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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诗人的非诗意生活(2)

1971年那个阴冷的春天,郭小林在酝酿着一部长诗,它源于一段美好的回忆。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初,在中宣部工作的郭小川和家人都住在风光滟漪的中南海,少年的小林经常能见到毛主席,那时的阳光真温暖。有一次他和秦川(曾任《人民日报》总编)的儿子在游泳馆玩时,看到毛主席正在池边休息,便于走到他的身边问好。毛主席乐呵呵地问他俩的名字和学习情况,小林说:“我学习不太好。”秦川儿子说:“他学习挺好,还得了二等奖。”毛主席说:“你比我学习好!我读书时可从来没得过奖。”他们们都和毛主席一起笑起来。小林还记得有一次,毛主席背着手在中南海边散步,他跑上前去,把一只苹果放在毛主席手里,然后掉头就跑了,毛主席喊他,他却不好意思回头。小林就从中南海的这几件小事写起,表达从一个孩子对长辈的小爱到一个战士的对一个领袖的大爱。那是一首600多行的长诗,在知青中流传,那真挚的情感动得许多人落泪。在父亲的指导下,他把这首诗修改了许多遍。在“七一”党的第50个生日前,他誊写了两件份,做为献给党的贺礼,一份寄给了中央办公厅敬转毛主席,另一份寄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他望眼欲穿地等待,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已经到了下雪的日子,结果泥牛入海无消息。春天离小林还很遥远。也许一个小知青的诗不可能打动官方,在那浩繁的贺词中它肯定是微不足道的;也许他借了郭小川的“光”。当年江青和郭小川都在中宣部当副处长,文革中她说过,当时郭小川对批《武训传》不积极,批《清宫秘史》不热心,早就是个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这样的形势下,一个被打入另册的诗人的儿子,怎么可能发表歌颂领袖的长诗!

心灰意冷的郭小林在爱情中寻找藉慰。他爱上了一个北京女知青,而她并不珍惜这个才情丰润的诗人,而选择了别人。伤了心的小林认为城市女知青都水性扬花,他要找一个本地姑娘作自己的终身伴侣,同时也想显示自己扎根边疆的决心。他爱上了百里挑一的养猪姑娘杨桂香,这个山东移民的后代如“小芳”一样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长又长”,她还很贤慧善良,可她对小林并没有什么感觉。小林给她写诗,她说读不懂;小林到猪舍给他拉手风琴,她对他说你别费心了,我年纪小,不考虑个人问题。但是诗人赤烈的爱情能让冰雪融化。经过两年多的穷追不舍,小杨终于给小林传来一张小纸条:“你父亲的问题解决没有?”在那个时代,哪个姑娘也不敢嫁给一个家庭有问题的男人,那会影响后代的。他马上告诉小杨父亲已被“解放”,很快要安排工作。这时小杨接受了他,他们开始谈婚论嫁了。但是郭小川一家并不赞成他们的结合,他们都知道农村生活的艰辛,而小林没有能力支撑一个家庭,更不能给妻儿幸福。父母和妹妹都来信,表明他们的态度。这时老作家冯牧的一封来信更考验着小林的爱情。冯牧是小川的老战友,无儿女的他特别喜欢小林,在小林下乡时他把保存多年的战利品的军用小刀和当年自己的旧军装赠给了他。他知道小林在兵团的处境后,便给他的老部队昆明军区的领导写信,推荐小林去搞文学创作,经过一年的运作,部队终于同意了。他高兴地通知小林快办手续。可是小林拒绝了前辈的好意,他回信说,我就要和杨桂香结婚了,她是个好姑娘,我不能离她而去。我们可爱的诗人又一次和机遇失之交臂,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军旅诗人的。

1974年秋天,小林领着杨桂香回北京旅行结婚,父母还是尊重了他们的结合,给予了相当的礼仪和真情的欢迎。那是中国的多事之秋。郭小川写了一篇报告文学《“笨鸟先飞”――记少年庄则栋的训练生活》发表在《新体育》上,意在批判林彪的“天才论”和唯心先验论,却受到了江青的批判:“庄则栋如果是笨鸟,那中国人还有聪明的吗!郭小川这是对中国人民的诬蔑!”就要出来工作的郭小川又一次陷入灾难之中。对他又打又拉的江青托人给郭小川捎话:如果能给首长写封信,表示自己改换门庭,不仅问题可以解决,还可以出来工作!郭小川说:“我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知道共产党、毛主席,没有什么门庭可以转换!”这样江青一伙对郭小川更是恨之入骨了。邓小平的出山让郭小川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也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他给邓小平写了长信,反映江青的极左路线给文艺界带来的灾难,通过胡乔木同志转交。小平同志安排四位副总理一起找他谈话,详细听取他的意见。这时“四人帮”开始疯狂地反扑,要追查这封“黑信”的源头,矛头直指邓小平。在王震同志的安排下,郭小川到河南林县避难。具有高度政治敏感的郭小川已从满楼风声中听到了欲来的山雨。他把小林一家和两个女儿都调到了林县,他们躲藏在旋涡外,远观中国两种命运的大决战,急切地等待参加战斗的时机。小林在北大荒出生的女儿也来到林县,小林给她起名“爱农”,小川说这个名字好,我们全家都爱农,并准备做一辈子农民。他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本来县里答应要把小林安排到县委宣传部搞报导工作或到县中学当教师,可因为小川的失势,他和爱人的工作都没有着落,一家暂居在一间农舍中。

郭小川一家终于盼到了1976的10月,小川已从人民日报的支言片语中感受到了“中央肯定有了大变化”,他请假名为到安阳看病,实为要转道北京回去“参加战斗”。郭小林陪父亲来到安阳,小川却把儿子赶走了,他说:“快回去照顾老婆孩子吧!”1976年10月18日,郭小川这位中国人民爱戴的伟大诗人葬身在安阳地委的第一招待所的火海中――也许他已得知来自北京的粉碎“四人帮”的胜利喜讯,他兴奋地不断吸烟,后又多吃了安眠药。未烬的烟头点燃了被褥,他又深睡难醒,终于把自己也化成了一炬烈火。诗人死在黎明前,那一年他57岁。这一切验正了郭小川写于一年前十月的《秋歌》中诗句——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化烟,烟气腾空;

但愿它像硝烟,火药味很浓,很浓。”

郭小川一直把自己当做在硝烟中战斗的战士,可惜他没能参加让中国走进新时代的伟大战斗,更没能分享那胜利的果实。

郭小林还是偿到了些许的胜利果实,中组部在处理父亲的后事时,当地组织把他安排到林县的城关公社中学当老师,杨桂香到公社卫生院当药剂员。渡过比北大荒还艰难的五年生活后,他们颇费周折地和两位在北京工作的林县的石匠对调后回到了北京。小林的对调单位是一个建筑公司,没有他能干的活。已经当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冯牧又伸出了温暖的手,小林到作协当了干部,后来又到《中国作家》当了编辑,一直干到2003年内退,只为新人倒地方。在回北京的二十多年里,为别人缝制嫁衣的小林累白了头累弯了腰,能记起的故事并不多。我知道他在成堆的来稿中发现了哈尔滨市青年作者鲍十的小说《纪念》,经他精心处理发表在《中国作家》上,后来张艺谋把它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这部电影在国际上得了大奖,那小妮子章子怡因主演出了大名,可没有几个人知道郭小林是这篇小说和这部电影的第一个伯乐。

无雪的冬天,我在北京拜访已经成了专职诗人的郭小林。他真正过上了富有诗意的悠闲生活,夫人杨桂香在一家医药公司工作,已经大学毕业了女儿爱农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爱情,一家人过得安祥而平静。郭小林在母亲的指导下和妹妹一起完成了12卷的《郭小川全集》后,开始写自己的诗,要用诗总结自己和他经历的一切。在我们通宵达旦的长谈后,他给我朗诵了自己的新作《关于自己》——

“用锋利的诗/我 切开自己

脑袋是瓜/也是傻瓜/半个世纪还不熟/在这高寒地区

我从未杀人/却卖力地往炮膛中/装填过自己/

它打死理想/命入完达山――

森林和草原/全部涂抹掉/黑土上只允许/一种颜色

胳膊是锄杆/手是锄板/和犁铧一起/给母亲的胸脯/

划开深重的伤口

每天最早恭迎/红太阳/可一米厚的冻土层/

却永远也不融化/一年年收获/豪言壮语满仓

老大归来时/人们正在打扫战场/阵亡者中/有我的父亲/谁是法医/鉴定我不在现场?……”

我和郭小林分手在华灯璀璨的北京街头,我的手里拿着他的诗

集,那封面正是黎明时天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