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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史志意蕴,史诗风格--读《白鹿原》(5)

王:我很同意你们二位说的,在文化问题上我们没有什么分歧。就像白烨所说的,贾平凹笔下的许多东西别的同龄作家是写不来的,这和他自身的兴趣修养很有关系。《废都》所展示的正是当今时代的文化状态,同时它的涵盖面也是比较广的,既有传统文化的当代复苏,譬如清虚庵、孟云房的形象都能看到这一点,还有喝红茶菌、甩手、练气功这种民间的文化状态,贾平凹都写得很地道。而古典和传统文化的复现又带有鲜明的当代特色,譬如慧明就是一个会搞技术也敢怀孕的现代尼姑。在一系列传统文化以当代特有的方式复现的文化状态把握中,可见贾平凹的灵气。这部小说散点式的、散发式的结构,使贾平凹把感觉到的城市文化各个方面的状态几乎都涉及了,所以读了《废都》,真正感觉到的是作品所提供的当代文化状态的信息。如果这部小说可以留下来的话,那么,展示20世纪末的文化状态或文化风貌才是它的价值所在。

五、结构、语言、形式

白:《废都》在艺术形式上最为显见的特点,大概一是结构的散文化,二是语言的话本化。

它的结构不像一般的长篇小说那样刻意雕饰,而是信马由缰,行云流水,无序无迹,实际自然。时时让你感到是在深人生活本身,而不是在欣赏一部虚构作品。这样的结构形式在近几年的长篇小说中并不少见,但贾平凹显然运用得更为熨帖,更为成熟。也许平凹的艺术创造,更多地表现在创制独特的艺术语言这一方面。就《废都》来说,那种亦文亦白、简洁凝练的话本化语言,就不是一般人能写得来的。应当说,那种文雅的、传统味的语言与芜杂的、现代化的生活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矛盾,但平凹把二者对应起来又协调起来,在写人状物之中达到了寥寥数语惟妙惟肖的境界,使人读起来别有韵致。承继和弘扬传统的话本语言,使其重获现实的生命力,是平凹一个了不起的贡献。但我以为,因为它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代表性语言,可能给若干年后的人们从形式到内容由《废都》解读这个时代,会带来某些误解。

王:《废都》在语言上表现出一种很执拗的返古或仿古倾向,用文白相间的话本式的语言是否能准确地把当代人的心灵状态传达出来,我是表示怀疑的,这之中必然会产生一种隔膜的感觉。因为话语本身的风格就负载着与之同步的时代人的生命面貌或风度的信息,当仿古倾向的一套话语把当代人语言的特色都挤掉了,小说由此所呈现出的东西自然在气质和风貌上与当代社会的存在是隔膜的。我读作品时总感觉一些人物应该穿上古人的衣服。为什么很多现代或新潮小说家在文体上喜欢采用独特的话语表现方式,臂如一些调佩式的、戏谑式的语言,就是因为这种话语充分地负载了当代人的生存的方式、气质和风度的信息。《废都》在结构的方式上是散文式的,随意挥洒式的,行云流水式的,在这样的结构形态下,小说的表述语言常常呈示出某种不协调的错位操作。

譬如:写性、写聚会等等的语言是仿古倾向的语言,文白相间;写政界、新闻界内幕时仿古的语言又被丢掉,是很白的一套话语表述;写牛的时候沉浸在哲人的思考中,是一派西方式的语言表达。这恐怕与贾平凹散文化的结构方式,和他写作特定状态有关系,语言一会儿文,一会儿俗,一会儿又西方起来了,随心所欲,给人一种不协调之感。如果贾平凹在这里尝试不同的语言方式在同一部作品中统一的可能性的话,那么他没有做好试制,现在起码在小说里没有达到和谐的融合。还有情节,也与作品行云流水式的走到哪儿写到哪儿的结构有关系,散文化的结构决定了这部小说的情节复现应该是非常自然的、生活化的,可是一些情节人为雕琢得很厉害,譬如那只鸽子的故事,柳月窥视庄唐偷情而引出三人乱交的章节,黄厂长老婆死死活活的闹戏都显得穿凿。贾平凹几乎是不加改造地把一些社会流传的笑话、轶事,作漫画式的呈现,作为状写社会本真的情节,自然给人一种失真的感觉。一些人物的语言也不符合角色身份,显得作假。可以明显看出某些情节或情节模式是从《红楼梦》、《金瓶梅》中偷的,或者说有意模仿的,譬如庄之蝶家庭的聚会、大部分性行为的描写等等。说《废都》是当代《红楼梦》,其实是根本无法比的。《红楼梦》只在结构上就是无法超越的,它在作品前几回正副册里对人物及贾府命运的预示,包括那个“好了歌”,都表现出结构的非凡,贾平凹在《废都》里似乎也学了,如让孟云房给柳月、唐宛儿、汪希眠老婆测字,还有捡破烂的老头儿唱的一首首纳入到文化范畴的政治性歌谣,但是他只学到了皮毛,并没有在整体的架构上,在情节人物的设置上显示出文学结构的力量。也许,贾平凹在结构上追求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但是我觉得,最高的最精致的结构恰恰是你用心地制作却又看不出斧凿痕迹,而不是随心所欲的无结构、自由结构。

白:我觉得《废都》的结构艺术就属于那看不见技巧的技巧。你说作品中的一些情节是从《红楼梦》、《金瓶梅》上偷下来的,我不能苟同。当今,男女文人聚在一起说说笑话,而且说些荤笑话,是常有的事;就性描写来说,《废都》在表现不同人的感受和意识也还有自己的特点。另外,在全作散漫的结构中,仍有不散的东西,那就是文化底蕴和“废都”意识。《废都》就是《废都》,不必和《红楼梦》、《金瓶梅》类比。

陈:是不能把《废都》与《红楼梦》作简单的类比。《红楼梦》只有一部,至今还是无可超越的作品。这一点我很同意你们两位所说的。至于讲到《废都》的结构、语言和形式,我觉得它自身还是很和谐的。我们不能要求《废都》能达到像《红楼梦》那样的艺术成就,但它能达到自身艺术的和谐,我觉得就很不容易了。《废都》采用了一种散文化的结构(如同你们两位所说),它以生活的自然流动和人物心灵的发展轨迹为径,从容不迫、行云流水般地展开故事,很少有人工斧凿的痕迹。王绯说《废都》的结构缺少一种内在的很强的凝聚力,我觉得对一部散文化结构的小说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是过于苛刻了。不过,细究起来,《废都》的结构也不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替如作为支撑全书的骨架的桃色官司这个情节,是难以负载如此丰富的生活和如此众多的人物及其人物的心灵轨迹的。我甚至觉得,即使没有桃色官司这个情节,这部书也是仍然可以撑持起来的。桃色官司在《废都》中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它至多带出了社会层面上的一些东西,包括社会的弊端等等。在这方面,《废都》确实缺少像《红楼梦》那样的腕力。《废都》的语言也很有特色。它平实灵秀、富于韵致,既是口语化,又经文学加工,文白相间,半文半白,雅俗相容。当然,这样的语言未必会为当代读者所普遍欣赏。当代的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比较喜欢两种语言:一种是受西方语言影响的、西化或半西化的文学语言,如《白鹿原》、《最后一个匈奴》那样的语言,当然它也具有本土的特色,是一种中西糅合的语言;另一种是完全口语化、通俗化的语言,如王朔小说那样的语因此,他们读《废都》,可能会觉得语言有点隔、有点涩,读起来也不那么顺溜和畅达。我们家的孩子就有这样的感觉。这跟他们自身的语言素养和欣赏习惯有关。但是,贾平凹恐怕只能运用这样的语言,而不能运用别样的语言,这是受贾平凹自身的文化所制约的。贾平凹比较熟悉中国古典小说的语言,更熟悉陕西地方的语言,这二者的糅合,就形成了目前《废都》这样的语言。贾平凹在语言上的造诣还是比较高的。当然,我也同意《废都》中的过于低俗的语言可以加以删略的意见。《废都》在表现手法上,我在第一问题中已经讲了,它继承和发扬了中国自明清以来的古典说部小说、话本小说的传统,在总体写实的基础上,又有一些灵奇怪异的色彩,表现出亦真亦幻、既是现实的又有某种神秘的特点。

我觉得当代小说可以朝两个方向发展:一个是更多地借鉴和吸收西方和俄苏现代小说的经验,创造出从表现手法到艺术技巧到语言都比较现代的作品,如《白鹿原》那样;另一个方向就是更多地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又糅进一些现代的东西,如《废都》这样。从《废都》,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典小说某些东西的复现,要说它有某种“返古”的倾向也未为不可,但这里面还是有贾平凹自己的创造,因此又不是简单的复古。我们不能说《废都》就会流传千古,但至少在当今的长篇小说中它是独树一帜的。

陈:今天我们三个人侃了三个小时,涉及到《废都》五个方面的问题,但还不能囊括《废都》的全部问题……王:说不尽的《废都》呀!

白:是说不尽,这个说不尽既包括《废都》因丰富、复杂说不尽,也包括了看法不同的说不尽。

陈:臂如关于《废都》中的人物形象,特别是妇女形象,我们就基本没有涉及。我们在座的有一个女权主义者……王:不,是“后女权”(众笑)……

陈:可能有一些话还没有说。譬如《废都》的悲剧意识就没有涉及。但我们涉及到《废都》最主要的几个问题,当然还是比较浮面的,没有深化。对这些问题我们有的看法是一致的,如对《废都》所表现的文化层面的东西的看法就比较一致。其他问题的看法则不尽一致,甚至大相径庭。这是很正常的,因为每个人的阅读感受不同,评价标准不同,所拥有的不同的生活经验和情感体验也会影响到对作品的评价。我们的这些不同意见在某种程度上也正是社会上对《废都》的不同意见的反映。这些分歧意见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讨论,也许在某些点上可以统一起来,达成共识,但有些问题恐怕永远也统一不起来。对《废都》的评价,恐怕需要留待时间的检验,沉淀若干岁月,可能对它的评价会更客观一些,但永远也没法子一致。对《金瓶梅》,对《红楼梦》,不是至今都还有这样那样的分歧吗?今天我们是不是就侃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