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晨风迎着阳光,/跨山过水到边疆。
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大概每一个知青战友都会唱这首歌,它是电影记录片《军垦战歌》的插曲。一群意气风发的背着行李的上海知青坐在大卡车上,他们高唱着这支歌向塔里木荒原进军。这首歌曾让我们热血沸腾、激情浩荡。我们也唱着这支歌奔赴了北大荒。这首歌的词作者就是着名的诗人郭小川。到了北大荒不久,有一首诗在知青中流传,也让我们豪情满怀——
“边疆啊边疆,/每天都是你第一个迎接朝阳;
你打开祖国的东大门,/让千山万岭洒满晨光。
每一个工作日的第一声气笛,/首先从这里拉响!……”
这首曾让每个兵团战士充满自豪感的《兵团战士爱边疆》的作者,就是郭小川的儿子郭小林,当时兵团三师20团的战士。他和父亲是点燃我们一代人激情的人,他是兵团知青爱戴的诗人。他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活了12年,经历了许多艰辛和苦难,在那毫无诗意的生活中他却写出许多充满浪漫情怀的诗歌,至今还留在我们这些老知青的美好记忆中。
1964年暑假的一次报告会,点燃了北京景山学校一个17岁少年的心,报告人是来自北大荒852农场的一个转业军人,他讲到了那片土地的壮美,也讲到了那片亘古荒原在呼唤着英雄的开拓者。此刻这个少年想起的父亲郭小川去年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诗《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
“继承下去吧,我们后代的子孙!
这是一笔永恒的财产——千秋万古长新;
耕耘下去吧,未来世界的主人!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天上难寻。”
郭小林记得这是父亲1962年底到1963年初采访北大荒时写的,那里有他359旅的许多老战友,他是奉老旅长王震的命令,来看望他们的。小林也想到了1963年10月27日父亲在新疆写给他的信:“亲爱的小林,我现在塔里木河北岸的阿克苏城,刚刚从塔里木回来。在那里,我们看到很多上海青年,他们大都十六七岁,从上海远道来此,就热情参加了祖国边疆的农业建设,很令人感动。我希望你也能像他们那样……”就是在这次对新疆建设兵团的访问中,郭小川和贺敬之、袁鹰一起完成了记录片《军垦战歌》的创作。这部极富艺术性的电影最先感动了作者的儿子郭小林,他也登上去北大荒的列车,尽管他已被景山中学的高中部录取,作为在校的中学生的他并不是动员下乡的对象。
那一天,胸前戴着大红花的郭小林在东城区中学生的热烈的锣鼓声中登上了火车,正在参加《东方红》音乐舞蹈史诗创作的郭小川和夫人、《光明日报》的编辑杜惠赶到火车站为儿子送行,可是没等他们挤进站台,火车已经开了。本来小川是要想和儿子好好谈一谈的,他知道儿子也想写诗,他想告诉小林:毛主席说,学校是不能培养文学家的!
小林是“满怀热望满怀理想,昂首阔步到边疆”的。那北去的列车日夜兼程,窗外的呼啸而过的山林,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让他心潮澎湃。到了密山他们换乘了闷罐车,那车厢里的木头椅子、铁皮炉子和悬挂的马灯,使他想到了奔赴前线的战车,不禁又是一阵激动。然而到了他朝思夜想的852农场,到了他渴望的战斗岗位良种队,他看到的是低矮的土房、臭哄哄的畜舍和望不到的边的黑土地。
欢迎新战友的热情和对大诗人儿子的偏爱,像秋风一样很快就过去了。接着就是北大荒漫长的冬天和那连续不断的暴风雪,刮的天昏地暗,刮得小林的心中怎么也涌不起诗的灵感。他跟着农工到地里收苞米,沿着两里地长的垅沟,把苞米一穗穗掰下来,再装进筐里背到地头,他的肩膀都压肿了。那时他只有1·64米高,体重还不到100斤。北大荒不相信眼泪,小林咬牙挺着。他又到了水利工地,抡起大镐,地下只刨出一个白点,虎口震裂了,血滴在雪地上,如红色的花。他又参加了积肥的劳动,真还写了诗《积肥谣》:“健牛拉车肥堆堆,银装素裹肥点缀。”他把诗寄给父亲,可他并不欣赏,让他好好劳动,更深刻地体验生活。“一定要树立彻底为革命而写作的动机和态度。”小林没有把父亲的指示当回事,他还是把自己写的一组小诗《催春潮》寄给了当时的《东北农垦报》,很快被动采用了。艾青、聂甘弩等大诗人也羁押在北大荒,但他们是不能发表作品的,这就成全了郭小林这样的业余诗人。
自己写在纸片的几句小诗被印成铅字而广泛流传,这是一种鼓励也是一种剌激,小林一发而不可收。一年以后他所在的852农场收到了调郭小林到农垦报工作的调令,然而被他所工作的良种队给回绝了,他们的意见是:郭小林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没有改造好,不适合到报社工作。结果他们推荐了比他早来一年的另一位北京知青。现在看来,真的太可笑了,一个17岁的孩子,世界观还没成熟,却被打上小资产阶级的印迹!那时小林的“群众关系”不太好,他很孤僻,也很内向,不善于和别人相处。有人和他开玩笑:“你爸叫小川,你叫小林,这不差辈了吗!”他立刻和人家急眼。后来谁也不待见他。他平时话不多,可一开会给领导提意见,他总是振振有词,不免些偏激。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也卷到了北大荒,充满革命理想的郭小林理所当然地冲锋在前,虽然并无什么过激行动,可还是成了队里的“炮轰派”,还被关了起来。本来他是有机会改变自己命运的,852农场的老场长黄振荣是郭小川在359旅的战友,小林的母亲杜惠曾给他写过信,让他关照小林。可小林从来没有找过他,可后来想找时,他已被打成叛徒迫害致死了。以后因为诗人郭小川也被打倒,“黑帮”子女的郭小林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大批知青来到兵团的1968年,郭小林的处境终于有了转变,他被放了出来,成了光荣的兵团战士。边疆爱他了,他也更爱边疆了,于是就有了他的那首《兵团战士爱边疆》,1969年发表在兵团战士报上。1970年小林被借调到兵团战士报帮忙编诗集,他成了我的同事。小林给我印象良好,他很有才华,对同志热情,人也特别的单纯。他虽然性格怪异,但还是成了我的好朋友――敬其父更爱其子。经过一段实习,报社准备调他当诗歌编辑,但因为他还是工人身份,只能先调到报社印刷厂当校对。小林可能难以容忍比他晚下乡四年的我们是干部,而他还是工人。(因为我们都曾当过排以上的干部,而他始终是个战士。)也许为了尊严,小林又背着小书包回852了,当时我们都很挽惜。在这前后他还曾被借调到师部的计划科和省出版社帮忙过,可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他所在的老连队了。那个时代不包容个性,而天才都是有个性的。那只能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了。
每一次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失去后,小林都会遭遇更多的磨难。领导可能觉得他不安心边疆,更需要艰苦的锻炼。回来后他曾被派到山里伐木,有两次差一点被砸死;他又被安排去打石头,他抱起重有百斤锋利如刀的石块装车,衣服被割烂了,手被磨起老茧;他又在三九天冒着风雪去放牛,棉袄被风吹透,他像寒鸟一样发抖。那时小林特别地坚强,他要让人们看一看我是怎样扎根边疆的!白天劳累之后的晚上,他总是躲在猪舍里点着油灯写诗,那时他的心情像春天的阳光一样灿烂。外面越来越大的诗名,并没使他的境遇有一个好的转变。名气大更遭人妒嫉,有的人以欺负名人为快感。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不断接到在湖北团泊洼干校劳动的父亲的来信。母亲也去了干校,妹妹岭梅和晓惠也下乡到内蒙建设兵团了。诗人一家天各一方,他们用书信温暖着亲人,企盼着早日熬过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