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废都》性描写的评价,我想应该依据我们的阅读感觉,同时以具有代表性的如《红楼梦》、《金瓶梅》、《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这样的中外作品为参照,进行纵向和横向比较。庄之蝶在感情的层面是《红楼梦》的一种沿袭,写他见了女孩子多么喜欢,并没有心灵层次的深入。小说中的女性使人觉得应该是从《红楼梦》里走出来,或者是从《金瓶梅》里走出来,像唐宛儿、柳月的情感风度似乎是古人的,她们的服饰啊化妆啊是属于80年代末到90年代的,而且写这些女孩子的对话是很糟糕的。贾平凹写女人很出色的是农药厂黄厂长的老婆,下笔如有神,人物的性格、面貌活脱脱地出来了。但是写唐宛儿、柳月,你忽而觉得潘金莲出场了,忽而觉得平儿来了,总使人感到她们是在古人和现代人之间摇摆不定。一旦说起话来,特别是两个人表达起自己的爱情来,又像是女哲人、女智者、高级女知识分子,什么“爱情可以激活你的创作灵感”之类,很明显感觉是贾平凹在代言,与人物的身份、修养、性格都不搭界的;而且柳月说的话和唐宛儿说的话都难以分清,没有受到性格和角色的规定。具体到性的描写上,贾平凹并没有在继承古典小说的同时化腐朽为神奇,把所继承的化为自己的东西喷发出来,模仿的痕迹很厉害。我曾为了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散韵结合的演变很认真地读过《金瓶梅》,特别是它的韵文。一般论者都说《金瓶梅》在写性的行为表现时淋漓尽致,登峰造极,使得后代的人再出这本书时不得不删节,但是《金瓶梅》在大幅度性的细节铺排外往往伴有韵文的渲染,那些韵文写得很漂亮,在作品中起到了一种审美提升的作用,琐细的性行为描写经过诗词氛围的烘托之后便获得了某种审美的高度。而《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笔力投放在性感觉的描写上,给人以心灵的震响,《废都》却使我有一种贾平凹黔驴技穷的感觉。
陈:那些方块是真删,还是假删?
白:我问过平凹,他说初稿中确实有,后来删了,成为现在的样子。
王:不管是真删还是假删,《废都》在这方面给我的感觉与《金瓶梅》恰好是悖反的。《金瓶梅》的删本框下去的是那些不大雅的难以登文字大堂的东西,而贾平凹某些保留的段落给人的感觉是应该框起来的东西,而框起来的似乎绝没有保留的厉害,因为有些文字已经写到淋漓尽致、登峰造极的份儿上了,我就想,那些框下去的还能再如何写呢,已经不可能了,要不就是贾平凹还觉得不够淋漓还企望造极,于是以口口口掩饰或替代自己的黔驴技穷。
白:是不是说他把没有必要删的删去了,把有必要删去的留下了?
王: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是不是贾平凹故意以这种形式的设置招徕和诱惑读者呢?这是不是贾平凹面对目前商品经济对文学的冲击在以性以女人为包装的文化背景之下,所表现出的一种文化妥协或者媚俗呢?
《废都》的性描写停留在行为层面,没有人物心态的充分展开,更缺少《金瓶梅》那种艺术氛围的渲染,有些东西在用笔上是很无聊的,我们在此不作道德判断,仅就作家本身的艺术书写来看,层次也是不够的,与《金瓶梅》尚存在着相当的艺术距离。《废都》使人不得不思考作现代小说原封不动地返古或仿古的可行性,我们毕竟不是明清时代的古人,那时的社会发展限定了人就是那个样子,小说就是那个样子,但是一个当代小说家在有了弗洛伊德学说之后,在大量的现代小说涌现之后,抛开艺术成功的经验,陷人返古或仿古的文学操作中,我以为很难真实又准确地传达出现代人心灵的脉动和时代风貌。可以肯定地说,《废都》在时下读者市场的轰动,主要是别人不敢写或没有写出来的一些形而下的东西让贾平凹全部赤裸裸地写出来了,那些口便是在日渐低俗的文化市场上自我贩卖的商标。我们的某些媒体的张扬很成问题,如果说我们仅仅是在别人不敢写而他偏偏写了这样一个基点七来评价文学的突破的话,我觉得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悲哀。
白:不排除方框框在阅读上有招徕读者的效果,但我认为这不仅并非平凹的本意,而且是他的悲哀。说实话,方框框一概没有,也不影响《废都》的价值存在。平凹似乎后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反复告诫人们不要只盯着方框框,把作品看走眼。
陈:《废都》的性描写,你们两位谈得很多了,我基本上持两点论。对性,《废都》采取了撕开来大胆率真地写的态度,这没有什么可非议的。文学要写人,写人要写得全面,就不可以回避性,既要写生存状态,也要写生命状态,才能显出人的全貌。当然,具体到每-个作品,是不是都得写性,写到什么程度,作家有选择的充分自由。陈忠实在写《白鹿原》的时候,对写性,确定了两条准则:一是“不回避、撕开写”,二是“不是诱饵”,在实践过程中,陈忠实的处理也是比较好的,分寸感很强,总体上没有什么不妥的感觉。现在已经不是性禁忌、性封闭的年代了,因此对写性不应该有什么非议。但《废都》中的性描写,的确是存在着一些问题的。一是缺少节制,显得有些多了,滥了,缺乏分寸感;他撕开写了,但又做了诱饵,怪不得有人批评说从《废都》随处可见“湿漉漉的一片”。二是有些描写层次很低,显得无聊、低俗,如阴毛、红嘴唇印等,都很低俗。大体说来,《废都》中性描写,大多是形而下,而不是形而上的,缺少提炼和升华。有些人对《废都》感兴趣,主要是对性描写感兴趣,贾平凹迎合了这些读者对性的新奇感,的确有王绯所说的“媚俗”的倾向。对《废都》中的性描写,可能非议最多,分歧意见也最大,不同的读者读后也有不同的感受。我个人认为应该一分为二,两点论。
四、《废都》的文化意疯
陈:《废都》是一部有很浓厚的文化意蕴、文化氛围,表现了当今社会的某些文化现象的作品。这部作品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是体现在它的文化价值方面。可以从这样几方面来看:其一是小说中的人物都受到一定文化的制约,有深刻的文化烙印,而表现出自身的特点。如庄之蝶受到儒道文化的影响,儒使其中庸平和、心地善良,道又使其淡泊名利、洒脱放达;孟云房是仅次于庄之蝶的重要人物,他受到灵异文化的影响,有点走火人魔,热衷于气功、算卦、求符、拜佛等等的活动之中;牛月清的母亲则受到神秘文化的制约,以至于人鬼不分、阴阳颠倒;其他如几个妇女形象,也都受到了其自身文化的制约……其二是民间民俗色彩和浓郁的陕西地方特色。不看书名,也知道这是写陕西西安的作品,因为这里面所写的东西太有地方特色啦。如鬼市、当子、吃食特点、民间医生等等。还有古文化的特点,如埙这个乐器,即使全书笼罩着一种悲剧性的氛围,也衬托出西京作为古都的文化韵致。其三是灵怪色彩。如牛的反刍、牛的思索;牛月清母亲的神神怪怪;孟云房的走火入魔……既表现了古代灵怪文化在当代的复苏,又使小说具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文化氛围。其四,政治背景退居幕后,文化背景推居幕前。《废都》中固然也涉及到政界的勾心斗角之类,但总的来说不多,它把政治隐蔽在厚厚的文化帷幕之后。在这方面,那个卖破烂的老头编唱的歌谣,最突出地表现了这个特点。在每一首歌谣当中,都可以读出老百姓的一种政治情绪,还有对社会弊端的揭露,但它是用文化的形式包装起来的。在《废都》里,凡涉及到政治的地方,贾平凹大多采取点到则止,不铺开写的办法。
白:同意骏涛的看法,再补充两点。一是《废都》写出了不同人的不同活法的文化背景。庄之蝶、孟云房的士大夫情趣和追求自我完善,可以见出儒道文化的深重影响;从市长秘书黄德复的弃文从政、如鱼得水的行状中,也可见出他对政治文化的崇尚;而那个与庄之蝶合开书店的洪江,又暗中捞钱又利用官司出书,则是商品文化浸润至深的一个典型。不同的人由不同的文化支点表现出各自的追求和个性,文化本身构成了一种多元并举的状态。
其次,由作者如实描写的气功热、宗教热、字画热以及名人崇拜等文化现象日益盛行来看,我觉得《废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民间文化的形成与壮大,以至与权威意识形态相分离的趋向。这个倾向和这几年兴起的“新写实小说”、“新历史小说”在文化内涵上的走向是相暗合的。
可以说,一览无余地描绘了当今社会流行的各种文化现象,绘声绘色地记载了当代生活内涵的各种民俗、民情、民风,是《废都》的重要价值所在。仅此一点,它就可能成为后人解读这个时代生活和情绪的一个标本。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贾平凹把他的文化积累、文化造诣上的优势和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陈:写文化是贾平凹的所长。贾平凹其他作品的价值很大程度上也体现在它的文化价值方面。如果叫贾平凹去写政治斗争,恐怕未必写得好。政治的东西时限性较大,而文化的东西时限性较小,这也是贾平凹的作品为什么有嚼头,能够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原因。古往今来许多优秀作品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也是因为文化涵蕴比较丰厚的缘故。
白:很正确,文化的底蕴要靠平时的积累与沉淀。贾平凹正是在这一方面下了比别人更大的功夫。他对儒、道、佛的钻研与了解,已有十数年的时间,平时特别喜好收集民俗故事、民间谣曲。看相、箅命也很有一套,人称“贾半仙”。有了平时和日常的这些积淀,写起作品来,自然一齐汇聚笔下,达到既丰韵又自然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