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告别的话,由风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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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旧时栏楯

书已经写完了很久,序才刚刚动笔。

这很像是在高朋满座的戏院里看连场,春花秋月,夏雷冬雪,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最后大幕缓缓拉上,灯光渐渐暗淡,人声鼎沸也成了万籁俱寂,作为不舍得离场的观众,对眼前的空茫有一种难以摹状的无所适从。

最早读到《浮生六记》是在初中,在一个昏暗的旧书吧里。

因为拆迁,它即将停业。各式各样的书堆积在门口大清仓大甩卖。它被压在几本厚而花哨的婚恋杂志合订本的下面,定价只有几毛钱。封面虽旧,页边也有霉斑,但内里是干净整洁的,应该没有被太多的人翻阅过,像一个皎洁的赤子。

我就捧着它到角落里阅读,一直看到天黑。当时没有买,因为觉得它的本来面目应该不是我所读的那么简单,潜意识里感到自己对古文的翻译过于直白。

五年后,我在窗明几净的大书店里看到了新版《浮生六记》,算是故人重逢。重头读过又兼年岁增长,不由相信那个叫沈复的人就是想说一些简简单单的旧事,仅此而已。

在《浮生六记》的开篇,作者就说了,这书没什么技术含量,纯粹是一五一十的记录。我和他的方法一样,读一读,写一写,为古人的笔记写笔记,甚至有些部分因为难以叙述周全,只好引用他的原话,这也是学生稚气的行为。

无用是最美。

这个道理,我是这一两年才渐渐明白。像是青花之于瓷碗,蜡染之于布匹,落花之于庭院,流云之于天幕。

书写功能众多,可只有忘记功能,才是境界。而美,是这个境界的特征之一。这四部笔记里,在我看来,达到这个境界首屈一指是《秋灯琐忆》,所以我最喜欢它,就像喜欢着缄默的灯影。它是倚阑的美人,因风飞过蔷薇,所以抬头懒懒地看一眼,再又接着刺绣,丝线迂回地在白纨上缭绕。这书,就像是这样写成的。

《秋灯琐忆》的女主人公秋芙也叫人喜欢。紫湘的温柔、小宛的隐忍、芸娘的贤德,她兼而有之。林语堂先生赞她与芸娘是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两个女人。

她们二位和而不同,虽都是闺阁里难得的人物,但芸娘更加传统,美亦横平竖直,一笔一划。秋芙和蔼卿的恩情中,却已有后世新式爱情的媚影初露端倪。他们的世界里,只见夫唱妇随,不见男尊女卑,留给我们的是一双并肩看花的背影。

两篇忆语谈不上喜欢,因为下笔的人野心勃勃地为自己造势,心又太过凉薄。可正因如此,倒有许多话可说,让人能有刻薄的机会。

红颜如红花,无论是被珍惜还是背弃,无论是凋谢,宛然老去,还是飘零,悠然故去,宿命的下场都是归于空寂。在韶华芳盛的年岁里,以戛然而止的美态终止余生凄楚的步履,未必不是她的一份夙愿。她在他回眸时远走,好让他记得,他欠她一低头的温柔,共白头的厮守,终于辜负了她今生最好的时候。

京剧《浮生六记》里唱道,前尘已梦断,今又执君手,身形多消瘦,奴本为君愁。又说,梦间人老矣凋了豆蔻,这世间并无有海市蜃楼。

显然,这人间万象都恍若朱阁红楼里的一场沉香梦,锦屏宛如春暖,鸳帐垂与眉低,因皆在梦里,就不足为奇。等到醒来时,眼见细雨间燕子飞去,旧窗台落花凄迷,方才想起,未磨的铜镜中早已流转过数不清的四季。

遥遥三生路,千里迢迢,太远,太不可及。握在手里的,唯有当下寸阴。有限的时光中去芜存菁,要考虑的问题也没有多少,始终与你我息息相关的,不过是爱恨生死。而它们之间亦环环相扣,互为表里。所以,一样明了,便也全部明了。

相见的岁月有早有晚,绽放的眷恋有浓有淡。无论是一生,还是一刻,爱过已是成全,爱过已经足够,爱过已可放下。至于,那些告别的话,就交由微风去转达。

张秋寒。

二零一四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