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丫鬟的旧小说,除了《西厢记》里的红娘,堪与《红楼梦》里的袭人、晴雯相提并论,余者皆不足一论了。那《金瓶梅》里的春梅,看起来,应该有声有色才对。因为她是这部书里所安排的,仅次于潘金莲、李瓶儿的第三位女性主角啊!可是,除了作为一个性发泄的工具外,更多的属于人物的描摹,显然不是兰陵笑笑生的写作重点了。这位隐名埋姓的先生,本可以写得更有声有色一些,不知为什么,则沉湎于病态的写性狂中。时下,一些模仿《金瓶梅》的作品,好像也未能跳出这个窠臼,只以写性事为乐,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至于末流,则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更不足为训了。孔夫子说过,食色性也。人的性欲和人的食欲,作为欲念,大概无大分别的。但正常人,生理和心理都很健全的人,天天吃饭,并不一天到晚把吃挂在嘴边,呶呶不休的。而一个劲儿在纸上纵欲的作家,譬如兰陵笑笑生,十之八九,性功能恐怕有点不来市的。惟其不足,也就只得靠笔墨宣淫来找补了。《金瓶梅》里那些丫鬟和具有丫鬟心态的女人,潘金莲原来也是个丫鬟,除了性事以外,比之《红楼梦》里细致入微的刻画,要逊色多了。
像袭人、晴雯这些出身于市民,但在贵族圈子里生活了很久的丫鬟,或类似的如此气质的女孩子,肯定不是当代新《金瓶梅》仿作者所稔熟的性伴侣。于是,只好等而下之,让他比较习惯对付的厨娘、保姆之类登堂入室了。这一来,纵是非常努力地去风情万种,怜香惜玉,可那一时洗不掉的泥土气息,厨房油垢,自然要大煞风景的了,甚至变得比巴尔扎克笔下,那些露怯的外省乡绅还好笑了。或许阿Q向吴妈求爱的直白言语,“我要和你睡觉”,更适合于这些层次较低的女人。所以,鲁迅先生短篇小说《肥皂》里那位四铭先生,老是忘怀不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的念头,倒是代表了这类不上不下的风流人物的心态。
于是,我想起一则寓言,一位穷乡僻壤的女人,落雨天,下不了地,闲饥难忍。不禁感慨,还是当皇上的娘娘好,这会儿,肯定剁馅包饺子吃了。这位大嫂,若是作家,来写宫闱生活的话,也就可想而知了。因此,像《红楼梦》里的袭人、晴雯等丫鬟,也只有像曹雪芹这样的真正贵族,“闺阁中历历有人”的实在体验,才能写出来的。有些作家,以为写女人,写性生活,左右还不是那一套,公主也好,村姑也好,在最基本的部位方面,能有什么差别呢?于是,写着写着,就难免要露出贻笑大方的破绽来了。应该说,素养,品味,情趣,格调……那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东西,有人穿了西装,那昨天的穷骨头就会变成贵族吗?每根手指都戴上一两重的戒指,就会变成金枝玉叶吗?就连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里,写到西门大官人给吴月娘、李瓶儿、潘金莲扯布做衣裳,春梅也有份,但成色差些,那种拿捏状态,腻着西门庆又给她找补,也还是小地方乡绅家的小排场而已。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写女性,特别写这些丫鬟,《红楼梦》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丫鬟”的叫法,显然源自“丫头”的“丫”。因为旧时女孩,多梳“丫”形发髻,所以,就用“丫”代称女孩。唐·刘禹锡《寄赠小樊》诗:“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就是指梳丫形发式的青春少女。宋·王洋有《弋阳道中题丫头岩》诗:“不谓此州无美艳,只嫌名字太粗生。”原注:“吴楚之人,谓婢子为丫头。”唐李商隐《柳枝诗序》冯浩笺注引陈启源曰:“丫鬟谓头上梳双髻,未适人之妆也。”这就告诉我们作为丫鬟的基本条件,一、年轻;二、未婚;三、大概就是伶俐了。正因为如此,丫鬟有可能成为小姐的闺中知己;太太,或老太太的亲信耳目;而侍候像怡红公子这样的少爷,像袭人、晴雯、麝月等几位大丫头,则更是出类拔萃,非同小可。
晴雯有一次生了点小病,无非伤风感冒,来了位医生,步入闺房,只见红绣幔里,伸出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还以为是府里哪位小姐呢!及至开罢方子,告辞出来,知道不过是一位丫鬟时,我们可以想象他的面部表情了。然后,打发这位医生的出诊费,麝月更是所谓“不当家花拉”的,婆子已经提示她那是个二两的银锭,另拣一块小点儿的就行。她关了柜子出来说:“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还有一个司棋,为了厨房未给她做一盘她想吃的炒鸡蛋,竟能像红卫兵似的杀将过来。可见这些名曰丫鬟的女孩子,其地位和状况,远比当时那些仕宦乡绅家庭里的千金,要宽裕优越高贵骄纵得多。所以,那厨娘的女儿柳五儿,才想方设法托门子,要到怡红院来当丫头的。并不在乎那点月钱,而是能靠一个门头,一个主子,那才腰杆硬得起来的。所以像鸳鸯,是老太太的心腹;像平儿,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像袭人,是怡红院的总管。只要是实权派主子的丫鬟,谁敢不刮目相看呢?
这几个顶尖儿的丫鬟,便是那些等而下之的同类,可望而不可企及的最高境界。平生要熬到这一步,也不枉白当丫鬟一场。若是比肩儿高矮,差不离等级,月钱也同样标准的丫鬟,那种明里暗里所表现出来的争斗、较劲、嫉妒、使坏、作祟、嫁祸、奚落、侮弄等等,不能不说是十分激烈的。
就在怡红院里,这类的好戏发生过多少啊!晴雯是所有《红楼梦》读者欣赏、同情,并为之不平的女孩,可她用那种叫做“一丈青”的细长簪子,向坠儿手上乱戳的时候,会不感觉到她的凶残和歇斯底里么?那花袭人向王夫人告密时的情景,细针密缝,滴水不漏,真令人毛骨悚然啊!
一面紧紧抓牢主子,一面狠狠排斥同类,这就是丫鬟心态所表现出来的行止。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对某些文人来讲,也难免丫鬟心态作怪的。现在当然没有丫鬟了,但并不等于没有怀有丫鬟心态的人。这也就是我们在生活里,断不了见识和领教的踢谁一脚,咬谁一口的精彩表演了如果,一个主子,只由一个丫鬟侍奉,这位丫鬟大概用不着如临大敌,心态自然能平衡得多。清河崔氏相国夫人,晚景凄凉,羁留蒲东。惟有红娘一个人,陪伴着莺莺小姐,无人和她争主子的宠,所以她心地坦荡,率直自然。如果红娘之外,再有一位绿娘的话,恐怕,她也许不会如此坦诚、任性、公道、热心了。可怡红院里有那么多的丫鬟,如何能风平浪静呢?因此,袭人得想方设法把晴雯从怡红院里弄出去,反过来,晴雯也片刻不停地巩固她在宝玉心中的地位。如果晴雯赢了,她也未必太平,麝月、秋纹、碧痕、芳官,仍然会是她的强劲对手。所以,排他性便成了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最典型、最永远的心态。于是,就可以找到一些作家、评论家,在文坛上一个劲地捧、拉、打、杀的根源了。
因为这种竞争本身,有他无我,有我无他,是毫无退路的,一败就败到底。撵了的茜雪,不就这样永远淘汰出局了吗?于是,觉得她们的交手,或许多少有值得体谅之处。可在现实生活里,离有丫鬟的年代如此遥远,这种感情过甚的排他性,莫名其妙的丫鬟心态,就大可不必了。
至少在我熟知的这个圈子里,有时真替一些同行的排他表演,感到累得慌。因为文坛是一个比怡红院不知要大多少的所在,海阔天空,任君驰骋。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完全可以相安无事,用不着采取把别人扫地出门,自我独尊的做法;偏要王麻子开店,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赶尽杀绝。更用不着招呼两三知己,鸣锣开道,宣布已经不朽,或马上就要不朽;眼瞟斯德哥尔摩夺标在望,而粪土黄皮肤同行。也无需视洋人的眼色行事,像个跟屁虫似的响应。人家说好你说好,人家说不好你连忙撇嘴。更不必捣腾西方一些二手货,或者认识几个外国人和文化参赞之类,便像假洋鬼子一样,挥舞文明棍,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就他是。这些年,这些人,或神气活现,或正言厉色,或左右跳踉,或力竭声嘶,几乎不曾消停过。把功夫全用在无聊的地方,还真不如定下心来,干些正经为好。我就见过一位先生,至今,连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尚未写成,真是夫复何言。不过,也有可能是在皓首穷经地做学问,那我们只好期之以来日了。
说穿了,如果不是骨子里的丫鬟心态作怪,不是根本上的实力虚弱,信心不足,别人的好好歹歹,长长短短,用得着像晴雯小姐一样不依不饶么?宝玉跟袭人说了一句“我们”,她好一个不痛快,马上做出酸溜溜的反应。宝玉给麝月梳一下头,她也受用不了,立刻做出短兵相接的回击。碧痕陪宝玉洗澡的时间长了一点,她也觉得不是味儿……
可话说回来,二十世纪已经过去的今天,在文学世界里,还屡见不鲜这种排他性表演,缺乏最起码的大度和豁达,那就不光是可笑,而是很值得可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