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耳熟,像是贾母进了薛宝钗的房屋,见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只有案上用土定瓶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和茶奁茶杯而已,便劝她:“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老人眼里的年轻人是中天的烈日,上游的泉水,当期的花朵,春来的新燕,合该用新裁的锦缎包装自己,方不可惜了烂漫的年纪。
所以他们在广陵合家女眷陪同太夫人去红桥赏芍药的那个初夏,紫湘终于盛装了一回,华娵丽娵也纷纷打开自己妆奁为她打扮。最后,紫湘换上了细珠衣衫,罗袜绣鞋,如明月般流丽生辉。恰巧陇西郡候的家眷也同样乘车来赏花,看到紫湘,竟忘记了这一趟玩游的目的,赞叹说:“这是王母在桃园设宴,还是我们误入了南海天池。那个女孩子一定是《洛神赋》里踏着香草的芬芳信步走来的采珠神女吧。”
那是紫湘生平唯一的一次艳装,如惊鸿一瞥,却在他心头定格成了永恒。
现在她走了,只留下了脂粉残香,薄衣罗裳,翠翘金雀玉搔头。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洗刷掉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色彩和记忆。
但是紫湘是很爱下雨的晚上的。她曾经在雨夜灯下回转过身来向他莞尔一笑,说:“你喜欢冒襄他们的故事,但是有一点我不太赞同董小宛。她说,月夜是最静。实际上,雨夜更静。下雨的时候,笼着袖子,薰上沉香,坐在落花萧萧的窗前,人和天地之间,会有物我两忘的感觉。”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空气中像是有刺轻轻地扎了他。因为“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栏,无非断肠之声,伤心之色矣”。
雨后的寂静之间,他突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喵”。
那是紫湘豢养的一只小猫,名字叫瑶台儿。这只猫一点都不认生,他第一次来碧梧庭院时,她就憨态可掬地围绕在他脚边转。紫湘喝酒喝到薄醉,开玩笑说:“瞧瞧,你英俊潇洒,连小猫小狗都爱和你一起玩,想睡在你怀里呢。”
紫湘走后,这瑶台儿一直绕着紫湘的灵棺发出阵阵呜咽。晚上也不离开,就卧在旁边的茵席上,守护着主人即将飞升的灵魂。
懂得
故事到这里,基本已经结束。虽然从全文的篇幅看来,才行进到四分之三的部分。但后面的那四分之一全部都是陈裴之的友人写来的悼词,哀诗,以及挽联。半斤八两,他的朋友也同他一样,下笔极尽华丽奢艳,妄图三言两语就写尽紫湘的一生。
能工巧匠从来不会炫技,大概只有他,才会这么笨拙地宣告自己对她的爱。或者,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误解。
还记得那一次闰湘赠送马湘兰的十二帧兰花给紫湘的事么。
闰湘只是在她出嫁临别时轻轻“纳之女儿箱中”——放入她的嫁妆里。回来之后,陈裴之一览无余,甚觉风雅,当即想到“欲寿之贞珉”——把这韵事刻到石碑上得以永久流传。紫湘什么态度呢。愀然曰:“香闺韵事,恒虑为俗口描画。”——哀伤地说:“这是我们闺中的情事,我不想它被世间俗人听去,然后口耳相传。”
陈裴之便没有那么做。
误解她的不止陈裴之一人。还有紫湘的某位姐夫——其姊归清河氏者,为人尤放诞风流,偶与其嫂氏闰湘、玉真论及身后名,辄述李笠翁《秦淮健儿传》中语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
男人眼中最风流的,原不是女人,而是身后名。这就是区别。女人要一份普通,男人要一份特别。女人要男人默默地爱着自己,男人要全天下都能看到自己爱着她。一个是平常心,一个是野心。可对于爱情的锁,哪个才是契合的钥匙,已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再要举例的话,还有陈文述,这个自命风流,对陈裴之言传身教的别样父亲。
紫湘去世后,家里人特意派人往陈家报丧,陈裴之当时已赶赴金陵,与报信之人错过了。陈文述收到消息后托人给陈裴之带了一封信,信里说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们也觉得伤心万分。你母亲还特意为她立了小传,姨娘姊妹们也都各有哀辞殇赋,所以,你一定要记得给紫湘写点文字,让她像历史上的女性一样得以芳名留世。末了还自以为是地补充了一句“当亦逝者之心也”——这便是亡人最大的心愿了。
写到这里,我替紫湘冷笑一声吧。
谁需要这些千篇一律的华文绣句,谁稀罕这些照猫画虎的艳词哀曲,她不是穿着新衣的帝王,怎么会要这山呼万岁歌功颂德一般的空洞献礼。她只是一个女人,曾经以身试爱,最后以爱试生的女人,所求的,兜兜转转只是一个“爱”字。
他们可以不懂,可以不明白,但是怎么好随随便便地误读了她,让她卷入他们那个狭小俗臭的文化圈子,成为一笔秾丽的话题,成为他们冷藏保鲜后随时取用的素材,麻木得几乎信手拈来,像是对死亡失去了最后的沉默敬畏。
又或者,这种始终高于爱情存在的诗词歌赋向我们透露的消息是——整出戏的主角,从来不是爱情,而是这群人的表达欲。
尤其是陈裴之,他对表达近乎疯狂的迷恋带我们走进了他那座纯粹属于文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一面羞涩,一面又想昭之于众。希望有平台展示自己,又不希望这个机会全部都由自己争取而显得那么主动不矜持,所以呼朋引伴,招来同党,换得谀词如潮。
用我们今天的话,除了“闷骚”这个词汇可以简练地概括出他的性格,我暂时想不到其它什么礼貌的语言。
因为表达的漫漶,我们可以看到文中俯拾皆是“仙缘奇偶,郑重分明”之类的夸张赞美,看到陈裴之乐此不疲地讴歌属于他和紫湘的这场天作之合,又不吝笔墨地转述那些文人骚客的所谓绝句,记录自己那些年和紫湘汪端等人的诗歌和应。
紫湘不幸大病,换做常人应是手足无措,魂飞魄散,他们居然能有那样一种闲情逸致,一遍遍地写诗过去,依韵和之,来往对答。更有一位女史读完他们的诗之后感慨——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
看官若有慧眼,必能识破这不过就是为了比上冒襄那一句——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隃麋也。
这一切,如果是像他说的那样属于“一时伫兴之作”,偶然忘情,脱口而出便罢,可又偏偏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那又如何能说“忽忽不甚记忆”——自己早已记不清了呢。
若说记不清,倒也有没写进来的东西。比如紫湘写给他的第一封情书。那时他在广陵,他只记下了自己看完信之后回给她的一首诗,却忘记了她写了些什么。
每个人的心脏都是有容量的,他腾出了紫湘的情窦初开,收纳了自己的临水照花和文友的溢美之词。这时,真的叫人不得不以小人之心度他这“君子”之腹——他在她死后所表现出来的哀痛是真的发自内心,还是说,为了完成一场他渴求已久的华美歌舞剧而做出惟妙惟肖的表演。他是爱她,还是爱这种能把“爱”记录下来并提升到一个隆重的高度好给后人瞻仰悼念成为爱之伟人的快感。到底是那些本应该轻柔如絮的往昔值得怀念,还是这以诗词杂糅铺成出来文字饕宴更具备他眼中的价值。
这些,在他也早早离世的情况下,紫湘会不会于九泉之下与他相逢,并还以诘问呢。
可答案却是显而易见的,汪端劝他纳妾以实现“小星替月”时他所说的“长留薄幸之名非我之所愿”已然露出了他没有收好的针脚。而《香畹楼忆语》最末一句“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的力度也能和冒襄“赐之鸿文丽藻,余得藉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抗衡个一式两招。到了今天,我们把这四篇悼亡文并称为闲书四种,他陈裴之可算成功跻身一线,得以与偶像冒襄捆绑销售,九泉之下即便对紫湘的诘问哑口无言,他也算成就了文字大业,能含笑瞑目了。
只是苦了她,一直是那么懂他。
他们初见时,她把自己关于他的储备都倾倒出来。这是她为他做的功课。以自己的全力接近他,向他靠拢,以他为核心。
若说这还不算是懂他,那么,她最起码有一颗愿意懂他的心吧。
投桃报李,他还给了她什么呢——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悼念而已。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以吃亏。
她笑靥如花,用尽一生芳华,换来连篇累牍,继而名满天下,却绝非初衷。她一定觉得自己是深湖里的一只蚌,原以为被渔民带回家可以永远被清水供养,却谁知终有一天会被生生撬开,取出其中以心血磨砺的秘藏。好吧,既然已经被取出,羞耻也于事无补,那就安心地被打磨,被抛光,被他示众,只要能长久地停放在他心上。
对,它是一颗珍珠,它的名字,叫悲哀,也叫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