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地说,老吴不算知青,他是西北农大农机系的学生,大学刚一毕业,就和我们一起来到这兴安岭的山沟里种地。他也享受知青待遇,一身黄棉袄,只是工资比我们多十多块钱。老吴不算老,二十四五岁吧,在我们中间也算老大哥了。不过他比我们活跃,爱说爱笑爱唱的。他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满嘴冒白沫。他说那是文革中搞大辩论累出的毛病。他的歌就唱得就不怎么样了,声音还可以,就是爱跑调,五音还不全。他一唱歌,全连女生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老吴也跟着笑。他的笑真有魅力,像话剧演员式的,“哈哈”,声音向上走,传得很远。
老吴闹出大笑话是把拖拉机开到猪圈里了,把猪吓跑到山里,成了野猪。要不是何连长手疾眼快,冲上去拉住了操纵杆,我们住的房子也让老吴给撞倒了。何连长把他好一顿骂:“你他妈的还是农机技术员呢,连他妈拖拉机都不会开!”老吴笑了,就不那么动听了。“我学完专业课,刚要实习就参加文革了,然后就分到你这儿了……”不管老吴怎么解释,何连长就是不让他开拖拉机了,说是怕他撞了人,那就麻烦了。这样一来,老吴就和我们农工排一起下地干活了。我们特高兴,一到地头就让他给我们唱歌,他最爱唱的歌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老吴唱第一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们接着唱:“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他又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红!”然后大家笑成一团。真开心。再接着干活也不怎么累了。
也有人不高兴了,就是卫生所的黄大夫。其实她也是混到知青队伍中来的。她是卫校的学生,毕业后应该去当助产士,1966年春天,这个农场刚一成立,她也跟着知青跑来了,没干几天活儿,就当上了大夫。说是大夫,就是卫生员,谁不舒服了,她给发药片,谁的手破了,她给抹红药水,就完了。黄大夫是连里最漂亮的姐儿,高个儿,又苗条,就是穿着一样的黄棉袄也比别人精神。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酒窝,有点像正走红的影星殷桃,谁一见了她也是满脸笑容。她工作特负责,半夜里无论谁有病了,她都跑去看,不管是刮风下雨。用她那热乎乎的小手摸摸你的脸,摸摸你的手,病也就好了一半。有一次,我患胃肠感冒,连拉带吐的,半夜黄大夫就跑来给我送药,一直看着我吃了药,模着我的头说,不发烧,没事。第二天,真有好了。黄大夫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挺仗义,爱打抱不平。一起来的哥们姐妹,谁受了气,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这不,她来找何连长了,“人家吴技术员好歹也是个干部,怎么能和知青一起下大地呢!”何连长说,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干几天活有好处。
听说小黄为自己说情,老吴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从此后他经常到卫生所看病,其实也没拿什么药,就是躲在黄大夫的小火炕上针灸和拔火罐,他总说腰疼。黄大夫的那铺小炕是全连最温暖的地方,每次去打针,连里的小伙子磨磨蹭蹭的,都愿意在炕上多躺一会儿,又热乎又温馨,小黄身上来苏儿味特好闻,那感觉比现在法国香水都好。
那时,我是农工排副排长,老吴在我手下干活,晚上就睡在我身边。有时半夜不见他回来,早上问他,他说昨晚那一罐子拔的时间太长了。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有点那个。
不久连里传出闲话,有的老职工家属说,还不知道他俩谁给谁打针呢。黄大夫一点也不在乎,每天还是有说有笑的。我们更高兴,借着老吴的关系,让黄大夫给开个病假条更容易,有她的条就可以吃病号饭了。那一碗热汤面比现在的鱼翅汤好多了。我们排的“小不点儿”见了黄大夫就喊嫂子。小黄上去就一巴掌,“小不点儿”说,不疼,不疼,就不疼。
在黄大夫的精心培养和关怀下,老吴终于出息了。那时我们下乡的黑河地区正搞“深挖”运动。上面说,靠近黑龙江边这一带,有一个加强师的苏修特务,要求各单位组织精兵强将,要挖地三尺。老吴因为文革中的丰富的斗争经验,理所当然地被抽到团里,当上了专案组长。他挺忙,几个月也没回到我们连里,也再没到黄大夫的小炕去打针。据说团里有个上海小姑娘给老吴打针了。那孩子我见过,比黄大夫长得媚气。
黄大夫曾到团里见过老吴,用手绢包了一包都柿果,是刚从山里采来的。老吴正在俱乐部作阶级斗争形势报告,讲得神采飞扬,又是口吐白沫。黄大夫挤到台下,老吴楞是没看着她。小黄一生气就回连队了,把那紫盈盈的都柿果都扔到路边的小河里了。小河边是老吴和小黄常去的地方,说是去采中草药。每次回来,小黄总是捧着一大把花,春天是达子香,夏天是野百合。小黄的头上还戴着个小花环,那自然是老吴给编的。
后来老吴立了大功,他竟在我们团挖出来一个“反革命小集团”,其成员都是哈尔滨青年,他们是比我们早来两年的那一帮。他们的主要“罪行”是聚众习武,而且说将来要到江那边看一看。他们还大唱反动黄色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么“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边,默默看着我不作声。我想对你讲,但又不敢讲……”为什么不敢讲,是怕暴露他们的反革命阴谋!这是老吴在团里大会上讲的。教他们唱这首歌的竟是我们连的黄大夫,她和他们都是“老铁”。涉案人员都被关了起来,昼夜看守,听说要判刑。
可能是怯于旧情,老吴没有下达关押黄大夫的命令。老吴亲自到我们连做工作,争取黄大夫成为坦白从宽的典型。那时老吴就要入党了,内定是团政治部主任的接班人。他想创造些新政绩。老吴想找小黄谈话,最后给她一次机会,可她就是不领情,死活不见他。老吴只好亲自主持我们连的形势报告会,先讲国际共运,再讲文革形势,最后讲到我们团的阶级斗争,他提高了声音说:“同志们啊,阶级斗争多么复杂激烈呀,美女蛇就睡在我们身边!她拉拢腐蚀青年,阴谋叛国投修!”说到这儿他高声一笑,“哈哈哈”,有点像杨子荣刚喝完庆功酒的笑,悠长而嘹亮。“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坦白交待,揭发同伙的罪行!”
他话音刚落,只见黄大夫腾地站起来,她脸涨得通红,红得很壮丽。她眼睛锃亮,亮得像一团火。她大声地说:“我现在就坦白,坦白怎么腐蚀你这个领导干部!我现在就揭发,揭发你这个大流氓!”全场哗然,会肯定开不下去了。老吴跳上吉普车回团部了。边走边气昂昂地说,太不像话,你姓黄的不想活了!
以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老吴理所当然地被清理出革命队伍,又回到我们连队。何连长没让他干农活,让他回到了农技班,说还是好好学技术吧,到什么时候都有饭吃!黄大夫被调到一个很边远的连队,先在食堂做饭,后来又当卫生员了,以后团里成立医院又把她调去了,因为全团就她一个懂妇产科。
再后来,老吴调回家乡的农技站当技术员,一个女知青和他一起走的,他们结了婚。老吴回连队后,很能干,人缘也好,走的时候连何连长都掉泪了,说这样的成手不好找了!听说,他曾到小黄的连队找过她,她还是不见,回来后,老吴在我的面前痛哭,说他伤小黄太深了!因为业务的事老吴回团一次,半夜里在他住的招待所里被人打了,打得很重,他没报警,天一亮就走了。有人说是当年“涉案人员”打的,他们都被平反了。只有一个“老二”没有挺过来,自杀了。
再再后来,黄大夫调到黑龙江畔的一个小城工作,和一个一起下乡的哈尔滨知青结婚了。那人做对俄罗斯贸易,挺火。他家的日子不错。有人见过黄大夫,一点也没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