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阎连科
初次见面,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噢,这就是阎连科,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像他的作品一样,彻头彻尾的乡村味,憨憨厚厚的一张脸,黝黑,略有点浮肿的样子。不笑的时候,目光谨慎,带着一点乡里孩子面对外面世界时的羞涩和腼腆。但是,在某一瞬间,在谈到某一问题时,他的眼睛会迅速抬起,锐利地看你一下,朝你狡黠地笑一笑,然后,又变得平静,甚至有点木讷。
然而,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作为作家的阎连科的本质。那目光意味着他的智慧和某一世界突然接通了,他感受到了其中的奥妙,感受到了山高水阔的悠远和草长莺飞的丰美。
有时候,这目光却意味着一种通透,通透世事和社会,通透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关系。因为这通透,所以精明,甚至狡黠,所以他对许多东西都持一种宽容的理解。他理解,人生是一种混沌的状态,是似是而非的胶状组合物,怎么拉都能成形,且一般不违背方圆,绝非“明如镜,清如水”的简单判断所能解决的。
作家阎连科就这样坐在大沙发上,昔日那个在烈日炎炎下砌墙的三级瓦工少年、顶着一头麦糠去相不知第几次亲的农民军人,如今已经变得从容、自信,不慌不忙,不经意的谈吐和眼神显示着他知识的渊博和思想的深远。
在这样一个没有丝毫架子、浑身散发着朴素的泥土味的作家面前,你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你放松地跟他谈各种话题,因为放松,所以常常灵感备至,时不时发出几声放肆响亮的笑声,而他却仍是那么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甚至停下来等你抢他的话。于是,你笑了一半,戛然而止,你忽然发现他并没有认同你的观点,他只是让你充分表达出你的观点。
妻子下班了,钻进厨房开始做饭,一会儿,五六个菜就摆在了桌子上,都是些家常菜,没有特意的经营。阎连科坐在沙发上,勉强能够着夹桌子上的菜,儿子坐在椅子上,妻子在厨房里忙碌,总是最后才出来吃桌上的剩菜。这也只是在有客人的时候。平时,他们吃饭非常简单,要是面条的话,就是一碗端,没有菜。吃完饭,妻子开始洗衣服、拖地,干各种各样的家务。
比起他来,妻子算是城市出身了,家在开封,可只是一般市民家庭,认识他的时候在开封一家电瓶厂上班。到现在为止,阎连科还不明白当初为什么她会看上自己。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前途、家在山沟沟里、长得又不好看的当兵的,当然,也还不是作家。那时候,他一门心思想在洛阳找一个妻子,以便将来转业能在洛阳安家,因为洛阳是他心目中的京都,是他对生活的最高向往和目标。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万般无奈才经人介绍见到现在的妻子。
妻子不懂文学,几乎不看他写的东西,她不知道他所写的东西到底有多大价值,也不知道他究竟出名到什么地步。她自然地跟着他吃苦、受罪,忍受着他因为写作不顺而发的莫名脾气,也自然地享受着他为她带来的日渐好转的物质生活和各种名誉。
他的腰损伤之后,她承担了全部的家务,包括扛煤气罐这样的重活,为他和孩子做饭、洗衣服,处理各种杂事。
这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
他说她是“忍气吞声的贤惠”,语气里却透露着对妻子这种自然本性的欣赏。是的,在这样一个家庭,一切都非常自然朴实,夫妻、父子、母子之间,都无拘无束,亲密自然。
十七岁的儿子正处在对事物形成看法的时期,饭后故做老练深沉地跟爸爸谈国家大事,谈自己的看法,其实也只是从电视或老师那儿得到的只言片语。阎连科并没有直接反驳儿子,而是微笑着和儿子争论,引导他说出自己的看法。
应该是电视剧告一段落了吧。妈妈和儿子争着上卫生间,结果,妈妈占先了。妻子在卫生间里,儿子在外面不停地敲门,扭动着身子,低声很着急地叫着:“妈,妈,快点。”我和阎老师坐在客厅里,一边谈话,一边观看事态的发展。我只想笑,一直想笑,阎老师的声音变得很模糊、很遥远,我偷偷看了阎连科一眼,他满脸也是忍不住的笑意,我们仍在谈着话,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阎老师也笑了起来。
出去吃饭,阎连科搂着儿子的腰,比爸爸还高半个头的儿子把胳膊搭在父亲的肩头,手伸到另一边不停地揪着父亲的耳朵,两人并肩走着,特别滑稽,又说不出地亲,好像哥俩一样。我们在后面看着,妻子在后面微笑看着,说:“这孩子,就喜欢揪他爸的耳朵。”
巴儿狗哈利像国王一样在各个房间里自由逡巡,又在我们脚下玩了一会儿,然后,趴在桌子下面睡着了,打着响亮均匀的鼾声,让人羡慕。一到下午五点,它又来到阎连科面前,仰着头,睁着大大的黑眼睛,在他面前不断地叫着—散步的时间到了,非常准时。可是我们在谈话,主人摸着它的头,告诉它一会儿再带它出去,哈利很听话,走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它又站到他面前,仰着头,“汪汪”一下一下地叫着,每叫一声,大耳朵就跟着颤动,非常可爱。
在他家里待久了,就感觉又回到了乡村。
乡村一样自然的空气,乡村一样随意、安详的日子。所有的纷扰都不知不觉消遁得很远很远,你不会记起阎连科是一个被思想界、学术界、文学界越来越关注的作家,在进入日常生活的时候,你甚至会忘了他的身份,而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家里。
电话铃不停地响起,往往是编辑部约稿、文学爱好者慕名而求、记者要求采访,或其他一些事务,这时候,你才想起他是声名鹊起的大作家。不过,他不会让你久等,总是以最简短的话把事情处理完,然后继续跟你谈话。这细微的体贴让你感觉到自己存在的重要、你和他之间的平等。
我恍然明白了为什么阎连科的作品中总是充溢着透明的、薄薄的日头味儿,它过去、现在都存在于阎连科的心中,因此,也自然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中,这日头味儿给从过去岁月走出来的人以温馨、敦厚、踏实的感觉。想念乡村的城市寄居人都喜欢闻这朴素的味道,怀念这乡村的日头、田野和在田野上世代耕作的亲人们。
这就是阎连科。典型的阎连科味道。
但是,也并不是那么好。
身体已经垮了。腰病已成为顽疾,坐得久了便会强烈抗议,疼得彻心彻骨。前几年由于趴在床上写作又添了颈椎疼的毛病,不能弯得太狠,也不能仰得太久,写作的时候仍然是用一个木板夹着稿纸,在面前竖起来,一字一顿地写。每年他都要到西安疗养身体,去做牵引、按摩,可是效果越来越差。
像那个在煤油灯下写长篇小说,发誓要通过写作改变生活的少年一样,他有庞大的计划,他要改变自己的思路,关注当前重大的社会问题,比如艾滋病问题。他说:“如果有可能,身体也允许的话,我会去调查比如河南上蔡的艾滋病。如果我能真实地记录这样一个世界性灾难在中国乡村的状况,我会放弃一切小说的技巧和文学修养。这至少是我的一个心愿。……作家所能完成的是当他们得了艾滋病之后,他们的精神状况、生存境况、内心的痛苦。这绝不是一个新闻记者和电视画面所能完成的。……社会问题可能三言两语就交代清楚了,但是,交代不清的东西谁来交代?这就需要作家来做。”他希望能写出像《古拉格群岛》那样包含着对人类重大悲剧命运的思考的小说,他希望达到那分量和思想的力度。
他有许多许多要写的东西、许多许多要思考的问题,可是,这一切都要看身体的情况。才刚过四十,眼已经花了,背也开始驼了,身体就不用说了。他悲叹他干什么事都力不从心了,像从前“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的时期早已过去了,现在他不能连续写作,甚至不能专心看书,这对他来说是多么致命!
家里也并没有安顿住,到处都需要钱,给老家的亲戚朋友安排工作成了他长期的第二职业。他们总以为他已经成为名人了,什么事都可以办了,就不怕麻烦地来找他。你不能说你没有能力办,否则,他们会怪你,怪得彻底、决绝,不留余地。他们不知道一个中国作家在权力面前是一文不值的,当官的春节来拜年只是显示他们的平易近人、礼贤下士,如果你借此就认为可以求他们帮忙,你这个人就太不自量力了。
他承担不起这样的罪名,这是他永远脆弱的地方。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一个人对他的冷淡和无端的鄙视,但是,却承受不住耙耧山脉那块土地上的亲人们对他丝毫的不满。那是他生命之源,是他所有情感最温柔、最深刻的来源。
于是,他只得一次次地放下手中的笔,去打电话开后门送礼,一次次地体味着求人的滋味;他又不得不一次次拿起手中的笔,去写那些他不愿意写的文字,为了挣钱支付这庞大的开支。就这样,腰坏了,健康没了,可还落下了许多不满,他没有办法。
从农村走进城市的人背后都有条长长的阴影,你永远也甩不掉,也割舍不下,你只有拼命地写,挣更多的钱来挪东墙补西墙。日子就这样如洪水般地滔滔而来,又滚滚而去,留下的是疼痛、贫困和千疮百孔的情感。
在一次无意的谈话中,阎连科告诉我,他写作时不怕有人打电话,甚至刚好可以使他活动活动身体、换换脑子,然后再顺畅地接着前面的思路写。然而,他怕接家里的电话,那肯定是家里又有什么事儿了,接下来,肯定会烦躁不安,什么事都无法做。
“阎连科可怜哪,现在还可怜。”我又一次想起他母亲的话。在她眼里,她记住的永远是儿子的苦难和伤痛,她为他的苦难祈祷,而不是他的成功。
想起他跑到残联去定做一把可以躺着写作的椅子的场景,想起他趴在床上写字、洗衣服的场景,想起他一人黯然落泪的场景,你心中会怎样想?
可是当感受到他作品中那不屈不挠抗争命运的气息,当看到在耙耧山脉深处活着的先爷、尤四婆、司马蓝们时,你心中不由得又想,他一点也不可怜,他是最有福的人。他在他的作品中寻找到了他缺乏的生命、健康、权力和激情,他想用写作来表达他对意志、力量和活着的渴望,想不到,却表达了人类永恒的命题,给我们创造出一个个人类的悲剧神话和命运寓言。
对他,也许只是不幸的一种转移,可对中国文学和许多喜欢他的读者来说,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