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协理员不是知青,是知青的哥们,关于他和我们的故事,我时常想起。
协理员是管机关事务的,主要是思想政治工作,吃喝拉撒睡的事儿也管。我当时所在的是兵团的一个独立营,瞎参谋,烂干事,再加上卫生所的,小学校的,小商店的,一共不到二十多个人。所以老杨的事不多,比如早上组织我们出操什么的。他是个转业兵,擅长喊口令,虽然声音有些撕哑,但有力度。他一喊,老远都能听到。只是我们营部这些杂牌军很不争气,什么黄棉袄、黑棉袄,还有小学校、卫生所那些花棉袄,一站队总是离拉歪斜,跑进来像一群逃兵!和同时出操的连队一比,老杨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后来老杨采取了变通的办法,早出操改为政治学习了。他说,机关要政治挂帅,不能搞大比武那一套。我们自然很赞成杨协理员的英明决策。
老杨还有一项经常的工作,是领我们下连队参加劳动,什么春种、夏锄、秋收了。大家都愿意去,主要是伙食好。每次基本都是吃包子,老杨说,都吃包子,连饭带菜都有了。他特意嘱咐炊事班要多放肉,大家干活挺累的。其实跟着老杨干活真得不怎么累。他当兵前可能在农村当过打头的,很会安排活计,边干活边讲些带颜色的笑话,一会儿就到地头了。到了地头往草地上一躺,听老杨再讲长篇风情故事,他小眼睛一眨,荤的素的一套一套的。讲得那些卫生所、小学校的女知青脸都背到旁边去,可耳朵都没闲着,还偷着吃吃地笑。一讲到关健时刻,他就喊开饭,吃包子了。他说,这叫物质精神同时享受。
杨协理员也干过让我们不高兴的事。那一阵子,珍宝岛已经打响,我们营离黑龙江边很近,也进入一级战备。一天深夜,突然一声巨响把我们惊醒。杨协理员传达上级命令:“苏修”部队就要过江,营部全体迅速向山里转移!这下子营部乱了套,黄棉袄还有些经验,十几分钟就打好了行李。黑棉袄都有家有业的,孩子老婆哭天喊地,舍不得扔下坛坛罐罐。花棉袄的,更是慌了神,又哭大喊,生硬跟不上队伍,落到老手子兵手里,听老人说,他们可能祸害妇女了!我和小吕在魏干事的指挥下,烧毁了所有的手稿和报刊资料,然后把家里昨天刚寄来的准备长期享受的红肠全部消灭。红肠吃了倒无所谓,手稿的烧毁可能使未来的文学馆少了几件珍贵的文物。
在天亮前,我们背着打字机和印刷机,与拖家带口的营部将士及其亲眷一起撤出了驻地,当时我们的心情就像当年毛主席撤出延安似的。中午时分,我们进入一片白桦林,棉衣棉裤全被雪水和汗水湿透,一个个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正拿出脸盆准备化雪作饭,杨协理员郑重地宣布:此次军事演习胜利结束!他妈的!我和小吕真想把这盆雪水浇到他的脸上!
后来我们知道,这次行动是老杨策划的,只有营长和教导员知道。连我们几个最好的哥们都没有告诉。老杨解释说,这是军事秘密,连老婆都不知道。我们罚他请我们喝一顿酒才算了事。别看老杨是黄棉袄,和我们这帮小青年都是铁哥们。白天,他对我们进行再教育;到了晚上,到了我们的大宿舍,基本上接受我们的再教育。他愿意听我们天南海北地扯淡,我们传看的手抄本,他也抢着看。他常说,我这一辈子最窝囊的是书念得太少,将来我有了儿子,非让他念大学不可!有一天,他看我在《黑龙江青年》上发表了一篇批判凯洛夫教育学的文章,就问凯洛夫是干啥的?我说,是苏联着名的教育学家。他说,我有了儿子就叫他妈的杨洛夫!
杨协理员有个毛病,好发火,一发火就打老婆。他老婆在营部小商店工作,长得不错,人也热情,来了什么好吃的先告诉我们。老杨经常和她吵架,说不了几句,老杨就和她动手,也不真打,主要是摔东西,什么响摔什么,比如暖水瓶、茶杯什么的。一听到他们家有动静,我们便奋不顾身地跑过去。一见我们来了,老杨表现得更勇敢。经过一番了解,老杨打小张的原因是埋怨她不生儿子。后来战火终于停熄了,因为小张在生过两个女儿之后,真给老杨生了个大胖小子。从此老杨经常喜形于色地抱着杨洛夫给我们看,好像让我们观赏刚出土的文物。
在我调走的时候,小洛夫刚会爬。老杨正张罗着要找一个上海知青,教儿子学英语。我说是不是太早了。他说,不早,不早。
以后就和老杨失去了联系,渐渐地也把他忘了。有一个星期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第一句就是:“我是老杨,一会儿给你送酒去!”哪个老杨,我一时还想不起来。“我是杨协理员!”啊,是他呀!不一会儿,他领着人爬上六楼给我家送来两箱啤酒。老杨见老了,头发有些稀疏,嗓子更哑了。他已调到一个农场当头头,场里有个啤酒厂,生产一种新啤酒,要打进哈尔滨市场。我说,在报上给你宣传一下吧?他说不用,你尝尝就行。我问起小张,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和杨洛夫。他说,小张早就退了。两个女儿都在上大学,洛夫正读高中,学习也不错。我说,你真行呵。他说,还不是接受你们再教育的结果!说着,他急急忙忙地走了,以后逢年过节总有人给我送啤酒。
又是两三年过去了。一天半夜,我突然接到一个国际长途,竟是老杨打来的。他说女儿女婿在莫斯科办了个公司,他去探亲,也留下了,干脆退休了,专干倒卖服装的活了。我说你不懂俄语行吗?他说,拿件皮夹克在街头一站就行,有时一天能挣500美元。他还告诉我,洛夫也考上了大学了,就在哈尔滨。
第二年,我的儿子也去了莫斯科自费留学。有一天他打来电话说,一个姓杨的伯伯去看他,说是我的北大荒战友,还给他扔下200美元。儿子的学校在郊区,很偏僻,他跑了好几趟才找到。我很感动,也到哈尔滨那所大学找到了杨洛夫,请他到家来吃顿饭,给了点零花钱,并让他节假日一定来家来玩。那孩子很腼腆,很少来。
三年后,春节刚过,老杨来到了我家,穿了一件破皮夹克,提了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牙具和一瓶劣质矿泉水。他说,莫斯科的买卖不好做了,护照也到期了,他早回来了。说着他掏出一捆钱,往桌子上一放,“这是5000块钱,我和你嫂子只求你一件事,洛夫今年大学毕业了,你一定想办法安排在哈尔滨,花多少钱都行,这些钱不够,我回去再取。”我说,正常的大学生分配,不用花钱。他说,你是个书呆子,不知道,现在干什么都得花钱!方方面面不打点不行。我说,你先把钱拿回去,我一定尽最大努力。他说,我认识的知青中,只有你官最大了,你要帮不上忙,洛夫就没有希望了!说着,他竟流下眼泪。我留在家吃饭,他只喝半环啤酒,吃了几口菜就走了,说是找他儿子去。他坐了一宿的硬板火车,很疲惫的样子。
安排一个大学生比我想像的要困难得多。我打了许多电话,求了许多人,并一再说明事情办成之后学生家长必有重谢,可还是被人员超编、企业不景气、专业不对口等等理由拒绝了。我知道现在僧多粥少,安排个人确实很难。看来我这个虚官,真让老杨失望了。我突然想起我们一起下乡的老孟正当厂长,是个有职有权的官,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我打了个电话,老孟记忆力真不错,快30年了,他还记得杨协理员。他说,都是北大荒的荒友,我一定想办法,你让他明天领着儿子来吧!
第二天,老杨打来电话,说老孟非常热情,破例接收了洛夫,一切手续厂里派人跑,不要他一分钱。还是你们这些老知青有感情,说着他在电话里哭了起来。然后又问我老孟家的地址,“我得到他家看看孩子,要不回去之后,你嫂子要埋怨我了。咱们怎么那样没人性!”我说免了吧,他刚搬的家我也不知道。他说,那不行!你要不知道,我自己找。这么大个哈尔滨,你上哪找去?我说要不你就找小王吧,就是宣传队那个唱歌的小王,他家离老孟家不远。他让洛夫记下了小王家的地址,然后又说,我还要上你家再看看。我说你千万别来,我明天就外出,再说,我儿子,你在莫斯科已经见到了!
老杨找没找到老孟家,洛夫分到厂里干什么了,干得怎么样,我再也没有听到消息。这些年,还时常惦念杨协理员。
老杨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