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因病废辍。既起,指法渐疏,强为理习,乃与弹于夕阳红半楼上。调弦既久,高不成音,再调则当五徽而绝。秋芙索上新弦,忽烟雾迷空,窗纸欲黑。下楼视之,知雏鬟不戒,火延幔帷。童仆扑之始灭。乃知猝断之弦,其谶不远,况五,火数也,应徽而绝,琴其语我乎?
秋天,秋芙因为身体的原因渐渐荒废了琴艺,略好些的时候又重新演习,却已指法生疏,只有勉强在夕阳红半楼上弹奏。
古人做什么都带着风雅的兴致。小到一枚簪子,会錾上闺字,成为女子嫁妆中的一分子。大到亭台楼阁,会起各式各样婉妙绝伦的名字,挂上精致匾额,情趣倍增。
这个楼叫做“夕阳红半楼”,想来是因为暮色四合之时,落照盈满窗阑,映红帘帷与家什,琴房之内,微光弥漫,檀清花静,如若天上宫阙。
不过那一刻,景色并不像它的名字这样美。秋芙手中的弦调得高不成音,再调,到五徽之处,叵然而崩。秋芙失了兴致,勉强换上新弦。忽然烟雾笼罩,窗纸都黑了,才知道楼下着火了。侍女童子忙作一片才灭了火。
蔼卿秋芙夫妇心中向佛,此时他有了不祥之感。
五,是主火的数字,虚玄之间,带有谶意。像是琴,借这个机会向他说些什么似的。
浮花游
古代的女子们应该很喜欢一个节日,就是三月初三的上巳日。
俗语说,三月三,九月九,最是一年好时候。九九重阳节,凉风送爽,茱萸遍地,持螯赏桂,清秋入梦,自然是炎夏之后的宜人时光。而三月初三上巳日,杨柳如幕,绿草远生,远山近水,探春而游,也是一大快事。所以这个节日是平时幽居闺苑,难得出行的女子渴慕的盛会。到这一日,她们会着新裁的罗衣,亲做的绣鞋,结伴出游,踏莎而行。水湄山脚,远远就能听到她们的欢笑之声。
杜甫的《丽人行》里,就曾描绘过长安上巳日女子们在水滨嬉游的盛况。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秋灯琐忆》中秋芙和蔼卿二人的生活带给我的感受就是他们天天在过上巳节。
她不受闺阁的约束,可以恣意与他抱琴同游。路遇美景,时值良辰,就坐下来弹抚一曲,至为惬意。蔼卿自然懂得秋芙的蕙质兰心,也不愿她在深宅之中耗尽芳华,所以访道求佛也好,登山渡水也罢,身边总有秋芙如影相随。
潮湿闷热的夏夜,他们一同乘车去理安寺夜游。出门没多久,就响起了滚滚雷声,撩起车帘,也见狂风急旋,显然是有一场暴雨将至。车夫见山雨欲来,劝主人返行。但是蔼卿游兴正浓,执意要他起行。
果然还没到南屏山,就见乌云沉沉,远山暧暗。过了片刻,一道白光如同绸练一般从独秀峰顶刺落而下,那时候的天好像就在头顶一尺处,触手可及一般。
雨水倾盆,在灰蓝色的山川之间,他们看到这样的一场山雨。
与其说是一意孤行,被困山中,倒不如放达些,看成是难得的,与天地自然亲昵的机会。
宋代的词人王观在《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一阕中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此刻,蔼卿和秋芙眼前的山水也是如此。那遥远的两线山峦被雨水濯洗之后,像是美人卸了晚妆,微微凝额,眉尖若蹙,翠黛氤氲。无怪乎《西京杂记》中,对卓文君的形容是“眉色如望远山”,而伶元的《飞燕外传》中又有——合德新沐,膏九回沉水香;为卷发,号新髻;为薄眉,号远山黛;施小朱,号慵来妆。
娇妃合德创此艳举,一时,民间也风行起来。晏几道的《六么令》也载录此类美事。
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
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画帘遮匝,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文,韵险还慵押。
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
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庭花旧栏角。
山眉水眼,缘来如此。
雨停后,蔼卿与秋芙相携着往山深处走。蔼卿说:“不如玩个问答游戏,不知者受罚如何。”秋芙嫣然一笑,说:“洗耳恭听。”
蔼卿便说:“词牌中有名《眉妩》者,你可知来处。”
秋芙博学,眼波一转,娓娓道来:“《汉书·张敞传》里记载——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宣帝知道到了,认为他为妻室画眉,是夫妻和谐的楷模。”
蔼卿笑道:“好吧,你要怎么惩罚我呢。”
秋芙说:“就罚你以后学京兆尹,日日为我画眉吧。”
蔼卿说:“这是闺房乐事,心甘情愿,怎么能说是受罚呢。”
就这样一路赏景言笑,消暑笑谈,连衣袖被树枝花叶上的残雨浸湿也未察觉。
不知不觉走到了理安寺,寺中有一位查姓僧人,与蔼卿知交,这一月,正好是他在寺中主讲经文。见到蔼卿夫妇造访,就领他们二人去他的草庐僧舍中雅坐半晌,设一席素斋款待。
饭毕,这位大师又取出自己所绘的一卷白莲图赠予他们。
白莲出淤泥而不染,人们又常说并蒂莲开,形容夫妻再好不过。
不过秋芙目远心宽,并未仅仅想到男女之情。《维摩经》中说,不著世间如莲花,常善入于空寂行。而《二十四章经》中也有“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之句。我佛慈悲,佛祖悟道后,起座向北,绕树而行,又正是步步莲花。
秋芙便提笔在白莲图上题写了下面这样一句诗,可算是一种对佛法禅缘的大悟。
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
在草庐中,大家煎茶烹茗,促膝长谈,十分愉快。
辞别了查大师,他们又经杨梅坞来到了石屋洞。洞中乱石成堆,拱成天然几案,秋芙就把长琴安置在石案上,弹起一曲高邈深长的《平沙落雁》。众所周知,《平沙落雁》是古琴中的名曲,吟猱多逗,轻重分明,对演奏者的要求甚高。弹好了,古朴恬静。弹不好,只怕暴殄天物。
《天闻阁琴谱》对它有过非常精炼优美的解析。
盖取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鹄鸿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者也。后之学者,遂互相唱和,分律变调。操数种,而音调皆同。惟独此操气疏韵长,通体节奏凡三起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
而那时,夏雨初霁,云归岩暝。秋芙素手柔荑,细拨丝弦。洞外积水空明,涧流潺潺,与琴声相辅相成。蔼卿与她相对而坐,几乎忘记了这一刻他们是生活在尘世之中。
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中以末句最为精妙,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个世界上,景致从来没有优劣之分,只在乎赏景的人是否有闲观的心境。若能忘却尘寰,心向天外,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人与它之间也能达成一种灵犀之意。
不久,暑热渐收,暝烟笼罩,便抱琴折返回家。
路过苏堤,只见垂柳如丝,明月别枝。至家中,因为门房紧锁,仆婢未能及时进屋查看,内室已经被积水淹没。用筠笼烘熨良久,至五更才歇下了。
时过夏末,秋月无边。
蔼卿几日前去了西溪,归家时秋芙已经出门了,她因为月色正好,就背了琴,带着一个小丫鬟,到湖上去泛舟。
蔼卿在湖上遍寻不得,最后循着浮萍被瓜皮小船划开的痕迹,在苏堤第二桥下与秋芙相遇。秋芙在船上弹《汉宫秋怨》以应清秋节景,秋凉如水,蔼卿轻轻为她披衣。那时,四面山峦烟霭沉沉,流星婉月浅映碧水。琴弦遍响,像是天风浩荡里来回行走的广袖仙人们以衣袍翠带撩动环佩琮琮。
琴还未弹完,船头已靠近漪园南浦,二人相携下船到白云庵中拜访一位比丘尼。
这位师傅也是他们的旧识,亲采池中莲,做成莲子羹招待他们。
回家的途中路过段家桥。上岸后,他们铺了一张竹席在岸边闲坐说话。城市之中,万家灯火,车来马往,嘈杂不宁。蔼卿想起去年,他曾在这里的石柱上题下诗句。一年过后,斑驳一片,早已无法不清。想再写,却已无处可写。无疑这是让人惆怅的。
人常记得去年今日事,却等花开过,春来过,就不复存在,了无痕迹。
这时,北斗星稀,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湖面,城里的更鼓次第响起,已敲至第四声,确实已经到了回家的时刻。
入了深秋时节,蔼卿带秋芙去西溪游玩。
一来,他家中有一所槐眉庄园就在那里,去了可以除除门厅芜草,扫扫堂上缁尘。二来,有一位叫佛缘的高僧居住在不远处的斋馆中修炼,据说他待人接物规矩严明,又能通晓过去未来之事。他们夫妇素喜研习佛法,也可乘此机会向高僧求教。
到了芦苇遍地的西溪,他们一直往西行。
翦翦秋风,恻恻轻寒之中,芦花随风飘荡,在湛蓝清旷的天幕之下如同飞雪一般飘逝而去。流波婉转,水天一色,秋芙便随口吟出一首《迈陂塘》。
看溪山、一十八里,秋容瘦削如许。粼粼漾漾平陂水,摇荡白萍花雨。天欲暮。任今夜、乌篷随水随风去。芦花浅溆。只第一防它,眠鸥飞起,又闹半汀絮。
人间事,从古浮名无据。百年难得萍聚。青蓑何似归休也,料理钓筒渔具。溪尽处。便不用、扁舟也算浮家住。柴门河渚。纵不种蒹葭,也堪约略,种带水杨树。
芦荡深处有几间佛家水阁,名曰“云章阁”,并非佛缘师傅的居处,而是供奉佛祖的所在。等到抵达佛缘师傅的禅堂,景象却让他们大吃一惊。原以为是清净如仙的长老,反是一副鼻孔朝天,似聋似瞎的劣相。他们深谙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而且佛家原本就有荒诞如济公作风的一派,也就忍住没有发作。
一场早雪把庭院染成缥白,秋芙站在堂下初晴的日光中,像是一树绿梅。她刚才强克笑意,这会终于如梦初醒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贝齿如玉,灿烂无比。
秋芙游兴未足,还想去永兴寺。他们就去了二雪堂。
在那里,赏到了汪夫人的方佩、书法和篆刻。这个汪夫人,据前人研究,应该就是《香畹楼忆语》作者陈裴之的妻子汪端。
他们又去残雪斑驳的小溪边寻找炙背鱼和剪尾螺。过了一日,又游玩了交芦、秋雪几座古刹,僧人用松萝茶来招待他们,还邀请他们在《交芦雅集图》上题字。听这幅画的名字,可能是专门用来募集八方文人墨宝的一幅长卷。
等到坐船回去,已经日暮西山,钟磬遥催。
秋风吹长河,寒意渐生,秋芙穿得单薄,蔼卿脱下坎肩为她披上。在落照中,二人相对凝眸微笑。
船行到夜半才返回庄上,此时远山寂静,近水无波,唯有狗吠叫着打破夜的安宁,迎接归人。再看溪水那一岸明明灭灭的渔火,他们隐约想起了孟浩然《夜归鹿门歌》里的场景。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寒来暑往,到了乙酉的夏天,雨水势盛,积涝如泽,他们居住的草堂都被淹了。
蔼卿想起来,在招贤寺的旧址那里有一所葛林园,几座曲折水榭,几处竹林青石,更有池畔一树唐宋时的古凌霄花,花开时如烛火明灭。僧人半颠和他的师傅破林就居住在此。听闻他们家中受了水淹,半颠寄了信来,邀请他们去葛林园暂住。他和秋芙就收拾细软出了门。
那时,街市上四面水茫茫,甚至都可以划船捞鱼了。
在半颠的草堂里,他们可以连绵不绝地谈禅或诗,时间轻轻从身边过去,不知不觉。饿了,他们就让赤脚的侍女去岳飞墓那里买一种素馅包子来吃,吃剩下的就拿来喂鱼。
秋芙懒懒倚在水阑边观鱼,无意之间,玉簪从发髻间掉落,笔直坠于水中,咕咚一声。片刻后,涟漪散尽,只有别在簪子上的素馨花还流连着荡漾在水面上。
蔼卿说:“很可惜啊。”
秋芙望着波平如镜的水面,说:“这就是我和它的缘分尽了。该去的,终是挽留不住的。”
就是这样,他们春日在庭院的桐阴下赏花,夏夜在幽深的山林里观雨谈佛,仲秋就折莲抚琴,初冬则戴雪而归。
纵不及神仙千年不老,可过的也算是神仙的日子,甚至比神仙更好。神仙虽飞离红尘永世长存,但形单影只,来去孤独。他们不同,这一生时日虽短,却不虚度,时日虽长,却不寂寞,因为彼此为光,照亮前行的路途。这一路,有风就听风,有花就看花,若只剩下荆棘,也无甚关系,因为让他们心存留恋的,从不是这尘世的风景。
暇光漫
千禧之年前后,网上流行起一种叫做“穿越文”的小说。一个人,以落水、车祸、雷击等等方式为穿越隧道,由今至古,横跨历史,以另一种别开生面的方式在古代演绎自己的神话。这是现代人的一种精神寄托。
阅读单纯古代视角的作品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时候,就只好加强这样的代入感,好让自己更加身临其境地参与到宏伟诡谲的宫廷斗争或者是金戈铁马的江湖风云之中去。
幻想终究是幻想,科技再发达,人力再强大,时间指针也是无法拨转的。或者即便可以拨转,即便可以回到千百年,今天的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在古代存活。
唐朝后宫妃嫔的衣服要经历四四一十六道香薰工序温熨之后才可以收入柜中存放,宋朝贵族女子点绛唇的红脂膏子由上百种珍稀花草研磨提炼制成,明朝的家具多是用木贼草手工打磨到盈润之极才被送入万户千家,而清朝的达官商贾在自家园林中听一出全本的戏要花上三天三夜的时间。
这种闲适,这种优缓的姿态,这种不和时间争渡的情致,今人的身上太少见了。
今时今日,一天不碰手机或电脑,也许有人就会崩溃。
忙碌的时候,或者可以强行让自己停一停。看看阳台上陶罐小盆植最近的长势。看看金鱼长长的锦尾在水里浮散如丝缕。看看市面上是否有了山里出产新茶,可以买来犒劳自己连日的辛苦。看看窗外的天色是否又要落雨好给母亲一个电话,问她现在到了阴天是否仍然会感到腰背不适。
完全可以做到的细节和小事,只是常常忘记。
所以,连这样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事物都不记得,为一朵花的凋零而出神的古人,我们又如何做得。
唐朝,著名的女诗人薛涛曾经制作过一种信笺纸。这种纸以浣花溪水、木莲树皮、芙蓉花汁制成,长短适中,绛红深艳,最宜用来题诗,所以极受文人们的推崇,以至于后来官方国札都采用这种纸笺。《蜀笺谱》更是把它和谢景初的十色笺相提并论。
至灵之人,才华从来不局限。会写诗,或者也通音律,或者也擅丹青。这就是所谓的一理通而百理明。就像薛涛,诗写得好,心思也妙,手也巧。
秋芙也是如此。
她在金盆中把蜀葵的叶子碾捣成汁液,加上云母粉调拌,用以染纸。最后的成品晶莹蔚绿,如波光粼粼。情人眼中一切皆美,一切皆最佳,更何况这纸着实精致,蔼卿便以“虽澄心之制,无以过之”一句概之。
秋芙似乎没有为这种纸取名,或者我们可以在心里叫它“秋芙笺”,或是“戎葵页”。
秋芙用它来誊录《西湖百咏》,簪花小楷配缥碧纸张,相得益彰。只可惜,这后来被蔼卿一个叫郭季虎的朋友拿走了。郭季虎曾在《秋林著书图》上题下了诗句,以记载秋芙制笺的美事。
诗成不用苔笺写,笑索兰闺手细钞。
午后,诗笺静静地躺在黄梨木的书桌上,窗外的飞花凄迷,吹进屋来,落在诗笺上。
伏案休息的秋芙朦胧中抬头看了看窗外,池面上的点点落花在日光里像是摇旌而去的木兰船。她走出门去,捡起落花,以玲珑心堆砌花瓣,砌成字,再连成词。写的是半阕《谒金门》——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