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告别的话,由风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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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下弦月(3)

秋芙的句子读起来,似乎颇有宋代的才女朱淑真下面这一首同牌词作的风韵。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腹有诗书,娟颜雅丽,却嫁得不好。夫妻之间,志趣相异,因此常陷苦闷之境,最后竟郁郁而终。难怪她笔下的春天总是不见明亮之色,而字里行间满是哀愁。

秋芙与她不同,夫唱妇随,伉俪好合,其实大可不必模仿前人的腔调。好在“风狂春不管”的“春”字尚未砌好,就来了一阵清风,把花瓣吹散了。秋芙怅然若失。

蔼卿本来是站在一边闲观的,这时调侃道:“这可真是‘风狂春不管’了。”

类似的情节其实《浮生六记》中也曾有过,三白布置的一座盆景被跳蹿的猫撩到地上跌碎了,三白和芸娘颇觉伤感,感叹上天连这样的小情趣都不愿意留给她。

而这里,蔼卿和秋芙只是“相与一笑而罢”。

万事万物,伤中见大美,大美必有伤,平庸自然有安全保障,可惊喜之处往往就存在着危险,这是我们应该明白的道理。所以,花开花落,帘垂帘卷,流年消逝,故人辞别,只需要付以一个微笑,就这么简单。

记得李商隐有一首诗作《重过圣女庙》,开头说,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云未移时。这里提到的两位女子——萼绿华和杜兰香,她们都是天界的仙人,诗句是形容仙人来去缥缈之姿。《太平广记》中对萼绿华的事有过载录,说她年约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

秋芙为蔼卿制作了那样精致的戎葵笺,蔼卿自然要投桃报李,就为她裁了一件极美的衣裳以作答谢。要说用多么细腻华贵的衣料缎子,那一定落了俗套。这件衣服最绝妙的地方,在于它是一件“画衣”——在衣服上画了一树梅花。秋芙披着它在庭中旋舞,香雪回翻,霓裳羽衣。蔼卿说她“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

暮春时节,秋芙着此衣凭栏远眺。蝴蝶当真以为她是一树梅花,翩翩飞来,良久不去,竟不知春天早已走远。

看来,招蜂引蝶的本事,秋芙可以和传说中的香妃平分春色了。

画堂下,秋芙种了一棵芭蕉树。

秋来风雨,蔼卿长夜难寐,只听那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凄诉,如滴心上,忧愁欲碎。这样的秋夜,叫谁都难免如此。林黛玉作《秋窗风雨夕》,只叹“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次日晨起,蔼卿就在芭蕉叶上题诗。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过了一日,只见上面有人续笔题句。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显然是秋芙的笔迹。秋芙不太工于书法,不过认识魏滋伯、吴黟山两位老先生之后,学习了晋唐之风,很有些长进。可惜后来生病,视力又不如以前了,不好长期习字,但偶尔写几个字,还是十分秀媚可人的。

秋芙的续笔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与命理人伦有关的思绪。这世间万物,存在就有它的原因,人在其中,不可与之搏斗,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是上道。江河川流,大浪淘沙,岁月自会在年轮旋转之中把该显露的显露,该隐藏的隐藏。世事,有天之无形手在默默调度。

蔼卿也为这一句冥想了很久,想了些什么,书中却未言明。

不过,关于生命与人道,秋芙也时常有想不通的时候。

又是一夜风雨,帘帷飘卷,枕席微凉,秋灯如豆。蔼卿在书案边写《百花图记》,秋芙在窗边卸晚妆。偶然有几篇枯叶被风吹落,秋芙揽镜自照,不禁感慨:“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蔼卿听了,放下笔,走到她身后。

夫妻二人,镜中相视,他劝她:“人这一生,不满百年,哪有工夫为这些闲人闲事伤怀。”秋芙握住他的手搭在自己肩头,略觉宽慰。

至深夜,秋芙口渴。蔼卿起身去烧茶,灶里却早已没有余火。唤仆婢,也都在睡觉。只好分了半盏灯温了一碗莲子汤给秋芙喝。火光里,彼此的脸都是橘红色的,不必说话,只这样相望,夜凉也就不算什么。

秋芙那几年身体不好,常犯嗽疾,往往要把枕头垫得很好才能睡好一些。这一年略好了些,大约是睡眠饮食调理得宜的缘故。所以像这样夜半索饮,蔼卿一点都不敢耽搁。秋芙喝完汤又睡下了,蔼卿却还要辗转几下,想她最近虽好,却不过是初秋的样子,到了深秋,还未知如何。

人们常问爱是什么,希冀于把爱具化,求到爱的表象。

那么,就是如此。爱就是我夜半口渴醒来,你能下床为我倒一杯水。

辰光缓慢,需要有配得上它的人,适合它的节奏,找准它的节点。我们太快,太着急,太匆忙,以至于渐失情怀而活得没有美感。

这样的画堂安静,流时如沙,更鼓与莲漏要一声一声地听,一刻一刻地过才不算是辜负。

芍药花开的季节,记得收集煎茶的清明雨。

雁字归时,记得祈祷仆仆风尘的良人这一路平安抵达。

香灰在炉上折断的那一瞬,记得许下温柔的心愿。

这些琐事,即使不为所爱的人,自己临睡前想起,大约也会觉得笃定美好吧。

人寂

有一首老歌,叫做《萍水相逢》。

万紫千红争艳/垂柳也依依/虽然草木无情/也还露春意/小小知更雀儿/到时要畅啼/听取爱的呼声/别让它窒息/如今被摈弃各东西/总有一天风波不起/记住这仅是暂别离/相逢还在风流里。

别离的一刻就在等待重逢,这个烂漫的春天和蔼卿眼里的春天倒颇有相似之处。

秋芙归宁,留他独自在家中,落寞之情自然难以言表。秋芙曾有一卷画像,是她抚罢素琴,在月光中伫立的样子。秋芙走之前戏言:“长夜漫漫,就用这幅画来陪伴你吧。记得用瓣香来谢谢它哦。要是空置在房里的话,美人会有秋扇遭弃的感觉的。”

这里的典故,想必很多人也知道。汉朝著名的妃嫔班婕妤本来极受皇帝恩宠,后来飞燕合德姐妹入宫,就逐渐被冷落。于是她作《团扇歌》一首——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清朝才子纳兰容若广为传诵的一阕《木兰词》里,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说的也正是此典。

女子敏感多疑,常觉故人心易变。男子风流不羁,也多有拈花惹草之辈。《红楼梦》写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劣根性可见一斑。故此,秋芙也特意叮嘱了一遭,希望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他心中所想所念的仍然是她。

蔼卿自然没有怠慢,遵嘱把画像挂在卧房中,每天都奉之以沉水檀香。这可真真正正算是“爱的供养”了。

偶有过神思恍惚,却也是人之常情。

像是这一日清晨,走过一个女子闺房,见窗闼犹闭,帘栊尚垂。忽然听到了里面仓琅一声,大约是梳篦从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帘帷隐约,重幔轻拂,晨光如水一般涌入内室,绰绰不清之中,见一女子正在梳理晓鬟,初上晨妆。那发髻绿云扰扰,细腻光滑,明亮如镜。

他想到元稹《离思五首》之中的一首。

山泉散漫绕街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我之所以喜爱《秋灯琐忆》,并非是作者文辞有多华美,或者故事有多曲折,而在于它记录的这些往事,离人是这样的近,像是手指一勾就能撩拨到琴弦。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曾经在他们所描述的这些风景里徜徉过一遭,不然此间的飞鸟与花枝,回廊与香室,不会这样历历在目,清亮明晰。

更重要的是他真诚。书中没有辩解、隐藏和粉饰,只是一笔一划地记录,至诚而至美。

就像是这样,在别家女子窗下流连的事也写进书中。

这不同于《浮生六记》里关于憨园的片段,憨园上场是有意安排的,特意给了她一个空间去展示,一招一式都像是议程的一部分,是个不讨喜的存在。它也不同于两篇忆语中关于陈圆圆或者幼香的插曲,男主角未免因此显得心不在焉,女配角又锣鼓喧天有抢戏之嫌,热闹是热闹,只是热闹的面孔后藏着凉薄的灵魂。

蔼卿在窗下观望欣赏一番,兀自远去。这浮光掠影是一场小小的感冒,病中的他完成了一次小小的精神出轨,若为他找个借口,也算反向作用增强了婚姻的免疫力。在前面两大风流才子垫背的情况下,这一段对他们的爱情来说尚算瑕不掩瑜。

蔼卿饲养了一只鹦鹉,叫做翠娘。这名字取得好,一听就能想象出它那种通身碧绿的样子。这鹦鹉也确实通灵,一呼即应。和林黛玉的那只鹦鹉一样,翠娘能吟念几句诗文,都是侍女秀娟所教。

往日里,蔼卿夫妇在房中下棋,秀娟在廊下侍花,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翠娘就跟着学舌。后来秀娟出嫁了,一宵风雨,达旦夜饮后醒来,秋芙还如往昔一般向帘外探问海棠花的长势。半晌,廊上无人应答,只翠娘轻啼,才想起秀娟早就不在家中做事了。

秀娟不在,翠娘的饮食无人调理,日渐憔悴,也不大说话了。这一日,蔼卿正洗漱,忽听外间轻语如珠,温嗓细气,像是秀娟的声音。走出来探视,才发现是翠娘。

他想,这么久了,翠娘会不会想起那个教它念诗的女子呢。

好几日没有去巢园,再去时,他看到廊檐下的背阴处已经有了斑驳生苔的迹象,写下了两首五律。

一觉红蕤梦,朝来记不真。

镜槛无人拂,房栊久不开。

昨宵风露重,忆否忍寒人?

欲言相忆处,户下有青苔。

他写道,那是秋芙回娘家之后的第三十五天。

很难想得出他为什么把光阴记得这么清楚,是否每过一天,都要用朱笔在纸页上画一横画一竖,画成正字来计算她不在的这些时间。

这些时日,他都是虚度的。

这些时日里,秋芙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和亲友在家中嬉笑闲谈,一群姊妹,三五闺知,持果而谈,应接不暇。他又想,这么久了,秋芙会不会想起有一个人在寒风微露的料峭春夜等待着她呢。

歌里说,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别离,是为了铭记今宵的回忆。

月下的竹影一撇一捺,在窗纸上摆成一个个细小的人形。纱帷在夜风里飘飘卷卷,长巷里弥散着群青色的雾光。他在床榻上,朦胧中想起西溪老家的槐眉山庄,记得山庄里长了很多竹子,春来时,一夜惊蛰,雨水正白,新笋破土而出。秋芙带着秀娟用鸭嘴锄采笋,和野菜一起用盐煮,滋味鲜美。

现如今,秀娟走了,他和秋芙也日益老去,容颜一年年沉衰。只有竹子,春来还是照常发新笋,一竿一竿,用翠色照映着去年的人。

除了竹子年年拔节,还有衔泥的燕子,它们也是流年的见证。来一载,去一载,时光在它们被微雨濡湿的翅膀下面飞逝而过。

去年燕子来得迟,春天已经过半,桃花零落如霰。夜间,他和秋芙正酣睡,忽然听到了窗外檐下有东西坠地。秋芙披衣探视,原来是燕巢倾落了,雏燕蹒跚在地。秋芙赶紧取了木片和钉子,架了竹梯把鸟巢固定了一番。

今年燕子又回来了,或许这一只大燕子就是去年的雏燕,它细啄春泥的时候会不会想到秋芙呢。那个去年深夜救它一命的良善女子。

大概不会吧,诗里说“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啊。

春深夜长,天岑地寂。万物静默如谜。

路上敲更守夜的人习惯了孤独的夜色,所以这种对于别离的不适,大概怎么也不能体会。长风在巷子里汩汩扫去,好像不经意之间就扫走了很多年。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扫而空。

芙蓉绣枕上有秋芙的气味,她用的香,她用的露,她用合欢花浸泡过的水清洗头发的味道一一在布料和荞麦颗粒中沉淀下来。

他沉沉睡去。

梦中是一个往年的秋日,他和秋芙在虎跑泉的桂花树下烹茶。

细小的花瓣落满香肩,落在雨后的地面上,簌簌一层。诗中有“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之句,大约就是这样甘淡的素朴时光。秋芙欲折花枝簪鬓,却被低枝拨乱了发髻。蔼卿沾了清泉水为她抿发。临走时,又折了几枝花插在车上。城中人不常外出,消息闭塞,这样一路木樨花香地驰过,是为告诉他们新秋的消息,带去山里的花讯。

醒来后,晨光像问候一般照了进来。

笔架上的狼毫在悠悠地轻颤,又听窗外井阑边有汲水的声响。

他大喜过望,拂帘而出,果真是秋芙回来了。她站在花荫下,撩起额前垂落的发丝向他微笑,说厨上黄粱已熟,赶紧盥洗用餐。

听闻虎跑泉所在的慧禅寺里又引植了几株桂花。

金粟世界,天香国域,相信如来宝殿也会为此增色。

他已在心中暗暗拟定了今年赏花的佳期。人说花神有情,那么那些在桂枝齿叶间窃窃私语的精灵们一定记得,昔年也曾有一对璧人曾在秋凉之季来赴这个暗香汹涌的约会。

善信

有信仰的爱情是牢固的。这里并非是说要信仰爱情本身,而是爱情中的男女最好有各自的信仰。烟火红尘,世俗男女,皆饮凡食,你很难说彼此走到一起最初的动机是为了什么。是为妾有颜如玉,还是为郎有黄金屋。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财富,你也逐渐颓老,“爱”这个字,还能不能站得住脚。

答案冷暖自知。

爱情之中,背叛对方并不困难,可背叛自己,背叛信仰,就很少有人能敢做得出了。

神佛在天上看着世人修行,他们是其中之一。

一起探讨佛法,沐浴佛光,人自有一种清凉。这个想来也是蔼卿和秋芙的爱情在欢娱的同时能一直保持着笃定冷静的原因。

故友余莲村到杭州来,携带了一瓮惠山泉水。适逢墨傎大师在天目山讲道,寄来初采的头纲新茶。雨水滋润,庭院里的梨花正皎白如雪。秋芙取了茶叶和泉水,在廊檐下用竹炉烹制。山林之外传来避雨鸟雀的鸣叫。蔼卿和莲村在内帷饮茶闲谈,一直到入夜。

夜深时,秋芙在窗下剪灯花。

莲村盛赞了一首觉阿法师的《咏怀诗》,诗中说“自从一见楞严后,不读人间糠粕书”。秋芙一边用竹签拨明灯火,一边问他此言作何解。蔼卿与莲村是旧交,心领神会,替他解释说:“觉阿大师遁入空门之前是秀才,修炼十年,法眼天开。他的居所周围都是梅花,花开时节,他就在树下参禅礼佛,书偈写诗。昔日简斋老人评价《华严经》,说其中内容就像水一样颠来倒去。这简直荒谬。和觉阿岂是上下伯仲就可以分出来的。”

帷幔轻轻拂着竹席,白瓷壶里的茶凉了,秋芙静静地为它续上热水。

莲村小住几日之后又要为生计劳碌去了。蔼卿向他感叹:“没有看到《咏怀诗》的全诗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蔼卿夫妇送他去渡口,岸头船头,执伞而立,相望无言,江湖上如水之交从来如此。可惜莲村终是此间凡人,难以高蹈遁世,双腿终是为一撮盐五斗米奔忙。

很久以后,他们听说莲村客居在毗陵。夜雨寄北,蔼卿写下书信,问候了他一声,是否别来无恙。萍踪云影,知音之间能做的,也唯有这么多。

秋芙也不乏一些闺中密友,时常如鸿雁来宾。比如前面写《香畹楼忆语》提到的沈湘佩、沈湘涛两位名媛。

这一日,湘涛夫人带来了自己写的诗,请秋芙删改,其中有一句说“却喜近来归佛后,清才渐觉不如前”,其中禅意昭明,若见莲华。后来秋芙曾以一阕词来回赠她,词中说“怕归去灵山,问伊迦叶,也只笑而已”,又说“君不见、青莲火里何曾死”,显然已是大悟。

扫地,侍花,净手,焚香。这是佛家弟子该做的事。

秋芙生来讲究清洁,总是不厌其烦地做这些事。蔼卿不这么认为,若如此就算诚心,就能立地成佛,那么寺院中的扫地僧日日打扫山门,内殿的小和尚日日为施主们上香,早就该修成正果了。他说了一首王栖云的偈诗给秋芙听。

日日扫地上,越扫越不净。

若要地上净,撇却苕帚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