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劳动的艰辛也还能忍受,刚到哈青的知青们又被卷进了政治运动。那时黑河正搞深挖“苏特”运动,知青们以城市革命的方式,又开展农村斗争,在这个清一色的知青农场中,我们也挖出“重大线索”。正在鸡飞狗跳之时,军宣队进驻,又把知青打成“二月逆流”,朱盛文被大会批判,几乎被逼得跳井,我也被“靠边站”。并没受到触动的她却为我们鸣不平,她在一封给同学的信中说:“朱盛文被大会批判了,老贾也快不行了……我们到边疆是参加革命的,怎么成了革命对象!”她请一个到黑河办事的同志投进邮筒,可是她拆开偷看了,还交给了“首长”。“首长”让她大会检讨,当个划清界限的典型,她说,我就是这么想的,没什么可检讨的。那时,她很崇敬为自由而战的俄国“十二月党”人,特别敬重和她们的丈夫一起流放到西伯利亚经历苦难的贵族妇女。她崇拜她们的忠贞不屈。她曾抄一首普希金的诗给我:
“爱情和友谊将会冲破,
幽暗的牢门来到你身旁,
就像我这自由的歌声。
会飞进你们苦役犯的牢房。”
这首诗就是普希金托“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带到西伯利亚的。
后来,她因“立场不坚定”理所当然地被撤消班长职务,到猪号喂猪了。她胜任愉快,干得很有兴趣。从此猪号成了知青显示“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的场所,全连的男女知青们一有空儿,就来帮她挑猪食起猪圈。那时她最大的贡献是发明了一个哙炙人口的“段子”。那天,她精心照顾的母猪就要产崽了,她无所措手足,向营部兽医所边跑边喊:“孙兽医快来呀!我们连的猪要生小孩儿了!”
不过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笑话,常自豪地说:在猪号,我第一次感受了当母亲的快乐!当时她饲养的小猪,一个个都白胖白胖的。
其实,我看到她的场面并不快乐,却很苍凉。那时,我常骑着马到连队采访,我看到她在天低云暗荒草凄凄的草滩上,追逐着猪群,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她曾十分美丽的脸庞上写满忧伤。我呼喊她的名字,远远地我看出了她坚强的微笑。我当时很后悔,后悔让他跟我来到了这大山深处的莽林之中,后悔她放弃了已在学校工作的机会!现在说起,她已不记得“苏武牧羊”式的往事,她只记得我曾给她写的那首诗“扬鞭策风雪,铁马越冰河。笑指山间鹿,林海听我歌。”她说,看了你这首诗,我就觉得,我们没白来北大荒!
经常地流泪,是那个时候女知青忍受困难和战胜苦难最有效办法,她只哭过一次,那时连里演忆苦剧,朱盛文演农奴,她演农奴的母亲,那时他们真的流泪了。(现在一想起老朱她也流过泪,他也许在天堂里等着这些老战友!)
高尚的追求让人坚定,友情和爱情给人无限的温暖。这就是在那个时代她和许多知青能渡过风雪严寒的原因吧。
两年之后,我远走高飞了――被调到了佳木斯的兵团战士报当记者。我又坐上了那台破嘎斯车,告别她和战友们,走出莽林和大山。大家都对她说,这回你也有希望了!她说,我不会跟着他到佳木斯当“家属”的!那时兵团机关多为军人,可把爱人当随队“家属”调来,我到报社不久,领导也说过,可把你的“家属”调来。她反感“家属”这个词,也不愿意离开风雨同舟的战友进城。她说,这一辈子要做一棵独立的大树,不想依靠任何人!
那一年冬天,我们贡献了青春的哈青农场因无地可垦而被撤消了。她随队南迁,到了五大连池农场(5团),并被安排了一个重要的职务,到贫穷的13连当家属队的指导员。她热情洋溢地挨家走访,却一路上呕吐不止。只见房屋破烂,人畜混居,肮脏不堪。那脸也不洗的妇女敞怀奶着孩子,炕上鸡在啄食,地下鸭在拉屎。连一个干净的水碗都找不到!
她亲自发动和领导了一场“新生活运动”。办法是先树立典型,她选择了相对干净一点的山西妇女“大白鹅”,在她的家搞样板。先人禽分离,把猪和鸡鸭鹅狗赶回圈里;再清掉屋地的污泥,铺上三合土,夯实成平整的地面;再用牛皮纸糊炕,用报纸糊墙和天棚;最后把窗户的玻璃擦亮,在桌子上摆上插着山花的灌头瓶。两天的功夫,“大白鹅”家焕然一新了。接着她动员所有家以她家为样板,也来个改天换地。“运动”不断深入,她又教她们洗脸、刷牙、化妆、穿衣服。晚上她又把家属们请到知青宿舍,教她们学识字,学写信。这下子,13连可火了,最高兴的是那些男职工,他们发现自己的“屋里人”香了,美了,有文化了!这时他们才相信这个弱不禁风的城市姑娘有这么大的本事。当然做为指导员的她更高兴,这时她才明白知识青年下乡的真正意义。她改变了别人,别人也改变了她――脸黑了,手粗了,放下了孤傲,变了开朗随和大度了。更重要的是她真正了解了普通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她下了决心不能当长在营养液中的鲜花,而要成长为扎根黑土的庄稼。
后来她又调到连队的小学当老师,继续她的“新生活运动”,每天在教室门口摆着一盆热水,她为每个学生洗手剪指甲,手不干净不让进屋!(这项法律还在我们家施行,不洗手不让吃饭!三十年不变!)当然她更多的精力是教好每一个学生,她像尽职的老师一样,业余时间家访每一个学生,请辍学的孩子回校,为贫困学生买书买本。那时,她写给我的信中洋溢着笑声,而没有带来一片阴暗的云彩!
当时她最大的幸福是,五大连池需要她,孩子们需要她。这时哈尔滨也需要她们,市里教师紧缺,要把在农场和兵团的高中生招回来,短训后充实到教师队伍中。她正在忧豫中,我陪贺晋元副总编到五大连池采访,这位热情的军人,为她做出决定,要么调到佳木斯的兵团子弟校当老师,要么回哈尔滨当老师!不愿意当“家属”的她还是回哈尔滨了。
回家的日子很温暖,但不浪漫。她没有当老师却到团市委当了干部,因为她文革前在一中高三一班领导的团支部是全市先进。她起早贪黑,东奔西跑,她们搞的那个“送温暖活动”后来成了全国青年的行动。她已当了宣传部长时,我还在兵团当知青。我回哈探家时,曾随他去家访过自学理论的青年工人朴义(现哈尔滨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和积极上进的插队知青胡世英(现绥化市委书记)。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好典型,现在成了栋梁。
她是个另类干部,经常提出一些“不合适宜”的个人意见,而且始终坚持。我给她写的人生“鉴定”是:风采依然,脾气照旧。貌似温柔,浑身是剌。她下基层本来是总结女子火化工爱岗敬业的典型经验,她却反对被人称为“女鬼”的有艺术专长的漂亮姑娘当一辈子火化工。她为当年知青典型冯继芳的儿子因户口不在哈尔滨而不能上学而找市委领导帮助。她鼓励为工作多次流产的劳模女乘务员保胎第一工作第二,为此她找过她所在的单位的领导,要求他们关心女职工的生育问题。现在那个已经退休的劳模乘务员和她在省歌舞剧院当演员的儿子是我们家的好朋友,那位劳模还保留着她当年给她的信――“生孩子是生产力的再生产,也是对社会的贡献!”
后来她转业到党校当党建教研室主任,她发表的论述在社会转变型期党的建设问题的论文在省市多次获奖,成为许多基层干部的党课教材。再后来,她到外事部门工作,也许是为了圆一个梦。她们参予创立的中国第一个世界性的冰雕比赛,已在哈尔滨坚持了二十年。她跑了许多国家,在文化交流中,她向外国朋友介绍了开放的哈尔滨,还引起了许多智力项目,促进了老工业基地的改造。在国际舞台上,她很动人,不仅让许多外国朋友认识她高贵的气质,更认识了她美丽的家乡。每到年终,她总能收到来自世界各国朋友的贺卡,这让也走南闯北的我很羡慕也很嫉妒。
青春稍纵即逝。奔腾的大江总要归于宁静的湖海。有多少浪漫可以重来,一切都在美好的回忆中。那是关于一个女人革命激情和小布尔乔亚浪漫的故事。如今,回归家庭的她,还像青春处子一样地单纯,像苍桑老人一样地淡定、从容。她最有兴致的是,从报上剪下我和儿子的文章,然后贴在一个本子上,慢慢地赏欣。她是我的那些篇《我们的故事》的第二作者、第一读者。她也不时去“泡股”,经常报喜不报忧地说“又赚了”。可看她每天挤公交车而从不打的,看她在菜市场不是货比三家而是货比多家,我和儿子从来不信。
对了,忘记告诉读者了。她叫王明珠,过去我的老同学,当年我老战友,现在点灯说话的老伴。
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