蔼卿接过她手中的那柄桃木烙花梳子,让她坐在堂前,迎着月色为她梳理。劝解说:“人生在世,姻缘离合是没有定数的。我们虽身在红尘,但早已诚心皈依三宝。死后到了九莲台,也断然不会分开。所以,何必为这样的一句别离诗伤怀。”
秋芙仰起脸,像那一年在牡丹盛开的巢园里奔跑的女童一样,稚声稚气地问:“是吗?”
蔼卿点点头,用温热的手指帮她拭去泪水。
温热的泪水留在指尖的感觉,他永远不会忘记。
星移斗转,春去秋来,又到入梅时节。他们晚来沐浴之后,就以贺铸《青玉案》中的一句“梅子黄时雨”为题,联起句来。
蔼卿起了头:“云漏斜阳,放帘额半晴,旋又吹黑。”
秋芙接:“听两点三声,屋檐馀滴。”
“半堕杨花吹又起,东风摇曳如怜惜。”
“任蛛丝、空际噀珠,欲网无力。”
“凄绝。西园陈迹。”
“有阴苔凑绿,新韭肥碧。”
“念翦烛西窗,晤言何日。”
“满院烟芜催暝早,隔灯听响荒街屐。”
“思今夕。万一故人来得。”
次第对答,你吟我唱。潮湿幽微的初夏之夜被绿沈色的词意浸泡,逐渐清凉下来。秋芙梳着回心髻的侧颜在摇曳的灯火中如同鹅脂般细腻。
二十四史一向对鬼神之说比较避讳,但是《隋书》中提到了韩擒虎死后化为阎罗王的传说。睡前无事,蔼卿和秋芙颇有兴致地谈论这个人。蔼卿说:“他生前是上柱国,死后是阎罗王,也算很幸运了。”秋芙灵波一转,摇起纨扇,说:“他倒也罢了。可是张丽华怎么办呢。生前就是死在他的刀下,死后也没有地方可以哭诉,岂不是很惨?”
蔼卿在枕上转过身来凝视着她,这个敏慧冲怀的女子,看人看事总是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另辟蹊径,独树一帜。
不久前的春夜也是如此,春露湿凉,杏枝落下花瓣沾满窗纸。他们聊起《述异志》。里面有个故事,说龙在深渊中睡觉,下巴底下的一颗明珠被虞人偷走了,龙醒来时不见了珠子,伤心而亡。蔼卿说:“这真是一条痴情的龙。”秋芙又另有高见。“这就是龙的不是了。既然有珠就应该好好保护它。你看蚌,体内育珠,就把自己合得紧紧的,从来不让别人有可乘之机。这龙没保护好珠子,那就应该呼风唤雨,在江湖上和那个虞人厮杀一番,把珠抢回来。他倒好,不仅让珠子流落在外,自己也以身殉珠,这算是痴情么?”
蔼卿听得痴了,心中默默赞她为奇才。
可是若你是我的珠,会有流浪的一天吗。
人常说,生同寝,死同穴。说的是相爱之人情比金坚。但人生中成千上万的夜晚,又有多少能得她在身边。
或者,如果他早早知道最终无法达成共白头的心愿,那么这些良夜,大概就永不阖眼,为着贪恋,贪恋多看一刻她暖暖的睡颜。
余欢
人这一生,譬如烟火。
化为锦灰之前,总会有高高在上,欢喜盛开的一刻。之后,就隐于夜色,纵然那废墟细砂尚有余温,却也已是温存的旧梦。
或者,也像一首诗。
淡淡地开了首联,说阳春天的风,说新荷池的水。款款地道了颔联,说那听风的黄莺,说那逐水的花。结束之前,总会有一联扬起声调,说那风里水上遇见了谁,两下里俱是多情眉眼,心存眷恋。最后才是尘烟散去,日暮云间,不过是一枕残梦,惘然无边。
夜如此长,总有昙花一现。
如同这一夜,蔼卿归来之时,见秋芙和女眷姊妹们在灯下掷骰子玩。
他把斗篷披在木衣架上,过来观看,说:“今日兴致这样好。”
秋芙的小妹佩琪听廊下呼呼的秋风吹过,问道:“姐夫,外面是不是又冷了。”
“路上露水很浓,布鞋都湿了。”
秋芙的二妹侣琼轻轻地用胳膊肘杵了杵秋芙,顾盼神飞,说:“姐姐擅长刺绣,姐夫还怕没有鞋子可穿么。”
众人皆掩面而笑。秋芙身为长姐,在她们面前总是要端庄一点,笑容温润柔和,又对蔼卿说:“灶上留了残火,给你温了银耳羹。”
蔼卿盛了来,一面食羹,一面观看她们游戏。
忽然有一位女子投掷了一个六幺,众人皆叹。侣琼说:“亏得是自家姊妹们闺阁里头玩儿的把戏,若像爷们似的在外头赌坊里的做派,咱们可就输大了。”
蔼卿见此情景,放下瓷碗调羹,作了一首《卜算子》。
妆阁夜呼卢,钗影阑干背。六个骰儿六个窝,到底都成对。
借问阿谁赢,莫是青溪妹?赚得回头一顾无,试报说金钮坠。
灯火暖煦,众人香绮,都沉浸在温艳的词意之中。秋芙却笑他:“做这样的靡靡之句,大概是讨刘方平来打你了吧。”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谈笑风生。看这样的场景,总觉得又是在红楼的梦里,宝玉和姊妹们一起群芳夜宴,限韵赋诗,拈阄行令,喝醉了,玩累了,就渐次伏倒,和衣睡去,没有猥亵和情色,只是握瑾怀瑜的赤洁。
后来,佩琪掷得倦了,便同蔼卿在一边的矮几上下棋。秋芙手执一盏烛火两边观看。
佩琪生性安静,气质脱俗,颇通诗画,棋艺也十分了得。蔼卿对秋芙说:“佩琪还未到及笄之年,却比那些修炼了几十年的人还淡定。”
“那是自然的,她小时候做了梦,告诉我,她是从上清宫来的人。”秋芙说。
佩琪淡淡微笑之中,已经让蔼卿连输三盘。
蔼卿笑着说:“看来我是时候学你姐姐那一招了?”
佩琪不解,秋芙猜出来了,拦着不让他说。
“你和我分享了佩琪的梦境,我也很应该礼尚往来,说些我们的故事给他听啊。”蔼卿娓娓道来。
那是他和秋芙一次下棋的经历。
秋芙本不擅棋道,但又有棋瘾,总是拉他下棋,一下就下到天明。
朱彝尊有过一首《鹊桥仙》,里面说——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蔼卿就以这一句来调侃她。秋芙气不过,说:“我哪里这么快就输了。哝,这里有我玉虎佩一只,拿它作赌注好了。”
几十个子过去了,秋芙的棋明显呈颓势。她就故意让膝盖上的小狗蹿到棋盘上拨乱棋子。
蔼卿大笑。“你这是像玉奴一样撒娇吧。”
秋芙不作声,鬓边却早已飞遍红霞。
佩琪听了,说:“有朝一日,姐夫应该把和姐姐这些闺房里的趣致记录下来。后世的夫妻看了,不知道会有多羡慕。”
秋芙说:“他哪里能耐得住性子等到有朝一日。早就写下了。”
就是这一卷《秋灯琐忆》。
它是琐,琐得像日光里粼粼闪耀的金粉,琐得像朱阁绮户的雕花窗子。可是,琐出了人情味,琐成了人间烟火熏染出来的秋水天。
它琐得有温度,不凉,也不烫,是温,是把手指放进白瓷水盂,那最舒适的触感。
先前的三个故事详细地记录了笔者和爱人所受的坎坷,以及人间最后一刻的别离,纵然悲欢相映,跌宕起伏,可读来不免垂泪伤心。且忆语两篇纵然深情,细节处总显轻薄,不及蔼卿待她丝丝入扣。
《秋灯琐忆》里没有太多的苦痛。蔼卿写南方来的春风,北方来的雁子,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归人,一时一刻都是暖如温泉水。读到秋芙大病,我很怕它像《浮生六记》那样一直写到死亡前最悲苦的一刻,却谁知只有寥寥两段一笔带过。不难理解,这软红十丈,艰难困苦已经如此繁多,与其补一句易碎彩云的伤悲,何不添一句醉里相媚的快乐。
四两拨千斤,苦痛虽不着一字,但他轻轻说一句“手中梧桐花,真的很难放下”却尽得凄艳。他们向往西方空明世界,可若果真可以来世再相遇,那么升仙也好成佛也好,又何须执着呢。她带着深深眷意的,她始终放不下的终究还是她这一生,还是他这一人。
留白无边,成了爱情天高地厚信马由缰的广域,亦如聂鲁达的那一句——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秋芙大病之时,蔼卿和侣琼二人轮流服侍。有时蔼卿出门买药,刚刚回来,秋芙就让侣琼传他到床头。他来了,她又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侣琼私下解释给他听:“姐姐说她命如一线,你在床头,她若一时离去也就瞑目安心了。只是叫她仓皇之中和你说离别的遗言,她又万万不能。”
前人据《蒋蔼卿小传》的记载和其他文献的考证,推算出秋芙约病死于咸丰四五年间。
到了辛酉年,太平军的马蹄踏入杭州城,蔼卿逃至慈溪避难,后来又辗转回到故乡。兵荒马乱,故园面目全非,饥寒交迫之中,蔼卿亦溘然长逝。
但死亡对于他这样至情至爱的人来说,或者也是一种解脱。他可以追随秋芙西飞的兰步踪履,与她同往婆娑极乐,得偿生前瑰丽的夙愿。
在慈溪的那些岁月,他时常想起多年前和秋芙,和朋友们纵情嬉游的往事。
像是一年冬天,县令伊先生北上,他和诸好友为他践行。酒毕,李山樵弹琴,吴康甫写起书法,吴乙杉、杨渚白、钱文涛几位在四面墙上绘制壁画,施庭午、田望南、家宾梅他们就在地板上划拳猜谜,剩下的人或者拈韵赋诗,或者清谈茗茶。到了夜里,风清月朗,不过一会,羊灯重点,大家又接着先前的酒兴继续童音。三巡一过,再唤上酒却无人答应了。秋芙悄悄来说:“坛坛罐罐都拿出来喝了,床头的几吊钱也不够再买,我把玉钏拿去换酒,酒家不认得,拿去当铺典当了。当铺太远,所以还没回来,在等呢。”
醉意之中,他握住她的手,说:“这可不是‘泥他沽酒拔金钗’了么。”
其实出入当铺他们早已习惯。夏日葛衣,冬日貂裘,一边典一边赎,衣柜常年空空荡荡。他写过一首自嘲的:“一寒至此怜张禄,再拥无由惜谢耽。箧为频搜卿有意,裈犹可挂我何惭。”这些年生活清贫拮据,他又仕途不济,她是他唯一的财富。
在他迷蒙的醉眼里,秋芙笑靥如花。
那次是多年以来的文酒之欢中最愉快盛大的一次。虽然酒尽灯枯,可大家写了那么多的诗可以编撰成册,便是他们这些如沼边繁花般醉生梦死的文人最宽的慰藉。
此后,朋友们纷纷没入五湖四海,如萍聚云散,八面飘零,各自在天涯。
他与秋芙“亦以尘事相羁,不能屡为山泽游矣”。
推开窗子,眼前是慈溪深秋的夜色。而往年,这样寂静的夜,他和秋芙是要在巢园的阁楼里度过的。那时,一弯斜月盈盈挂在天际。山遥水远,可正因遥远而显得一望无垠。在补梅亭上,他们烹茶夜谈,赏花观月。
秋芙折下一枝早梅簪在鬓边,却又无意被斜伸出来的花枝弹落。他便重新为她摘取一朵,算是应了补梅亭的“补”字。
词里说“玉人和月摘梅花”。梅花处处都有,年年都开,美人却已玉碎,就连如今的补梅亭也已经在战火连天中倾塌不复。往年霜降一过就会持霜早开的花成了花魂,成了空寂。
只有月亮。只有月亮还会在那断井颓垣之间逡巡游荡吧。
秋芙在世时,和好友沈湘涛探讨诗文与人生,作过一首《金缕曲》。
梦想今三载。忽传来、芙蓉笺纸,新词十赉。一样红颜漂泊感,盐米光阴无奈。好珍重、玉台诗派。明月绛纱春风里,看金钗、尽下门生拜。浮大白,为君快。
相逢各有因缘在。算人生、才能妨命,病愁何怪。只惜聪明长自误,身世漂流文海。况愁里、朱颜易改。不见花间双蝶舞,但多情、既是升仙碍。知我者,定能解。
人生浮沉这么多年,叹柴米光阴易过,叹如花红颜易改,也叹自己作为女子偏生能诗擅赋,聪明反误,更添了一种无名凄惘。最末一句“知我者,定能解”欲语还休,幽回婉转,不禁叫人黯然神伤,寸断肝肠。
秋芙曾在一个起风的夜晚对蔼卿说:“人这一辈子啊不过百年的光景,睡觉花了近半的时间,又有近半的时间陷于哀愁或病痛,襁褓迟暮再去掉的话,剩下的岁时连十分之一恐怕都没有了。况且像我这样的蒲柳之质,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一百岁。人说一个月里,欢娱时光不过四五天,想来就是这个道理吧。”
那一刻,她音犹在耳,他茕茕孑立,始信此语不假。
夜间风雨来袭,雨水在枝叶间散落如珠,很像是周紫芝的《鹧鸪天》的词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在枕上欲寐不寐之间,他忽然想到他和秋芙当年一前一后在芭蕉叶上题句的往事,再接着就想起了一首秋芙作的诗。
这首诗的原稿已经丢了十年,而今想起,他赶紧下了床找到纸墨,重新书写下来。
芭蕉叶大近窗楹,枕上秋天不肯明。明日谢家堂下过,入门预想绣鞋声。
十年,一切如同一场梦。
秋芙,字面解来,是秋日的荷花。这让人想象出无边白雾里的一池残荷,荷尽已无擎雨盖,便只好留那枯荷听雨声。
那一次到慈溪,他随身带了两件秋芙的遗物。
一件是秋芙的纨扇,是她和杨渚白等几位好友合画的,画的乃是她最爱的牡丹。牡丹虽国色,人已花下死。他在白日的闲暇光景里拿出来观看,只不胜宾朋零落之感。
另一件是吴黟山先生赠送给秋芙的书尺,传说是乾隆年间,泰山上的古树自燃,钱塘一位高姓的先生捡到没有烧完的碎木,制成书尺。上面刻了一段极好的铭文。
汉已往,柏有神。坚多节,含古春。劫灰未烬兮,芸编是亲。然藜痹徽兮,焦桐共珍。
藜痹徽兮,焦桐共珍。
夕阳西下之时,我待你如珍宝,就像对一架静静的焦桐古琴那样。
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