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起动的那一刻,卷起站台上的一阵声浪,有锣鼓声,有欢呼声,也有哭声。我从车窗口探出身子,向妈妈、向弟弟妹妹,向同学们,还有她,告别。火车几乎是推开人群走出车站的,先是慢吞吞的,以后便呼啸着奔跑了。
她跟着起动的火车跑着,穿过站台上的人流,一步一步,先是慢跑,后来就是狂奔了。火车消逝在远方,她停了下来,在站台上,在人群淡去的站台上,默默地流泪……
她是我的同学,本来也是我的同行者。在1968年的那个不平凡的5月,她和我一起报名到黑河的哈青农场下乡。那时,大规模的知青下乡还没有形成人人必走的运动。在文革中失去升学机会的我们高三学生,已开始复课。但是乱象纷纭的学校还是容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作为当时哈尔滨一中的学生党员,我串联了几个同学,贴出一张“上山下乡闹革命”的大字报。响应者当然有也是学生党员的她。尽管在文革中,我们已历经磨难,但激情之火并没熄灭。在迁办户口的那一天,她重病的母亲,突然心脏病发作,不省人事,学校的军宣队怕出人命,取消了她下乡的资格。
后来,回忆起当年火车站台上的那一幕,我对她说,你在追赶我,追赶爱情吧?因为离开哈尔滨的前一天晚上,她到我家为我送行,送给我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她穿着军装的照片,那上面写着一句诗:似水柔情何足恋,堂堂铁打是英雄。她说,我在追赶革命。看着你们走了,我觉得自己被时代车轮甩在后面了,我一定要追上去!
是的,我知道她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子,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学品兼优的学生。她特别爱读书,向往革命,追求自由,是她在书中的革命青年身上学到的理想。1966年在社教运动中的一中,建国后第一次在学生中发展党员,我是那一年的1月入党的,同时入党的还有现任的黑龙江省人大副主任滕昭祥、曾任哈尔滨市副市长的朱盛文等。她是3月份入党的。在报考大学自愿时,医学世家的她报考北京医大,学校领导找她谈话,为了支持亚非拉人民的革命,希望更多优秀的学生能报考国际关系学院,她马上服从了组织的意见,开始了女外交官的梦想。
然而突如其来的革命风暴,把我们的所有梦想都冲灭了,“学生党员”成了革命的“对象”,我们被所有“革命组织”拒之门外。她和3个要好的女同学要到外地串联,被红卫兵追到火车站。“你们不是红五类,不能串联!”她们据理力争:“我们也不是黑五类,凭什么不让我们参加革命!”她们终于登上了火车,沿着书中的线索,她们在北京寻找《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地下斗争的足迹,在重庆寻找江姐和许云峰与徐鹏飞、甫志高斗智斗勇的场景。她们曾深夜爬上歌乐山,在渣滓洞她们惊叹那从洞顶滴落的水滴是棕红色的,如烈士的鲜血还在流淌……
革命激情燃烧后就消沉和消遥,是那个时候青年们的思想规律,可她没有消沉却更清醒,她恨自己因晚生失去了象林道静一样“革命加爱情”式的浪漫,也失去了像江姐一样视死如归的壮丽。在被拒绝革命的压抑中,她读普希金,她“忍受期待的煎熬,翘望那神圣的自由时代”,她也在呼唤“趁我们还在热烈地追求自由,趁我们的心还在为正义跳动,我的朋友,快向我们的祖国,献上最美好的激情!”
她是把上山下乡当做一次投身革命的壮举,也把它当做走出黑暗追求自由爱情的一次机会。当她在等待中,读到我在北大荒写给她的诗,那诗写在小兴安岭的白桦树皮上,她躲在校园的大树后哭泣。
勇敢和坚定可以冲破所有羁绊,她终于在这一年的11月7日,十月革命节的那一天,悄悄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同行的还有一个非要去保卫边疆的狂热小姑娘,看着这两个细皮嫩肉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同车的人问,你们去哪玩呀?她们坚定地说:上山下乡,屯垦戍边!
小兴安岭迎接她们的是凛冽的风雪,从黑河到我们下乡的哈青农场要走280里山路,她们俩轮流坐在那辆破嘎斯车的驾驶楼里,另一人就只能挤在敞蓬的车厢上。车行途中,要几次下来跑一跑,否则就会冻死在车上。当汽车走在黑龙江的冰道时,她们看到了对岸的军事哨所,又紧张又兴奋!傍晚,嘎斯车到了营部,许多人围上来看,来自哈尔滨的“白雪公主”,而她们已冻得说不出话来。我只能远远地望着,那个时候知青刚刚下乡,爱情都是隐蔽的。
她被分配到了后勤连,当上了炊事班长。比她先来的老同学朱盛文当木工班长。本来要让她到营部搞清查,后来从档案中看到她的祖父当过东北军的医生,便作罢了。那时我先在清查组,后来也因为父亲被定为“走资派错误”,而被清理到报道组了。她从家里带来针灸用的银针和一些医学书,她看到山里长着丰富的中草药,曾给营里领导写信,建议就地取材建立药厂,当时刚成立的营卫生所也缺人,可能因为她家庭的“政治问题”,她没被“重用”。但并没影响她成为知青们业余的卫生员。
在家时连面条都没下过,要给一百多人做饭,对她是很难的事儿,当时她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累,现在想起的,都是些有趣的故事。
那时她特怕冷,经常咳嗽不止,因找不到对症的药,怕影响战友们休息,只能整夜坐着吃冻梨,以冻止咳。同志们把她安排在最热的炕头,又多烧了些拌子。那天上夜班的她在宿舍睡觉。中间有的战友回宿舍喝水,看见她的炕下的被褥在冒烟,她还在呼呼大睡,大家叫她不醒,以为她熏昏,把她抬到炕的这另一头,她还在睡。炕上垫的板子和她的厚褥子全烧着了,再晚一会儿,火窜上来,她真的要葬身火海,变成火凤凰了。后来知道,那是因为她水土不服,总爱睡觉,就是烈火烧身她也醒不了。
中午开饭了,窗口外排满等着吃饭的战友,满锅的菜汤就要开了,汤里漂着海带丝,连点油星都没有,为了调味,她抓了一把味精洒到锅里,突然锅里泡沫翻滚!有人喊:“放错了,那是苏打粉!”她又急又气,蹲在地上哭起来。这时窗口外有人喊:“别哭了!快倒醋,酸碱中和!”她马上又把一瓶醋倒到锅里。知青们很给这个笨蛋炊事班长面子,那天中午把一锅汤都喝了,边喝边说味道不错!
炊事班最累的活是挑水,她当仁不让地天天上井台。那时她瘦弱得像迎风摇摆的白桦,挑起水就像个虾米了,晃晃悠悠地挑到食堂就剩半桶了。最危险的是,十冬腊月,井台已冻成冰山。那天,她手脚并用地爬上井台,吃力地摇着冻满冰凌的轳辘,慢慢地把挂满冰的柳灌斗放下去,感觉装满水后,再双手费力地摇上来,轳辘吱吱呀呀地叫着,那沉重的柳灌已到了井沿,她腾出一只手去提,可另一只手的力量已把不住轳辘了。这时,突然脱手的柳灌又哗地一声掉进井里,轳辘在井绳地拉动下飞旋起来,它重重地向她砸来,她向后一闪,正好砸在她的小腿上,她痛苦地应声倒下,和轳辘一起滚落倒井台下。这时正好有人路过井台,他喊来战友把她抬到屋里,用剪刀剪开棉裤一看,腿上已砸出一个青紫的大包。还好并没骨折。她已是满眼泪水,还装出谈笑凯歌还的样子。
多少年了,那伤痕还在,腿上留下一个坑。现在说起这件事儿,她很自豪:“我也是要过江,模过枪,身上还有伤的老战士!”我说,你就偷着乐吧,你如果当时不撒手,就跟着柳灌落井了,那白桦林里又多了一个坟茔!这样的事,在兵团没少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