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偈诗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里一段情节。黛玉和湘云闹别扭,宝玉两头劝和倒受了夹棍气,冥想苦思,又兼听了宝钗先前念了《寄生草》,里面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时悲从中来,写下一副偈诗。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谁知,后来黛玉来怡红院探他,未见着人,袭人倒把这副帖子递与她看。黛玉和宝钗她们玩味了一阵子又来来寻他,笑他悟得不透,再添了两句,方成了大悟。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所以,蔼卿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佛不在别处,在心里,心中有佛,则处处有佛,心中干净,则处处干净。
不过秋芙不这么想。作为家庭主妇,洒扫庭院,奉香拂案是她的习惯,要真是像他说的那样,把扫帚一扔,抱头睡觉,家里的灰积成尺厚,日子就不用往下过了。秋芙自然不是冥钝。以前,有过一位瑶华仙史,曾在春夜于巢园设乩扶鸾,说秋芙是侍奉观音大士的昙阳仙子转世。且秋芙有才,还斋戒了二十年,《楞严经》、《法华经》过目不忘,烂熟于心。她是很有慧根的,对空门世界一直怀有向往,只是尘事羁绊,像打扫这样的事,她不好随心所欲罢了。
唯心唯物,是刹那之间的意念,已无对错之分。
蔼卿不止一次写到秋芙的辩才,这里也就不与她起纷争,日子仍旧如初。
高堂双亲上了岁数,沉疴难医。他们就在家中修设了一个法坛,为老人长诵《玉皇忏》。
秋芙当时做了一篇骈文,辞藻极美。后来他准备誊录,却已找不到手稿。蔼卿想为秋芙收集载全她全部的诗文,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我私心认为,文字和书写从来都是属于过往的,它的存在没有现时的意义,完成,即意味着消逝,与到来的下一刻已无关联。
秋风飒飒吹满罗屏,霜月高挂碧海青天,瓶中供养的菊花如金澜美艳。
夜深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悠远钟声,山气一般巍峨传来,这夜就更显得寂静。烟霭茫茫之中,秋芙依偎在他身边,说真像是到达了天上宫阙,而非红尘人世间了。
蔼卿交朋广阔,一日,故友宾梅也来到草堂,带来一柄纨扇请他题诗。蔼卿写下新近做成的一首词。其中有一句——前期未稳,怕再到兰房,剪灯私语,做梦也无分。
相思之情,溢于言表,宾梅说:“怎么,做梦也梦不到佳人?”
秋芙慧心,怕他们相公之间谈这些话会拿她来揶揄,说:“这只是其一,前两日另作的一首你未瞧见呢。说‘不是绣衾孤,新来梦也无’,这连梦都不做了,又怎么会梦到佳人呢。”
宾梅当即哈哈大笑,赞她锦心绣口,又说蔼卿能得此佳人实属三生有幸。
故友相逢,言谈甚欢,那一晚宾梅就在草堂夜宿。次日晨起,他恍惚回忆起夜间一个很奇怪的梦境,又似乎与蔼卿有关,便说与他们夫妇听。
日光中,尘埃在细细地飞舞,连帘帷都静静垂在一侧,与蔼卿夫妇一起聆听。
宾梅说他三更时分听到喧哗之声,起来一看,见邻家火光熊熊,原来是走水了,便赶紧跑过去帮忙。这一路很长似的,等到了门口,火势已经小了,渐渐灭了。这个时候,从天外传来了空灵渺远的声音:“要不是有力之人住在此处镇着,今天就会被烧得寸草不生。”话音未落,一僧两道就从天而降。道人之中,一个戴莲花冠,穿刺绣蝙蝠纹的长袍。另一个面容清秀,衣袍则是黄色。那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僧人看起来要憨厚迟缓一些。戴莲冠的道人自我介绍,说:“我自青城山而来,道号证若。今日前来,是要拜会蒋居士的。”说完,道人就挥舞拂尘,绕着圈子,唱起一首歌。宾梅说:“歌很长,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后面几句,是这么说的。”
只回来巧递了云英密信,那裴航痴了心,何时得醒?若不早回头,累我飞升。醒,醒,醒,明日阴晴难信。
唱完,他们就统统不见了。
“我一下子就醒了。”宾梅说。
“我们两个茹素斋戒,已经很多年没有杀生了,算得上是潜心修行,略略觉得有了些道行。这几位大师难道是借着梦要提点我们些什么?”蔼卿说。
裴航与云英。那是唐传奇里的人物。相传裴航曾经路过蓝桥,向一位老妪求水喝。她的孙女云英便倒了一碗递与裴航解渴。云英貌美,裴航想娶她为妻。老妪说你如果能找来月宫中的玉杵给我捣一副长生不老药,我就答应你。裴航四处奔波寻觅,诚心感动了广寒宫中的玉兔,玉兔帮他实现了这个愿望。后来裴航云英结为夫妇,入山而去,化为仙人。
可是,这歌辞又是什么意思呢。云英,是指闺房乐趣吗。是上天示意他们仍然耽于男女最浅层的情爱,而不理解情缘的深意?
那些日子,他和秋芙正在念《陀罗尼忏经》,他们相信,或许是诚心打动了西方天竺国的菩萨,所以化身而来,指点迷津。可人若活到忘情弃爱的地步,生之意义又在哪里呢。
这一年秋天,蔼卿与朋友夜游月湖,受了风寒。次日又在吴山笙鹤楼聚会,饮了酒更加不胜风寒,回来高烧大病了一场。扶乩吃药,调养了好久才渐渐复原。
次年临近秋试的时候,却又发了背疽和疟疾。再过了几年,又得了一场严重的痢疾,差点送了命。这六年中,都是秋芙不辞劳苦,躬亲侍候。她身子也不好,所以他大病三场,她也一同病了三场。秋芙憔悴支离,他于心不忍。他很想在病情好转之后,在华邬河边盖一幢房子居住,正好城墙脚下还有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也可以用来耕种。那时,清晨击钟,薄暮颂梵,忏除慧业,方见诚心。那样,死后他们或许就有机会去到西方极乐世界,可以在花树下听佛祖讲无生之道,他会向佛祖请求,若有来生,他们仍要结为夫妻。不,来生还不够,他们不仅要来生来世,还要三生三世,更要生生世世。
他算了算,明天是佛祖诞辰,他会在佛前以此为誓,佛祖一定听得到。
良夜永
天色逐渐暗沉,这个城市的夜晚又将到来。
一个暗蓝色的世界被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曲曲折折的光所占据。因为光的暖,更显出建筑的凉。人在入夜前最后的一线暮色中行走,你我不相识,只是走过相同的道路,经过相同的站台,搭上相同的公车。这是失语的城市。语言在这里变得无关紧要。
你或许也曾假想过千百年以前的夜晚,自己是大唐西市上打马而过的异乡客,高丽的商人抛出一卷卷华丽的布匹,波斯的剑客们用夜光杯喝葡萄美酒,胡姬在繁复番邦花饰装点的楼台上跳着洋洋洒洒的柘枝舞,花灯闪耀,宝马香车。
亦或是在宋人的庭院里听到一个和晓风残月有关的词牌,在回廊的转角处借着琉璃灯的火光看到双鬟侍女描着折枝花的裙脚,三更时随窈窕娘子送青衫官人进京赶考,残月如钩,马嘶阵阵,和泪相辞。
又许是置身在晚清的紫禁城里,徐徐落下的斜阳照着空空荡荡的广场,重重宫门次第阖止,四面红墙没于夜色,宫禁更梆长流永巷,那些贵人也好,妃嫔也好,翘首以待,望承恩露,却多是沦为“有不见者,三十六年”一个又一个新鲜的代号。
古时候的夜晚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答案有太多种。但我确定,蔼卿他们的夜晚是最普通,最多人在过的那种夜晚。因为这样,所以觉出亲昵之意,而讨人喜欢,如同推开阁楼的窗子就闻到了邻家晚饭的香气,还有做晚饭时所烧的那些柴草的烟火气。
吃了饭,掌上灯火,秋芙在书房里画牡丹。
她眼睛不好,蔼卿另外举了一盏灯火为她照明。朱砂里揉进一点白垩,手腕柔转,即是一瓣国色,再以少许花青混上墨汁,层层罩染,便是绿叶千重。
以前秋芙就喜欢画牡丹,不过下笔谨慎。后来和杨先生学画,心思有技巧作为辅助,笔下就能活色生香了。那些年,家中时有来客,杨渚白、钱文涛、费子苕、严文樵、焦仲梅等等都是草堂的座上宾,大家一起写诗作画,评花论叶,通宵达旦,从朝至夕,十分惬意。
秋芙搁下笔,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牡丹花。”
蔼卿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大概是因为它端庄华贵吧。”
秋芙摇摇头,说:“你大概忘了吧。”
蔼卿不解。
“我们小时候,是在巢园,牡丹花开的宴会上定亲的。”
蔼卿一时恍然大悟,与她相看良久,只微笑不言。
他轻轻从后面抱住她,她的身上有墨与薰香纸的气味。
窗外的南斗星很明亮。花阶水洼旁,青色的鸟在啄饮黄昏时的残雨。
人间这样温柔的夜,如何舍得安眠。
有一晚,他在钱塘江的一条小船上。那是在去往曹娥江办事的途中。本来是打算更改行程的,因为秋芙入秋时招了风寒,他不放心。可是行礼都已经提前发出,已经来不及了。
秋芙说自己无碍,坚持送他出门。
晚渡钱江,飓风大作,隔岸越山,皆低鬟敛眉,郁郁作相对状,因忆子安《滕王阁序》云:“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殊觉此身茫茫,不知当置何所。明河在天,残灯荧荧,酒醒已五更时矣。欲呼添衣,而罗帐垂垂,四无人应,开眼视之,始知此身犹卧舟中也。
夜船饮酒月茫茫,醒来空罗帐。
他大概是像往日一样喊秋芙的名字,让她预备更衣,半晌,却只有枕上汩汩的江涛越过船板,在答应他的召唤。
夕阳红半楼上的断琴往事,他觉出谶意,其实有些敏感了。倒是这里,反反复复读来,总叫人有怅惘之感。五更的晓色宛如琉璃,南方的天空透出一点点青白。星星也还有,江水仍在流,但这渺渺茫茫之中只有他一人。说是浮在江面上,其实更像是浮在苍莽天地之间。说是扁舟,其实更像是一枚竹叶。婉转飘零,只在长风。
梦中呼唤时,脑海中秋芙的影子仍然在眼前挥之不去,却近乎透明。和山,和水,和这个不知道属于白昼还是黑夜的暧昧时辰叠印在一起。
她像是台上的伶人,莲步飘摇之间,向他抛出一截长长的水袖,如同流泻的月光。接着,就消失在罗帷后,如云烟挥散一样,再不可见。
那一刻的秋芙到底在做什么呢。是抚琴,弹《阳关》之类送别的曲子,还是画画,画折柳赠郎的美人。都没有,她只是看着逐渐明朗的晨色,静静地写下了一阕《洞仙歌》。
自君别后,便藕花红槁。露坠莲房尽丁倒。
况半阴不雨、渐短秋天,料此际、晚饭柁楼应早。
罗纬才病起,未寄棉衣,昨夜君边可寒到。
时节又重阳,斗酒双萸,盼乌榜、归来正好。
怕明日、关山雪霜多,便欲寄音书、雁鱼都少。
夜是一天中最华丽狡黠的时段,也是最容易让人想到爱情的。不然,那些乐府里的女子为什么想起情郎的时候都喜欢用《子夜四时歌》这样的题目。
白天太明亮,拂晓和黄昏看得清又看不清,总是昏昏沉沉,患得患失。只有夜,收去了目光和视野,让人流于一种暗之遐想。闭上眼睛,空谧之中,想起爱人静好的脸庞。
久别相思成灾,终于等到君归来。他刚刚到家的夜晚,他们不忍睡去,在睡前轻声聊天,谈论古今各色人物。
一时说到元稹。秋芙说:“此人的诗大多没有水平,倒是悼亡的那三首,读来让人动容。”蔼卿笑道:“宋之问为了夺取刘希夷的诗作用尽了手段,他元稹未必不会这样做。要不这个小人哪里能作出这么好这么深情的句子。”这不算冤枉元稹,一个负尽天下红颜的男人写出那样的诗句确实让人匪夷所思。更何况被始乱终弃的女子中不乏才华出众重情重义之辈。像是崔莺莺,像是刘采春,像是薛涛。
这样的夜晚,他们不谈弄玉萧史,不谈孟光梁鸿,却谈到悼亡诗。
又一个深秋之夜,他听到了隐约的虫唱。
秋天的到来一向如此。先是暑气消散,再是晨起时会看到草叶尖上凝结着白露,然后月亮的颜色也澄净了,山也远了,寺庙里传来了余音如水纹的钟声。万木萧萧下,在落叶呼吸的大背景里,听到秋虫带着怨艾逐渐微弱的歌声。
蔼卿一时想到了《九辩》和《九歌》,不自觉地吟出声来。秋芙在内间更衣,听到了这些诗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在屏风后伫立良久。月光把她静静的身影勾勒出来,衣料悉率之声渐止,蔼卿叫她:“怎么了?”
她握着一把青丝轻轻走出来,月白色的睡衣被门外涌入的一股清凉的风吹出层层縠纹。她的眉梢眼角带着泪意。“没什么,只是听到了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觉得有些伤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