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告别的话,由风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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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晚来雪(5)

《红楼梦》里,袭人半夜咯出了血,想到了老人言——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而宝玉房里另一个丫头晴雯是因王夫人看不顺眼,怕耽误了宝玉,便以女儿痨的名义被送了出去。

这下,患有咯血症的紫湘要被送走了,送回她家养病。这一路自然是打点妥当,舟车俱备的,比起晴雯要体面得多。

至于“送走”这件事的主要策划人所包含的心思是否和《红楼梦》里的情节存在相似之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如花年纪的女孩子这样带着病不明不白地折返回娘家,后果绝对是一样的——只有一个死字。

他们三言两语就替她安排了去处,紫湘没有机会说一句话。如果能,她会不会说:“我死也要死在这里。”如果她这样说了,他们又会怎么做。

一片沉默,无限惘然,事已至此,早就不可逆转。

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带着一个听起来怎么都像谎言的理由回到青楼,昔日的姊妹和恩客见到她这副虚脱垂死的样子会怎样窃窃私语。一个以利益至上的场合,养一个回门的闲人吃白食,还唤茶索水,煎药熬汤,这又要落入怎样的口舌。

陈家个个七窍玲珑心,就想不到么。

或者想到也没用,他们已经习惯了把写诗填词变成一种最高级的慰问方式。

紫湘养病的那些时日,汪端和陈裴之的诗一首接一首地投递到了紫湘门上。他们来一首,紫湘便回一首。要是语露关怀能振奋精神便也罢了,鸿雁往返,鲤鱼来去,看似浓情深爱,实则都是些堆砌之句。紫湘不能静养,还要花心思承应他们,真是够累的。

后来,陈裴之到金陵来看过紫湘。他写道,父母以前生病,我都是到华佗庙里求药,并且向华佗起誓,愿意以身代父母受病。这次紫湘大病,我却迟迟不敢去。

他的这点徘徊,紫湘找了一个对他们二人都算体面的注解——我反正已经病入膏肓,你就不用去了,死了之后你能来把我的尸骨领回去我就很满意了。

又说,阁部的奏章就要下来了,又有新的调动,你赶快走吧。

过了五六天,传来了陈文述的书信,说龚夫人卧病在床,紫湘赶紧让仆妇扶她坐起来,说你看啊,我都能坐起来了,你赶紧走吧,夫人的病要紧,别再记挂我了。

言际,清泪栖睫,更无一言,反面贴席,若恐重伤余心者。

说话时,紫湘便是如此,泪盈于睫,然后便一言不发,背过脸去贴着席子。他想,或者她这样掩饰自己,是怕伤到他的心。

可试问哪个女人在自己这么委屈痛苦的时候不想男人多伴自己在身边一会,哪怕多一小会都是好的。她这么大公无私,大爱无疆,处处为别人着想,是因为此刻的她没有资格为自己发声啊。他要为国尽忠,为家尽孝,这忠与孝此刻于她是前狼后虎,把她挤到一个狭窄的拐角,除了独自沉默哭泣之外,又能做点什么呢。

陈裴之走了。

自诩对于女人路路通的他和她那委婉幽暗的心思擦肩而过,走了。他说自己当时心里很乱,点头答应了他。第二天晨光初起,就策马长驱,出了朝阳门。望着他的背影,紫湘该多么的寂寞。可是陈裴之从没有写过他对于她的想象。他笔下的一切几乎都是实景,看到一就写一,看到二就写二,没有一点关于她的遐想。那他怎么配说他想她,爱她。

好在,红尘里的爱人多是分飞的劳燕,同林时,寂寥试遣愚衷,你一语我一言,展开动人画卷。可要真的被狂风刮入恨海情天,我对你的最后的奢望便是那焚毁的旧帕绢,成了伤心碧,成了空牵念。

这次,便是他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瑶台儿

六月廿二。

陈裴之回到了家中服侍母亲。龚夫人问起了紫湘的情况,陈裴之说不太好。龚夫人说那你赶紧回去吧。陈裴之坚持要再侍奉她几天。

六月廿六。

晚上,紫湘之前认的一个名叫桂生的干女儿梦中惊醒,揉着湿湿嗒嗒的眼睛跑过来,说我娘回来了吧。那秦可卿自缢天香楼之前也曾漂游到王熙凤帐前托梦,这显然是离魂征兆。龚夫人等人也心知肚明,当即唤了家中老少女眷,各房姊妹姨娘一起为紫湘赶制衣裳。问起原因,便说紫湘生前不喜奢华,喜欢洁白的绵绸,给她做一套,好冲冲喜啊。龚夫人又叮嘱裴之,你去的时候把这素衣带了去,这冲喜要是真灵的话,能留下她服侍我,那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七月初一。

紫湘的信到了,落款是六月廿八,向全家老小问好。众人传阅书信,以为她身子逐渐转好,颇为喜悦。

七月初三。

陈裴之带着给紫湘准备的衣物上路。

七月初六。

到达目的地离舟上岸。

那时是黄昏,水滨的楼阁像是铜镜里的世界,刚刚下了一场雨,暑热消散的内室带着一种潮湿的清凉,还有栀子花倾落前的暗香。

帘帷底下,仆人们步履匆匆,每个人脸上都是哀戚之色。再仔细看看,床单全部都换成锦茵,素幔也都改为罗帱,一切都因为死亡而布置得异常隆重。

紫湘母亲带着一个抱琴而来的佣人,说:“她初四晚上就走了。实在是等不了公子了。”

他接过佣人手中的琴慢慢抚摸,一回头,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遗像。画上女子眉目温婉,清洁如兰,像极了他们在纫秋水榭初见时的样子。而旁边的一副楹帖上写着“康庄骥足蹑青云”,竟然应劫于他们在她起行前求来的签语珠玑——骅骝应得骋康庄。

他终于冲过去抱着棺椁痛哭起来。

紫湘先前一直卧在他们当初躲开幼香和仲澜好两个人单独煎茶谈话的碧梧庭院里。七月初三的那一晚,外面起了大风,过不了多一会,便隐隐响起了雷声。迷蒙之中,她睁开双眼,看着即将落雨的天,喃喃地说:“可惜我现在病着,不能和公子一起服侍太太了。”

仆人不解其意,把这话转述给陈裴之听。

他们不知道,龚夫人最怕打雷了。以前在杭州的家宅里,只要听到打雷,不管多晚,他们都会下了香畹楼,到夫人房中围着她,守着她。

濒死前,紫湘把嫂子闰湘和女佣叫到床前,请她们分别为自己剪下指甲和长发。她的指甲一直保养得很好,用金属护甲套着,养了有寸把长,用凤仙花染成茜红色。一把乌丝也是如墨如漆,柔若藻荇。

闰湘依言照做,紫湘让她把剪下的指甲和头发放到翠桃香盒中保存好。

闰湘明白,她是想让她把这个交给陈裴之。

紫湘又叫来二嫂缪玉真,说下了最后的遗言。

我仗佛力归去,当无所苦。公子悼我,第请以堂上为念,扶持调护,宜觅替人。公子必义不忘我,皈向者要不乏人耳。

到死,她都没有忘记,他一生以孝道为先。

他祖父召开宴会的晚上,唤了丝竹班子在家中演奏。她在花墙下倾听,能迅速指出笛师在哪一阕哪一个节点有失误。他这才发现她雅好音律。而元月十四是试灯日,花灯如海,曲乐连天,他归来后问她此夜的音乐如何。她却笑而不语。因为龚夫人不喜欢喧哗,没有外出,只在家中围炉独饮,所以她一直陪着夫人,等他回来。

她能有这个机会和他走到一起,一直也是因为她具备同样的孝心。这是她的本分,所以不敢忘本,就劝他,一定再找个合适的人一起侍奉太太。

公子必义不忘我,皈向者要不乏人耳——公子必然不会忘了我,但是有心追求他的人也不少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被折断的后半句应该是——等到他找到了中意的人,时间一长,也就能把我淡忘了。

紫湘没冤枉他,先前她尚还在世,说到“小星替月”,汪端让他纳妾,他还担心会爱上后娶的人。如今她都故去了,化为微雨中的一缕青烟,雨过天晴之后,他还会记得她当年的容颜吗。

初四的那一晚,陈裴之卧于小舟,在往金陵的途中。波涛浮梦里是他们俩在香畹楼上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的情景,却谁知,这一厢情愿的美好追忆中,她已等不了他缓慢的樯橹,在那熟悉又陌生的故园香消玉殒了。

夜雨渲渲,陈裴之下榻在碧梧庭院。坐在她睡过的床,垂下她用过的帐,怀里抱着的,是她留给他的翠桃香盒。他长夜不眠,对着空荡荡的簟席枕褥,盼她香魂归来。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尧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是元稹的诗。

很客观地,不带任何偏见地说,写得真好。尤其这最后一句,读来让人心惊而碎。

如诗中一般“终夜长开眼”等候着与紫湘仙凡对话的陈裴之一时想起龚夫人的感慨,说紫湘生得这么红颜皓齿,却总是素净示人,虽高雅洁致,于年轻女孩子到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