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楼外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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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打你丫的”:能将这句话讲溜儿,就算半个北京人了(1)

这是一句只有地道北京人听得懂,也是只有道地北京人会使用的詈语。

有时偶步北京的街头巷尾,特别是市民阶层密集的小胡同、大杂院,可以见识到所谓京油子们的口角争吵。小市民骂起人来,所运用的语言,倒有采百家之长的雅量,不像一些作家死抱着一棵树上吊,别人不随着他去死,便鄙夷之,斥骂之,就他忠诚于文学,作孤高清峻的理想主义状,而骨子里却也难免小市民的本质;一关名利,也颇削尖脑袋的。

北京小胡同里的骂,既有全国通用的,如“他妈的”、“我肏”或“我操”以及更等而下之、污秽不堪的脏话;也有极富北京特色,而非外乡人所能明白的独特语汇,例如:“打你丫的!”“看你丫挺的敢?”为什么说能够使用“丫的”或“丫挺”,就算半个北京人呢?因为,还有一大半不怎么油腔滑调,不那么贫嘴聒舌的北京人,是排斥或者抵制这种胡同串子话语方式的。这个“丫的”或者“丫挺的”,拐着弯的骂,要细品起来,比其他的骂更损一点。不过,这和“丫头”或是“丫鬟”有关的骂,只在北京城方圆不过数十里范围里流行,一出这个圈儿,人们就不能明白底里,骂得也就没劲了。它不像北京人创造的“大款”、“小蜜”、“泡妞”这些小痞子语言,风靡一时,通行全国。

如果人们根据这些语言现象,以为北京人都那么痞里痞气的半吊子状,没个正经或正形,那可是天大的误解。我曾经在报纸上读到过一篇感叹系之的文章,认为千年古都,正宗普通话的本源地,竟被这种痞子语言,或者还有很多近乎黑道切口,行帮暗话式的语言肆虐蹂躏,纯系京都文化堕落的表现。其实,所谓京都文化,从来和称之为“京味”的,也就是小市民文化,不完全是一回事。

现在标之为“京味小说”的小说,无论前辈、同辈,还是后来者的那些作品,恕我不客气地说,应该标明“北京小市民层的京味小说”,才是准确的。有人拿《红楼梦》来和时下被看做京味小说的作品一以贯之,那可是把京都文化和京都的小市民文化,混为一谈了。现在那些描写北京小市民过去和现在生存状态的作品,笼统称之为“京味小说”,是很容易令人产生误解和惶惑的,好像只有耍贫嘴、丫挺的、小胡同、大杂院、三轮车、打卤面、前门楼子、天桥八大怪,才是正宗的京都文化。其实,用不着细细考究,便知道古都的文化积累,过去和现在,远远不仅仅是这些一锅卤煮火烧式的羊杂碎所能代表的。评论家这类偏颇的看法,是很误导读者的。

所以,只要一张嘴“丫”,便可知他大概是市民层面的人了。在北京,至少也有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二的人,并不使用这个字眼来骂人的。“丫的”,是“丫挺的”的省略称呼。我请教过有学问的老北京,他们摇头晃脑地对我解释:何谓“丫”?“丫”者,乃“丫头”也。“丫挺”者,乃“丫头所生者”也。

一般讲,骂人为“杂种”者,为“王八蛋”者,虽然是人格污辱,但重点突出其“杂”,其“王八”的品种不纯上,并没有明确的封建等级的蔑视,一骂“丫的”,就显出小市民的损毒来了。因为在旧社会,丫头生的,比小老婆生的,还要被人所不齿。因为小老婆,至少还有个小老婆的名分;小老婆生的孩子,叫“庶出”,虽比“正出”差点,但还有立脚的一席之地。《红楼梦》里的探春,就是赵姨妈生的。三小姐还曾经参与大观园的行政领导工作呢。但丫鬟生的,连“庶出”两个字也捞不着,把人骂到这种不堪地步,也算是很不留情了。

不过,丫鬟的地位低下,也是事实。因为丫环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的一种特殊的女奴,她实际是被默许的男主子的性宣泄对象,一个未正式承认的侍妾罢了,袭人和贾宝玉的性关系就是一例。如果她服侍的是女性主子,譬如小姐,那么她也是被默许的小姐所嫁丈夫的侍妾;薛蟠占有其妻夏金桂的丫鬟宝蟾,便是例证。

读《红楼梦》,便约略地可以分析出,当时的京都,实际是由使用丫鬟的贵族阶层,和提供丫鬟的市民阶层组成的。因此,窃以为“丫的”或“丫挺的”这种骂人法,是北京城的小市民们,已经很久远的,但却是历史上的“丫鬟心态”的余音。正因为他们这个阶层出丫头,深知丫头的屈辱是怎么一回事,所以,骂起人来,自然朝自认为的最痛处开火了。

我始终在想,《红楼梦》翻成外文,那些外国读者若是按他们所熟知的女佣、女仆、使女、女侍,或者像狄更斯笔下的养女,来看袭人、晴雯这一干女孩子,恐怕会有点糊涂和懵懂的。他们对“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回目里,袭人那种义务式的性服务,是由于“自知贾母曾将她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会很不理解。怎么能将服务范围扩大到如此程度呢?因为他们不可能懂得在中国,在人身依附的封建社会里,人是不可能把握自己,按自己的想法生存的。

这就是在封建社会里,那一群被叫作“丫鬟”的女孩子们,看起来也蛮快乐,其实很悲哀;似乎很幸运,实际挺凄惨的奴隶命运,她们不但把劳动力,把青春,把未来,甚至把整个身体,都出卖给主子。当侍妾,然后成为赵姨妈、周姨妈式的姨太太,便是她们最佳下场了。像袭人最后嫁给蒋玉函,算是很走运的结果。大多数是随便发配给小子拉倒,司棋想逃脱,彩霞也想逃脱这样的命运安排,但谁也逃脱不了。鬟的奴隶式无人身自由的依附,和资本主义下的女仆的金钱和劳动力互换的雇佣关系,是根本不同的。

我不知老外对于袭人这份“无可推托”的心情,是否会觉得奴性过甚?反正老托尔斯泰笔下的那位聂赫留道夫爵爷,在冰河开裂的早春之夜,和一半算养女,一半算奴婢的玛丝洛娃,做那种警幻仙姑所训之事的时候,爵爷可没有宝二爷那种顺理成章的坦然,而那个黑眼睛姑娘玛丝洛娃,永远也不会有袭人那份应该如此,无半点反抗的尽责恭顺的平静心态。所以,读《红楼梦》,虽然这些丫鬟过着锦衣饫食的岁月,但终于还是奴才,而大多数,并不意识到这一点,甚至为做一个受宠的奴才,不惜作践同类,互相残杀,这种麻木的奴隶要比不麻木的奴隶更为可悲。在中国这封建体制中,岂止是这些小女子呢?男人不也照样醉生梦死么?曹雪芹在书的开头,不就发出了“我堂堂须眉,诚不如彼裙钗”的感慨吗?

《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中,是一部描写丫鬟的空前绝后的好小说。中国的旧小说,尤其才子佳人式的小说,丫鬟作为主要人物者颇多。大概只要有小姐,就必有丫鬟;正如文坛上一样,只要有走红的作家,尤其走红的女作家,就必有那么几位热情洋溢到可爱程度的评论家,和情不自禁的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按捺不住地在其窗口下大弹七弦琴,好啊好啊地赞歌不绝,也算是当代文坛景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