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如蝇逐臭,如蛆趋腐,在荣国府里,这时形成了一个小拉斯维加斯的气候,随后还有色情事业的发展,因为吃喝嫖赌,从来都是一兴俱兴的系统工程。小人和小人之间的精神感应,比老猫闻到几里地外的鱼腥气还快。据科学家实验,一块蛋糕放在那里,不出一个小时,附近几个街区的老鼠都会获得这个信息,而向这个方向游走靠拢。因为“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哪知当家立计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便是没笼头的马了。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不消说,当这帮人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猜谜行令,高鹗先生形容这种“聚党”气氛,用了一个“欣”字,简直是神来之笔。这样乌天黑地的荣国府,套用“文革”秀才们爱引用的李贺的诗句,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了。
在小人集群中,同是败类,但每个人扮演的角色,倒不尽相同。以表现形式来分,有人皆为敌的,有尖酸刻薄的,有口蜜腹剑的,有死皮涎脸的。以组织分工来分,有大打出手的急先锋,有铁杆不变的死硬派,有策划于密室的黑后台,有煽阴风点鬼火的笔杆子。在荣国府这场小型宫廷政变中,如果要找出一个主谋,精神策源地,恐怕非邢夫人莫属。虽然,这个被称之为尴尬人的大太太,连一点领袖的才能也说不上,既不能做诗,也不能写文,背后无元老人物鼎力支持,手头乏经济力量可以恣意而为,但在这堆小人成群的组合中,第一,她资格老,她辈分高;第二,她长期处于潮流之外的被冷落状态,成了权力分配的死角,一直得不到她想得到的份额。这种看别人走红的嫉妒心理指使下,所积累下的仇恨,是和那帮同样感到非常失落的年轻人,能够产生特别共鸣的地方。那些人的不满,也是她的不满,大观园里的文学圈子,有贾环、贾蔷的份嘛?海棠诗社,秋爽咏菊,有那两位傻蛋外亲和送花人贾芸的份嘛?同样,她的愤怒,也是那些人的愤怒,为什么螃蟹宴没有邢夫人的座次呢?为什么到郊区远足不见邢夫人的影子呢?所谓沆瀣一气,就是这种意思了。
所以,当那伙小人打算卖巧儿给外藩,发一笔国难财,向老人家请示时,她来劲了。“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亲王,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不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姐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没主意的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于是,她在这帮小舰队的簇拥下,“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历史,有时就开这样的玩笑,把一个无才无德无能,只有一股无名毒火的丑角,成了举足轻重然而是出足洋相的人物。
难道我们在文坛上没有见过这类沸沸扬扬而来,销声匿迹而去的角色嘛?
然而,作小人者,其特点就是脸皮特厚,心肠特黑,手段特毒,在生活里,所有的小人,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人所不耻的家伙,同样,对别人无论从心底鄙夷,还是公然藐视他们,永远拥有良好的自我感觉,而毫不在乎。王仁和邢大舅在荣宁二府里,是人所共知的一对混蛋,属于智商低下型的小人,在舞台上,便是三花脸式的小丑。一些城府较深的智谋型的小人,是不大愿意与这些草包为伍的,不是怕丢人,而是怕误事。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邢夫人却认为他们两个可信,她说:“况且是她亲舅爷爷和她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
我不相信邢夫人会丝毫不了解这两个草包的名声,为什么居然信之不疑呢?很简单,第一,没有什么像样的人追随她,再无其他选择。第二,她复仇之心急不可耐,她要跟王夫人争夺这份领导权,哪怕是一头烂蒜,也要派上用场的。
“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听她说的这番话,便可以了解邢夫人这么多年,被王夫人挤在一边坐冷板凳,留在心中的隐痛,是多么沉重了。哪怕知道后果可能不好,哪怕估计将来要落埋怨,也偏要做这个主。小人的毁坏力,就表现在这为一己私怨的发泄,而失去理智,罔顾一切。
这时候,属于铁杆死硬派的小人贾环,“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给她鼓劲打气。他和邢夫人有很多共同点,邢夫人要没有王夫人,她是这府的第一太太,贾环要是没有宝玉,他是这府的第一少爷。所以,他的复仇之心的强烈,不超过邢夫人,也不会亚于她的。所以,回顾文坛许多是非,很多就是这种名位之争,权力之争,利益之争,说话算数与不算数之争,甚至无聊到正职副职之争,待遇高低之争,头条二条之争,开会住房之争等等鸡毛蒜皮的事情,也如丧考妣地,头破血流地争斗不歇。文化人的不文化,争长较短,或小人化,鼠肚鸡肠,不想在作品上下真功夫,而把力气全用在作品外,真是可悲的事。
她对贾环这小子,不用说,是一拍即合,惺惺相惜了:“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做主的,你琏二哥糊涂,放着亲奶奶倒托别人去。”在小人集群中,像贾环这样具有蛇蝎之心的小人是最具危险性的。第一,他能出最坏的主意;第二,他能下得去死手;第三,他具有强劲的活动能量。他对邢夫人说:“人家那头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邢夫人心里肯定会暗自窃笑,这下子我可要坐上正位了),现在定了,还要准备一份大礼来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
其实,贾环的复仇意识非常明确,“且说贾环见贾宝玉、贾兰赶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而且,他像一条恶狗,认准了“凤姐不好,怎样苛刻我们怎么样踏我们的头。”“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要趁贾琏不在家,要摆布巧姐出气。”就出了这个极臭极毒的主意。
所以,贾环必须要到邢夫人那里请安,说奉承的话,而邢夫人也肯定要表扬这个贾环,是明理的孩子,以笼络这样的铁杆支持者,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走到了一起。
读《晋书·阎缵传》,其中提及为当时人所不耻的,以贾谧为首的势盛当道、朝野瞩目的一个小人集群,便可看出这种相互利用的实质:“世俗浅薄,士无廉节,贾谧小儿,恃宠恣睢,而浅中弱植之徒,更相翕习,故世号为鲁公二十四友。”凡小人结党,必须要有一个后台或是靠山,因为,作恶也是需要反动思想体系的支撑,也就是所谓的精神策源地,这才能“更相翕习”。而称得上灵魂式的代表人物,小人集群中的头领,也需要经营一支围着自己转的,能打能冲能干坏事的别动队,以供驱使。晋惠帝时,皇帝的老丈人贾充,死后无嗣,只好让外孙子,也就是偷香的韩寿之子,改姓为贾来继承爵位。于是贾谧的门庭里,经常有一批出出进进的文化人,如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刘琨、左思、潘岳等,巴结这位在皇帝身边任秘书监的年轻权贵。一方面,贾谧将他们卵翼在自己门下,为自己所用;另一方面,这二十四个人也以贾谧为后台,结为党羽,推波助澜,助纣为虐。
这种小人集群,既有共同利害的关联,也有臭味相投的契合,更有互相需要的配合,不过在战斗梯队的分工上,稍有不同罢了。头面人物自然用不着赤膊上阵,但像所有黑社会的龙头老大一样,在庇护其狗腿子、爪牙的安全,和得到应该所分得一杯残羹方面,是要尽到责任的。
贾环是后来才加入到这个俱乐部里来的,“为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小人和小人之间,只是在对外斗争方面,能够抱团,枪口一致,所谓死党,就是这样出现的;而在内部,也并不总是和衷共济,可能为一根骨头,大家打得不可开交,也可能因为未能兑现诺言,没有提拔成什么级别而反目成仇。贾芸、贾蔷对王仁、邢大舅的入伙,取欢迎态度,可能因为这两个智商低下的笨蛋,容易对付。相反,也许贾环声名太狼藉了些,说不定倒有不太敢兜揽他参加之意。他是硬“入”的,而且,他一来,恶迹立刻升级。“贾环、贾蔷等愈闹得不像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以至于“闹小旦,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
小人也是分量级的,像贾环这样的重炮手,被主子高看,委以要职,一下子成了走到台前的人物,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把巧姐卖给藩王,别的小人连想都不敢想,只有一肚子坏水的贾环,绝对铁杆的小人才琢磨得出来。所以,对这类危险分子,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同是小人之类,在高鹗笔下,却能写出如此分别,不能不感叹其观察之深刻,在《红楼梦》最后这场丑剧中,有为首的,有出主意的,有下毒手的,有凑热闹的,有无所用心的,总而言之,利益当前,每个小人都会跃跃欲试,不甘寂寞。没缝的蛋,尚且要下蛆,何况荣国府留下这么大的空隙,让他们有机可乘呢?在他们共同的串通下,事情成功在望,按“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他们就等着分卖巧姐的钱了。
所以,现在终于明白,不管这个集群人数有多少,跳踉得最高的两个人,一个是贾环,一个便是邢夫人了。其实,在任何时代,在任何地方,凡小人作祟,一个急先锋,一个黑后台,是绝对少不了的。细想想,凡我们曾经领教过的类似闹剧,不也是这样的格局嘛?他们可能内哄矛盾,可能换马易主,但他们在给别人制造痛苦方面,肯定是最积极的。现在,“巧姐屋内人人瞪眼,一无方法。”善良的人,按照正常方式,是无法与这个小人集群抗争的。“只有大家抱头大哭。”
还是刘姥姥有办法,这倒应了卑贱者最聪明的名言了。她说:“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看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于小人,太正人君子是不行的。生活中的事实证明,一些宅心仁厚的长者,对于小人之辈的任何同情、说项、安排工作、给予照顾,其实像东郭先生对待受伤的蛇一样,结果反遭其害。
这种滥好人的倒霉,也只有活该二字,奉送给这些无原则的好心人了。
巧姐终逃出荣国府,到了广阔天地避难,于是,丑剧就这样收场了。高鹗描写“那贾环,贾芸,邢夫人互相埋怨”的热锅上的蚂蚁状,“那贾环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巧姐那边的人”的狼狈相,“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的为难着急的样子。“里头一个邢夫人,外头环儿等,这几天闹得昼夜不宁”的种种丑态,寥寥数语,便把小人作恶必自毙的下场全部点透了。
丑剧闭幕,并不等于再也不发生丑剧,只要如社会毒瘤的小人存在,戏总是要演的。所以,谨防小人,不给他们可乘之机,千万不要书生气,这也许是高鹗先生想通过这场荣国府里小人作怪的丑剧,告诉我们的一个人生教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