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连长是我的第一个上级,我刚下乡时,在他的手下当农工,后来又当农工排副排长。因为我写了几篇小稿发表在黑河日报上,被调到营里当报导员。我的第二个上级就是魏干事。
魏干事是和我们一起下乡的哈尔滨知青,她是初中生,还没毕业就要求下乡了,她是学校红委会的头头,当年穿着黄军装,扎着宽皮带,戴着红袖标,很英武的样子。到兵团后也在何连长手下当农工,因为她家在郊区,从小干过农活,比那些五谷不分,见了毛虫吓得直哭的女生强多了,所以很快她就当上了排长。干什么苦活累活她都身先士卒,平时挺严肃,但帮助别人时很热心。她和我前后脚调到了营里,她的提升是因为政治红,我调到营里是因为文字行。她是被师政治部任命的干部,我是按战士管理的工作人员。我没被重用的原因,一是因为我的父亲已被定为犯走资派错误的干部;二是一位副营长的夫人曾批评我“思想复杂”(相当于有严重思想政治问题)。一个“可以教育好子女”,我对自己的安排已经很满足了。
魏干事有点大材小用,她只管着我和小吕,现在沈阳军区当专业作家,文职正师级,除了我们两个,还管着一个电影放映员,由她自己兼着。魏干事基本是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开始我们写的稿要经她审阅才能向外发,后来她把权力下放给了我这个“老高三”的了,她对营教导员说:“老贾文革前就入党了,虽然家长有问题,但他挺老实的,信得过!”领导的信用使我和小吕干劲倍增,我们半夜点着小油灯写稿,第二天一早,到公路上截拉木材的大卡车,请他们把稿子投到280里外的瑷辉县的邮筒里。不长时间,我们的稿子在《黑龙江日报》、《黑龙江青年报》、《兵团战士报》、《黑河日报》上不断发表,我们的报道组也有了名气,魏干事也受到教导员的大会表扬。她难得一笑地说,干什么都要发动群众!在她手下工作一年多,很少见她笑。她长得不丑,只是少了一点少女的妩媚。每天总是那身黄军装,不苟言笑的样子,在我们面前很威严。
我们也有让领导操心的时候。下乡第二年,正赶上闹灾荒,饭都吃不饱,肚子里又没有什么油水,一写稿,头发昏。我和小吕自力更生地从地里拣回些黄豆,夜深人静时,用锅炒着吃。我们隔壁住着朱教导员,这个苏北的新四军老兵,他给粟裕司令员当过警卫员,我们看过他和粟裕在一起的老照片,他很和蔼可亲。炒豆的香味把他也引来了,“小鬼,搞什么名堂!好嘛,一起打打牙祭!”说着他也用旧报纸包一包回屋去享受了,当时他和我们在一个大食堂里挨饿。后来这事让魏干事发现了,她很不高兴并亲自找我谈话:“听说你们偷着吃黄豆,还到马车班吃过狗肉……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要很好地改造思想!”那时我的脸皮很薄,让魏干事批评得红头涨脸,一再表示要吸取教训,痛改前非重新作人。后天小吕对我说,我们的主要错误是,吃黄豆的时候没有叫着魏干事,你没见她的小脸儿也焦黄吗!我说不至于吧!
在魏干事的教导下,我工作更加努力,很快师里发现了我还是块料,要调我到师报道组,结果被营里挡了驾,说我父亲虽然“摘帽”了,但我要求自己不严格,还需要在基层锻炼。这里面有没有魏干事的意见,我没敢打听。又过了几个月我被抽到《兵团战士报》帮忙,一个月后,兵团政治部直接下了调令,营里只好下级服从了上级。我走的那一天,许多人都来送行,有的人还掉了泪。魏干事可能有别的事,没能亲自送我。我也没向自己的上级辞行,很失礼。在我处境困难的时候,魏干事对我还是很关照的。
我到报社工作不久,小吕也调来了。当时报社正缺一个文书,小吕文字能力和行政能力都强,我和领导一说他们就同意了。那时报社多数是军人,只有不几个知青,一到晚上大楼里空荡荡的,我的小吕一唠闲喀,总能想起我们在魏干事领导下的日子,很多美好的回忆。有一天,他说,咱们营并到一团了,魏干事调到团军务股当参谋,又被派到连队当副指导员,干很可好了,但累得一身病。后来连里都投票推荐她上大学,她却把指标让给另一个青年,那小子正和魏干事处对象,她对他说,你先上大学走吧,你是男的,你出息了,我也有希望!那小了感动得眼泪哗哗的!走的时候海誓山盟。可到了大学没几天就来信宣布不和她搞对象了。理由是你觉悟太高,我配不上你!全连的人都说,魏指导员让那小子给耍了。这一次对她打击太大了,精神也变得恍忽了。过不久,小吕又喜形于色地对我说,魏干事结婚了,和连里最帅的一个小伙,也是咱们哈尔滨的。肯定是利用职权霸占的。我说,魏干事那么正派,根本不可能!我还说,咱们应该送份礼,表示一下!老领导嘛!小吕说,也没人告诉咱们,就算了吧!
在兵团报社干了六年之后,兵团解体改农场了,我又调回到家乡的日报。也许因为不忘兵团老领导(当然也包括何连长、魏干事)的教诲,我干得还可以,几年后当了报社的头头。办报是个苦差事,白天晚上的一忙,过去的事都淡忘了。有一天,收发员打来电话,说是我的一个老上级要见我。何连长,朱教导员,杨协理员……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谁。我说赶快往楼上请。进屋一看竟是魏干事!她还是一身军装,不过像退伍军人一样未系武装带,毫无青春气息的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我请她坐在沙发上,为她倒了一杯茶。她叹了口气说:“我也返城了,接我爸的班,在一家自行车铺修自行车。爱人、孩子和我一起回来了,与老人挤在一起!”我说:“你在兵团当了那么多年的干部……”她说,回来就没人承认了。我又问了其他几个返城战友的情况,看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过了一会儿,她很客气地对我说,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个新的工作单位,到电影院放电影也行,这是我的老本行,总比修自行车强!国营单位,时间长了兴许能混上一套房子。当时,我就对她说,我一定尽力。我又说,你可以多写些稿,在报上一发,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也可能把你调到机关去。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我很把魏干事布置的任务当回事,打听了文化局和好几家电影院,他们说,你没看见,我们把电影院租出去办商店和开股票大厅了,还缺什么放映员!我给她打了电话,如实告诉她当放映员没戏了,还是多写稿吧!不几天,稿子写来了,什么老工人加班加点,什么在大街上设立公共打汽筒,基本是连队黑板报水平。她本来不高的文化,这几年都扔给黑土地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转给编辑。后来她又不断寄来一些理论文章,什么“论中国知青运动对国际共运的贡献”,什么“谈知青改造世界观的长期性”……这些文章都字迹潦草,错字连篇,观点混乱,看得我莫名其糊涂。
后来听说,魏干事离婚了,那男人又找了一个大姑娘,孩子判给了她。再后天又听说她得了精神病,是狂想症。也有人说,是先得了精神病,后离婚的。是在一次知青集会听说的,那天大家的酒都没喝好。我心里更难受,如果能帮她联系一份好工作,她也不至于……唉!
有一天,魏干事直接来找我,因为收发室知道她是我的老上级,也没阻碍。她进屋没伤心落泪,也没问她稿子的事,坐在沙发上,开始讲演,还是她论文中的那些观点,说得满嘴冒白沫子。她的儿子坐在她的旁边,静静地听着,她声音高时,他拉一下妈妈的手。他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很英俊,神情很忧郁。一个多小时后,魏干事开始给我布置任务:“我说的这些问题,你要很好的思考,过几天,咱们再讨论!”她走了以后,我告诉收发员,她再来找我,就说我不再。听收发员说,有十多天,她天天在报社门前等我。那些日子我一直走后门。
听说,她还经常到我们营当时保卫干事小陈家去,开始一到陈家,老太太就给她和孩子做饭,她对老太太说,你知道中国有多少个将军被打倒,现在他们又都担任了什么职务了吗?然后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记忆力惊人的好。陈家实在招待不起,只好一听动静就闭门谢客了。她还经常往在一所大学当校长的战友家跑,他当年当过副团长,就是他安排她到连队当副指导员的,想让她早点上学,没想到她把机会让给了男朋友。他和夫人小安,没少给她帮助,来了就给她和孩子安排饭,临走又给他们娘俩吃的用,每次都不空手,可时间一长谁也受不了。
又是一次知青集会,有人说魏干事又结婚了,男人是个温州人,倒卖服装的。有人说,又离了,那男人总打她,找她结婚是为了找一个存东西的地方。说着,大家都笑起来,谁也没耽误喝酒。只是我的心里沉沉的,她毕竟是我的上级,当年对我不错。返城后她求过我,可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报社,也很少参加知青活动,对于魏干事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了。那一天,我到市政府办事,在门口见到了她,正和警卫交涉,说要见市长。没想到,她一点也没老,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很精神的齐耳短发,只是没有弹性和温度的目光,很吓人。她也认出了我,“这么多年你跑到那去了!我让你思考的问题,你都想好了吗?”她又说:“那些问题我已经没有兴趣了。我现在思考的是要不要再发动一次文化大革命。现在又出修正主义了,腐败也更历害了,为什么不搞文化革命!”她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现在要成立造反司令部,正缺一个秘书,我看你合适!”我说,岁数大了,跑不动了,也不会机关应用文,算了吧!她失望地摇了摇头,接着又去找警卫人员。
我急匆匆地不辞而别了。远远地回望魏干事,她正在训斥警卫人员:“你们不让我见市长,是要犯政治错误的!”她的身边围了许多人,我真想把这些人都赶走。可我没有勇气再见魏干事了。
这些年关于魏干事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她恢复平静的生活了吧?孩子也该上大学了。
后来有战友对我说,她去世多年了。真的吗?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