娘依旧很瘦,但是揭去盖头,在花烛的火光中静默相视时,娇颜却越发鲜艳。

三白与她并排坐着用晚饭,一时又偷偷地在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腕,细腻温润的触感让他心如鹿撞。三白见她不吃荤腥,便问为何。芸娘说这几日她正在斋戒中,已经坚持了好多年。三白暗暗推算着她茹素的时间,似乎正是他那年出水痘的时候。

他想了想,戏说:“我现在浑身上下光滑鲜嫩得很,你还是赶紧开戒吧。”芸娘的眉眼笑成了新月,便点点头答应了。

新婚夫妇即便早先就已相知相交,到了这一日,三叩九拜,行各种大礼,立各种规矩,回到簇新的洞房,坐在洒满花生红枣的雕花大床上,在火光中看着彼此不同于往日的装束,还是会有陌生之感。

他这一句话,既惹人发笑,打破尴尬局面,又昭露私密,带有艳感。于新婚燕尔之间,可算是促情的良言。

紧接着,三白的姐姐也要出嫁了。

前一夜设宴款待各路亲朋好友,芸娘作为新嫁娘,长子之妻,又是表姊妹,自然要出去陪宴。反是三白,留在内室和伴娘对酌饮酒,玩一种被称为拇战的酒令。所以,我在心目中把他定位为现实版的贾宝玉还是对的,不仅有先前说到的流连闺阁,厌弃官派,甚至疲于应酬普通宾朋,只过后花园的日子,活脱脱的一副宝玉德性。

因为行令不断惨败,只有接连饮酒,结果喝得大醉,早早睡去了。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芸娘已起,正在梳妆。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场景了,可是他记得很清楚,而且把这细小的情节撰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