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静悄悄,等待主持人公布急事。
“有辆车牌号是‘冥府478478’的车,停的不是地方,挡住了红学会食堂的运输车,请赶快挪一下,不然大家中午都吃不上饭了,请车主赶快挪一下,车主在会场吗?好的,在哈,那请你赶快去挪下。”
“大会继续。”
一个小眼镜正准备走上讲台,突然一张巨大的、黑色的斗篷从天而降,罩住了讲台,那斗篷里依稀是个人影,那人影开始说话。
“冥府一万五千六百四十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冥府红学会准备召开本届大会的前几天,也是各种红学流派、各类红学谬种流传的前几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红学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非常正式告诉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红学在阳间的时候,就靠先生的文章纵横驰骋,现在怎能无语呢。’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往往是因为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艰难生活中,依然认可我的红学思想的就只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过去毫不相干,但对于现在,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我现在已然知道,真的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要有更大的挥发。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处的并非人间,不过好像真的不是人间。百多年红学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
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切体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红楼梦》
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仅仅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让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红学大会到了,扯淡的群氓们快要降临了,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百多年的红学历程中,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看到之前的所谓师长,我应该是奉献我的悲哀,还是尊敬?很多过去的红学家不是我的老师,也谈不到给过我什么启迪、教导,一点点精神层面的都没有。
最早见红学,先是听到蔡校长,考证了半天,原来这就是红学,一开始觉得好高深。之后,又听到胡校长的声明,在旧书摊上的买卖,最后也有成果,这时也有人告诉我,这个旧书摊上的成果原来也是红学。那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成为一门学科,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逻辑体系的,但这个似乎……待到近几年,更多人开始研习红学,同红学见面的次数也就更多了,红学的牌子也还都挂着,越叫越响。但看到现在的这些红学,相比起往日的疑惑,在虑及红学的前途时,不禁黯然至于泣下。但也就是这次哭泣,此后我就和红学越行越远了。总之,在我的记忆里,那一次就是永别。
刚刚听到石头先生的发言,他有一个梦想,一个红学的梦想,这个梦想简直就是噩耗,红学的噩耗,简直是对《红楼梦》开枪,要全歼《红楼梦》啊。以前的种种红学蜚语,我已经颇为怀疑了。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红学家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低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和蔼的、作为大家母本的《红楼梦》,更何至于无端在红学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的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石头的发言。当然,别的一些专家的发言也让人发指,这不但是对红学的杀害,简直是虐杀。
没有创作力本已经堕落。
但接下来就是抢夺、腰斩、侮辱别人的创作。
没有创作力,已使我目不忍视了;堕落,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文学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从清代开始,也就是红楼梦一出生开始,就是一群人在糟践她,有多少人在给《红楼梦》写续集?光清代有记载的续集就有三四十种,多少续集乌烟瘴气?写林黛玉还魂的有之,写贾宝玉一口气把诸位美女都娶了的有之,写贾家创建无比功勋、再度繁荣的有之,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到了后来,就更过分了,拿自己时代的语言,拿自己的那点心思,去套《红楼梦》,以前的人还是续、补、增,现在的人直接拆,把个秦可卿拆的七零八碎,把个妙玉卖到妓院、卖到王府,就差卖到自己家里了。
好好一部《红楼梦》,倒霉的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红学’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索引派的伟绩,考据派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分拆党给掩盖、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红学者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部书,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更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一部小说。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一部小说,更不知道会被压缩成什么。
虽然这小部说凝聚着作者的血、读者的泪,浸渍了有爱的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逝,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一部书倘若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乎我的意外:一是红学家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读者面对这样的红学,竟能如此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的读者,总是把读书人视作文明、良心的守护者,尊敬师长、先生,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这些读者看看一些红学家的面孔,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混饭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走向自己的创作。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所谓红学!”
言毕,斗篷人影呼啸而去。
众人还在惊愕中,那小眼镜重新上台。
“同志们,我研究的成果是:曹雪芹、薛宝钗、林黛玉是同性恋。下面请听我汇报我的论文。
我的第一大段第一部分的第一段是这样论述的……”
听到此时,雪芹腾地站起身来,大声反对。
“曹雪芹、薛宝钗、林黛玉三个人就不是一个性别,怎么可能是同性恋?曹雪芹是真实的人,那两个是虚构的,怎么可能同性恋起来呢?你这都胡扯的是什么东西啊!”
小眼镜很是不满,瞪着镜片后的小眼睛,反击道:“偶呦!你是哪一位啊?凭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啊,这是红学研讨会,你有啥子资格发言啊?我是大会邀请的学者,专门做主题演讲的。”
“我是曹雪芹!”
此言一出,会场一片寂静。
我心中大喜,哈哈,看!这会儿正主出面,你们这些跳梁小丑还不束手就擒。
只听主席台上颜老发言了:“哦,又是你,曹雪芹啊。”
“有段时间没有见你了,上次你大闹红学研讨会后,相信有关组织已经找你谈过了,但从种种情况来看,你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啊,当时据说你答应要做检讨的,到现在我们红学研讨会也没收到你的检讨书啊,对吧?张副主席、赵副主席、李副主席、钱副主席,都没有收到吧?”
主席台上众人齐点头,答:“没收到。”
“你看,你这样的做法很不成熟、很不负责嘛。答应组织要检讨,现在又没有,没有也就算了,现在又来会场闹,我们好像没有邀请你来听会吧?”
张副主席连忙插话说:“没有、没有,没有邀请他。”
“你看,对嘛。说你是不速之客没有问题吧。来了就来了吧,我们尊重你,你也该尊重大会,尊重与会人员嘛。你看看,大会开了这么久,各种各样的意见都有,大家都是和颜悦色的在讨论,同一个红学,同一个梦想,尽管观点不一样,但都是想一起让红学发展壮大,揭开红学之谜嘛。只有你,悍然打断别人的发言,你该算是再度大闹会场了吧?”
“我们上一次就已经很明确的跟你说过了,你现在最多只能以学者的身份参与大会,可以申请,如果我们组委会批准了,你可以做主题发言。你要知道,目前并没有足够证据说明你就是《红楼梦》的作者,刚才也有学者说了,《红楼梦》的作者并没有定论,现在已经探讨出很多种可能了,你要是有自己的意见也可以通过正规途径发言嘛。为什么要是闹会呢?为什么老是打断别人呢?”
“程序、制度,懂不懂?你知道中国人为什么在近代落后、挨打吗?就是你们这些祖宗不懂制度、程序,就会讲人情,任人唯亲,不懂逻辑、不正规办事。红学是门科学,科学要讲求科学的研究方法,人家有人家的研究方法、方式,你要是不同意,可以争鸣嘛,红学都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不通过正规途径、不讲科学,你的做法啊,一点都没改。从上次你闹事,到现在这次大会,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你的做法一点都没变,真验证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
“我代表组委会可以再重复一下上次的结论,目前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一事还没有确定的结论,基于这种情况,曹雪芹以作者身份自居,以作者的口吻发表一些言论,特别是关于红学的一些言论,组委会认为是不恰当的,是反红学的。本组委会郑重提示,在没有经过组委会鉴定、通过之前,曹雪芹的言论不应被看做红学的定论。”
“你看看你的态度,按你的处事风格,两次闹事的经历来看,我十分怀疑你的作者身份,因为我不相信《红楼梦》的作者会是这样的肤浅、浅薄。在没有经过红学研究会的认可,在没有获得广大红学粉丝的支持之前,你盲目认为自己是《红楼梦》作者的行为很无聊。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个人意图,我们不清楚,是不是为了贪图《红楼梦》作者这个身份跳出来蒙人,我们也不好说。总之,我们这里是讲理的地方,是有正规办事程序的地方,是讲民主的地方,对你不尊重程序、大闹会场的行为,本大会非常遗憾。按照规则,我不得不遗憾的请你离场,请不要干扰我们的大会继续进行。”
“李副主席,你注意一下会场秩序。现在大会休会十五分钟。”
话音刚落,几个保安涌了过来,雪芹被架出了门。
此情此境,真让我意外,还没反应过来,一保安问我:“你是跟他一起来的吗?”
“这个,好像、大概、可能、或许、应该,管你屁事,你管我怎么来的呢?”
这保安大怒:“靠,老子活的时候是当城管的!不发威你当我是富士康的员工啊。”
“哦,这样啊。那别打脸,不用架、不用架,我自己出去。”
会场外,雪芹和我垂头丧气。
“老大,你到底是不是作者啊?我都开始怀疑了。”
“唉,你自己想啦。”
“你为什么不替自己辩护呢?”
“上次闹事闹了半天,最后冥府文联、冥府作协纷纷出面,轮流找我谈话,天天谈,谈的我不亦乐乎。看着谈的时候花团锦簇,一切都好,但什么事情都解决不了,我就跟个皮球一样被推来推去,磨得我脾气都没了,一开始还发火,但有什么用?他们先是躲开你,等你火气退了,又来,你这是身家性命、毕生事业,人家那里就是份工作,谁在情绪上拼的起?火来火去,火都没了。最后还得靠他们来确定我的作者身份,低三下四去求他们?我做不到。但我现在对他们发火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奈和疲惫。你知道为了这事儿,我已经跟他们折腾了多久了吗?”
“三、五年?”
“八十年了!”
“我靠,真是不短。”
“光他们的主席都换代好几届了,知道我为什么不投胎或者回天庭去吗?这事弄不清,我走的不甘心啊。能解决吗?悲观啊。”
雪芹叹了口气,继续摇头说:“在这个会场上,跟他们吵有用吗?说不上几句话,保安就围过来了。我以前还会来闹闹、听听,这次要不是你过来,我都不会来看这个会,伤心、无奈、火大。说我同性恋也就罢了,还黛玉、宝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