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告别的话,由风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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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下弦月(1)

蔼卿与秋芙,钱塘,秋灯琐忆

她离开后,他觉得仲秋的流逝慢了起来。

但想念仍然飞快,一次一次,抬头看到月圆月缺。

在人间

听人说起过一个爱情故事。

说一男子深爱一女子,二人感情甚笃,外人也觉得他们情深意长。可是实际上,女子时有微词,埋怨他很少对自己说情话,甚至当初连一封情书都没有给她写过。

男子找借口为自己开脱,说你我在一起这么久了,说那些甜言蜜语显得肉麻,又说情书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要是有写情书的时间和工夫,不如用来好好疼爱自己的另一半。

后来,女子不幸查出白血病,日益憔悴,终驾鹤而去。弥留之际的遗言仍是当初的话,怨他这一生羞于表达,所以自己常常恍惚,怀疑是否被爱。

女子死后,据说男子常至其墓前与石碑遗像对话,并在纸钱中夹烧自己手写的情书,以弥补当初的遗憾。

其实,遗憾就是遗憾。遗憾若能弥补那就称不上是遗憾了。

碎玉与完璧,终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情话出口太迟,情书下笔太晚,在天之灵即便能感知,隔着九重云霄,十丈红尘,也再难天人交流,互诉衷肠。用那种过滥的台词来套的话,也许就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是我想听一句“我爱你”,而你却迟迟不语。

好在这个故事里,绿鬓如云的女主角秋芙没有这悲哀的遗憾。

因为这一册《秋灯琐忆》,她在世时,她的爱人蔼卿就已动笔为她书写。它不是追忆,不是悼亡,是实实在在的札记。不是她驾香车飘然远去他在这里望尘莫及,而是他们二人携手共同书写伉俪传奇。

网上的信息大多芜杂,有谣传民国总统徐世昌曾在他编著的清朝诗篇选集《晚晴簃诗汇》中提到,是秋芙死后,蔼卿才开始撰制《秋灯琐忆》。

实际上,《晚晴簃诗汇》中只收录了蔼卿的几篇诗作,并简略介绍了他的代表作,对他和秋芙的故事甚至《秋灯琐忆》只字未提。

又要说了,这不奇怪,女人大多是历史之外的存在。

其实《秋灯琐忆》本身也足以粉碎上面这个说法。

书中写道——今去结缡又复十载,余与秋芙皆鬓有霜色,未知数年而后,更作何状?今天我们离成亲时又有十年光阴了,我和她的双鬓都开始斑白,再过几年,又会如何呢。

可见书中那些风清月朗的故事,秋芙在世时就已有了眉目。

冒襄与小宛也好,三白与芸娘也罢,他们不是在乱世里漂泊不定,就是历经生离死别。一出出,一幕幕叫人寸断肝肠。这个故事不同,它是暖和的,像是薰笼的暖气催开了室内的早梅,花枝在映上纸窗的曙光里,在清凉的瓶口上静静地斜倚着,如同凭栏的美人,一点点温柔的红,一点点曼妙的心事。

而它最暖之处,就在于它是现世书。

它不是他写来自娱自乐的,也不是写来给后世之人闲时雅赏的,是他写给她看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为的是这一刻你在手边。

所以,最好的时光,并非约定三生三世,而是我们都在人间。哪怕无事可做,并肩坐着看对面屋檐上的雨水一缕一缕地流淌也是好的,只要有你。

青梅

严重匮乏青梅竹马式爱情的这个年代,叫人很难想象古典的岁月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两小无猜,相倾相慕,最后结为连理的故事。可那又确实是正式的,如同瓷碗上严整的青花。

《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的第四辑收录了秋芙的《梦影楼词》,并对她做了简单的介绍。

关锳,字秋芙,钱塘人,诸生蒋坦室。锳尝学书于魏滋伯,学画于杨渚白,学琴于李玉峰,镜槛书床,可想文采。工愁善病,终归学佛坦为。锳别有三十六芙蓉诗存。

这其中提到了几位风流人物。

书法家魏滋伯为苏杭地区的很多风景名胜,例如月老祠、观音殿题写过楹联。画家杨渚白、琴师李玉峰也都是当时的艺坛名人。秋芙一介女子能有机会向这些大师求教,和蔼卿的支持自然不无关联,但是似乎从小,他父亲就有意要把她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以至于在女童垂髫的年纪里,她就已经散发出了逼人的灵气。

和《浮生六记》里的三白芸娘一样,蔼卿和秋芙两家也是表亲。

丁亥年的新春,双方亲戚走动,秋芙随大人们一起到蒋府拜年,大家齐聚在正堂前厅。

蔼卿回忆起那一年的情景,记得秋芙当时穿了一件葵绿色的衣裳,而他本人穿的是银红色的绣袍。堂屋外,茫茫白雪的映衬下,这样一双衣着鲜艳的小儿女站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额头抵着额头,帽子钗环都触碰到一起,粉扑扑瓷娃娃一样的脸面,水灵灵荔枝核一样的眼睛,谁见了也要欢喜。连邻居张情章都不禁感叹,说这两个孩子真是天生一对的佳人。

蒋氏夫妻心中是早就存了这个意思的,所以没过多久,春暖花开,日光晴媚,又逢庭院里牡丹韶盛,他们就邀请关家夫妇来参加赏花酒宴。秋芙是他们的掌上明珠,自然也随同前来。彼时,春光融融,花外流莺,蝶飞风舞,一派明丽景致。

觥筹交错几番之后,众人醺然,筵席将散。秋芙却兀自取过一方绢帕,踮起脚尖把桌上剩余的果脯包了起来,向蔼卿“挑衅”,说:“我要通通拿走,不给你吃。”蔼卿也不夺也不抢,解下衣带,吓唬她说:“我把你捆起来,看你回哪儿去。”秋芙被吓哭了,眼泪嗒嗒地朝下落,奶妈带走了她好好哄慰了一番才罢休。

大人们看到这样的场景自是乐喜不迭,当即请了老先生俞霞轩,就在花宴上为他们定了婚约。

这是蔼卿后来回忆的场景了。

连提议和证约人名都记得分毫不差,既是记性好,也是一直把秋芙放在心上。

既然已经盟定婚约,两个人就不能再见面了,可见有得必有失。

当然,这两家是亲戚,两下里节日来往总是难免的。

一年,壬辰新岁,蔼卿已长成少年,着新衣折梅踏雪而来,刚到门口,见一个青衣侍女扶着一位姿容绝美的少女登车迤逦而去。车帘下遥遥传来少女们莺语般的嬉笑交谈。

“小姐今日的双鬟髻真美,配这一件银鼠斗篷就最相宜了。”

蔼卿这才驻足在雪地里,看着两道车辙出神。原来那位貌美女子就是秋芙,久不相见,竟已窈窕初成。心中有柳暗花明的惊喜,却也不乏望穿秋水的惘然。

一年,即将科试。秋芙的父亲忽然召集了很多文友,大家聚在一起饮酒切磋。蔼卿也被邀请在列。

其实这不过是些噱头,岳丈只是想找个机会考察考察女婿,看看能不能登大雅之堂。古时候的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的人虽说是婚姻自由,但是再自由,父母这关总是要过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深陷在爱情中的恋人们被光鲜的外衣,被一生一世山盟海誓的诺言一叶障目,经验富足的长辈能为之审度,其实未必是件坏事,大可不必为家长的建议或意见起了逆反心理而一意孤行。

后堂桐阴深深,众宾把酒言欢,语笑喧哗。蔼卿不卑不亢,尊师敬长,坐在了后排的位置。正因为此,他就近听到了湘妃竹帘后有钗环珠玉轻轻碰撞的声音,心下遐想,不知那深宅女眷里,是否也有秋芙的倩影。

一年,蔼卿在集市上行走,忽然车马辚辚,疾如雷电。驰骋之中,那车帘被风卷起,车上一位佳人投来目光与他相视,目光里流露出的心绪竟像是熟稔故人那般。仓促之中,他一时没想起,过了一会,殿后的马车驰过,那上面端坐着自己未来的岳母,他这才知道,原来前面的那一位就是秋芙了。

豆蔻娇龄,养在深闺,疏于示人,自然是女大十八变的。

又一年,蔼卿中了弟子员,父亲着他去拜见岳父。到了中庭,忽见秋芙立在腊梅下,戴着一顶貂绒帽,凝视着积雪的花枝。

《红楼梦》里,贾母对惜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雪地里捧梅的宝琴添进画中。白雪梅花,娉婷伊人,这样的场景确实适宜入画。这时的秋芙自然也如画中人一样,貂裘斗篷,银装素裹,成了风光照人的出塞明妃。

你在雪地里看花,看花的人在阑干下看你,两个花样韶华的人怀着各自的心事神游天外,只是互相不知。

静默中,蔼卿的银带钩突然坠落了,在长廊上发出清越的响声,悠悠回荡着。等到捡拾起来,秋芙已如惊鸿一瞥般消失无踪。这是自然的,他不仅是男宾,更是她未来的夫婿。作为女子,自当珍重。

余自聘及迎,相去凡十五年,五经邂逅,及却扇筵前,剪灯相见,始知颊上双涡,非复旧时丰满矣。今去结缡又复十载,余与秋芙皆鬓有霜色,未知数年而后,更作何状?忽忽前尘,如梦如醉,质之秋芙,亦忆一二否?

从定婚约到迎亲嫁娶,这期间,十五载岁月悠悠流失。

这十五年里,他见了她五次,每一次蔼卿都记得很清楚,像是屏风后面的画,轻轻拨转过来就可以看见。到了婚宴的当晚,道光癸卯年的一个秋夜,夜漏三声,仆婢都睡下了,二人洞房相见,剪灯对诉,他这才发现了她清减了不少,梨涡笑靥的面孔不及旧年丰满圆润。

秋芙坐在灯下,青丝一把,绾成倭堕,水滑的发髻微微偏向一侧。红绡罗衣在灯影中薄而绰约,如仙子霓裳。烛光中最适宜怀旧,大家笑着说起了小时候的事。

“我当时是真的很害怕啊,看你那么凶,一直担心你真的会把我捆起来。”秋芙在妆台前梳理着长发,看着镜中男子。

“是你先藏东西,我才逗你啊。”蔼卿靠着窗栏,枕着双臂,静静地望着双凤百褶茜罗帐顶,童年之乐,如在昨日。

渐渐地,又谈到了诗词。秋芙缓缓起身走来,入了帐帷。蔼卿听她把历代名作的心得体会娓娓道来,竟觉得自己笨嘴拙舌,不能自如对答。很久前他听到过秋芙的诗作《初冬》,其中写道——雪压层檐重,风欺半臂单。起初还以为是别人代笔,这时才相信了。

桂花的香气越过窗闼满溢到内室,浸透了层层罗帐,枕席之间流连着盆栽素馨的味道,又有飞虫来来往往,所以即使经历了白昼的锣鼓喧闹,此刻困倦无比,却仍然不想睡。秋芙便提议联诗,就有了下面这样半首未完成的作品。

翠被鸳鸯夜,红云织蟔楼。

花迎纱幔月,人觉枕函秋。

再要继续,却见廊檐下低垂西坠的月亮已昏沉,而邻家的钟声也徐徐响起,外间来了侍女,催促秋芙起身晨妆,他们这才余兴未了地搁下笔,迎接新婚后的第一天。

新婚之夜,夫妻之间竟以联诗谈笑度过,在今天看来只觉匪夷所思。可是细想之下,在那个情景里,在那个气氛里,一切却又无比妥帖适宜。甚至,寻常燕尔的鱼水之欢会为这样一个秋夜的意境打了折扣。他们不一样,一个春为心,温润如花,常记往年旧日清欢。一个玉为骨,馥才比仙,郎情妾意轻轻吟念。

这样的夜,或者才是他们的夜。

蔼卿回忆起这些事时,离结婚已有十年时光,大家安然地相对老去。

今夕在手,多年以后却不知是何境况。

昏昏沉沉的前尘旧梦,如达旦夜饮,沉醉不知。他静静地想,如果问问秋芙那些年的往事,落雨闲花的细枝末节,不知她还能否记得呢。

瑶琴

会弹琴并非古时女子必备的质素,因为那时候对居于深院的女人们来说最要紧的是恪守“三从四德”,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为操持家业,针黹女红,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才是女人的本分。这固然也是对的,只是女子若德才兼备,对于男子就更有一种吸引力,是锦上添花的意思。

《浮生六记》中,芸娘能和三白谈些诗文曲辞,不过到底是少不识字,半路出家,后来又被居家琐事繁文缛节所困,经受风尘颠沛,也不常探讨了,所以在才华上终究是次了一等。

芸娘更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妻子,甚至像影视剧里的童养媳或者娘妻,比男主角更加成熟,是大姐姐,担负着照顾和疼爱自己另一半的责任。

《影梅庵忆语》和《香畹楼忆语》里,小宛和紫湘都是青楼出身,从小受鸨母教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但是她们又受身份所限制,不好光明正大,只能以妾室自居,身上沾染的永远是一层薄薄的香艳之气,说是妾,其实更像是有半个名分的情人,带给人的感受是妖娆而绮丽的。

这里,秋芙便好了。

既是书香门第,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回来的正房妻室,又不似传统妇人过于端庄严肃,兼具多面奇才。这样的女子,即使没有蔼卿与之早早定亲,怕是家里的门槛也都要给媒婆冰人们踏烂了。因为她满足了男人对身份和情趣的双重要求。

古人说“诗词曲赋”,“琴棋书画”,这样的顺序是有它的道理的。

词比诗好写,虽有格律音韵限制,但长短不一,利于变通。曲又比词好写,因为里面添加了诸多俚语,插科打诨也无妨。至于赋,尽管出现得更早,但洋洋洒洒,一片堆砌铺排,对情感的要求不高,更多的是炫技的成分。所以芸娘他们才怀疑司马相如是用这一招把卓文君骗到手的。

琴棋书画之中,画是最灵活取巧的。一幅工笔仕女图固然是画,但一片叶,一朵花也是画,只要有了画意,生活中处处能取景,更有浩大的想象空间可以任凭发挥。

书就难了一些,楷行草隶篆,各有各的章法,一笔一划皆能看出书写者的心绪,一张白纸再大,也有个边幅框住,要的是既能大笔如椽,墨浓如海,又能如锥画沙,具体而微,其间,婉转挥毫,收放自如,很是不易。

下棋,又要难三分,因为于情趣之中添了逻辑,情理相依,相生相克,一方棋盘虽只是寸尺之间,可也是天下,江湖,宇宙洪荒,而大天地里,讲的却是你和我,是豪情万丈的气象格局里存活的小人物,这就有了禅意。

琴,是最难,它要有画的画意,要有书的心意,也要有棋的禅意,要通过心意勾勒画意,再通过画意缔造禅意,七根素弦,十指纤纤,弹的是全部,也是全空,尺寸拿捏在似有若无之间,所以堪称最难。

前面说到,秋芙曾经向琴师李玉峰学习过弹琴,那应该是基础技法入门之后的事。书中提到——秋芙之琴,半出余授。也就是说,秋芙的琴技主要还是蔼卿所教。

古人形容夫妻情笃,会说鹣鲽情深,会说鸾凤和鸣。而作为情诗的宗师鼻祖,《诗经》中的一些词汇也常被采撷出来使用。比如这首《国风·郑风·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它描绘的就是夫妇之间生活和谐,相亲相爱的情景。

女人说,鸡鸣报晓,该起来了。男人说,不会啊,天上依旧明星璀璨。那些凫雁就要去翱翔了,把它射下来之后做成佳肴,我们一起饮酒说话。你弹琴,我鼓瑟,岁月就这样悠悠流逝,年华安静美好。这一对玉佩就是我们的证人。

这里,“琴瑟在御”一词的沿用度极高。瑟,和琴一样,也是一种弹拨乐器,但是弦的书目稍多。我们常说的“瑟瑟发抖”一词由来于此,形容像未止的弦一样颤抖。《诗经》中也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它,在广为人知的《关雎》一篇中,男子倾慕于女子,就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女人一般是弹琴,男人多是鼓瑟。男女之间以音律互相和应,如丝如缕,如诉如泣,迂回胶着,成就天籁。这确实是很美的画面。所以也有琴瑟和谐,琴鸣瑟应之类的说法。

琴与情同声,理应是为爱情而存在的乐器。

《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和任盈盈历经人间数年风雨情仇,最后结缡,才领悟了琴箫合奏的精妙所在。

令狐冲得到了任盈盈的指点,逐渐精研琴理。秋芙也是求教于蔼卿,琴艺才日益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