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观潮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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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附:关于价值、新状态及其他(15)

高建群在“陕军”中属于作品不多但篇篇掷地有声的特色作家。他自小辗转于陕北各地,成年后又到西北边地服役,这种流浪者的盈实经历,使他过早的尝到了生活的艰难,也使他过多地积淀了人生的体验。最现实与最浪漫,最苦涩与最绚烂,构成了高建群文学创作的浑厚底色,使得他一涉足小说,便很有出手不凡的味道。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遥远的白房子》甫一发表,便以浑厚天成的传奇性引人瞩目;接着又以在革命与爱情的题材上翻出新意的《雕像》一作,摘取了《中国作家》优秀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处女作《最后一个匈奴》,更以雄浑刚健的艺术气度使评论家刮目相看,成为“陕军东征”的领衔作品之一。高建群的小说,常常在诗情画意中充溢着一种野气和雄性,故事往往富于传奇色彩,人物常常满带浪漫气息,形式上也总逾规越矩,甚至就以议论和抒情来代替叙事,有意释发一种历尽沧桑而踔厉风发的豪气和壮气。本书收入的中篇小说《伊犁马》,为《遥远的白房子》的姊妹篇,作品在“我”与伊犁小黄马的大故事中套写“我”与少女乌龙木莎的小故事,人与马的深情、人与人的挚恋,融会成一曲辽远而悠长的浪漫牧歌,令人感念,让人怀恋。作品在表现方式上,也以叙事、抒情和议论的合三为一,颇富强劲的律动感与浓烈的主体色彩。高建群如何善用情感之琴弦弹奏民族大情感和个人小情感的和弦,这篇《伊犁马》也可见出不少端倪。这样的一个题旨追求,在他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里,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杨作新不管人生的旅途如何艰难曲折,始终抱着同样炽烈的热情追求民族的解放和个人的幸福,在他不懈又不倦的前进路辙中,“革命”与“爱情”是合而为一的动力,也是合而为一的目标。作品由杨作新的际遇串结起来的革命史片断,悲壮迷离中有案可稽;而他与黑白氏、与荞麦的爱情史线索,阴差阳错中又引人嗟叹惋惜。这部作品虽然下半部与上半部缺乏更为内在的联系,使它尚难构成一个完整而有机的艺术统一体,但前半部能写得如此雄浑而灵动,也令人大喜过望。问题还在于,这部作品已经显示出的种种独特性或者独特性之萌芽,使人看到了高建群善于自出机杼地驾驭重大题材的不凡才力。这对于作家、对于文坛,都是更大的意义所在。

杨争光在“陕军”中,是不愠不火又极具个性的一位。他出身于家境贫寒的关中农家,工作之后又在陕北一个山村下乡一年,这使他的创作与乡土黄尘有着不解之缘,甚至他后来索性就把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命名为《黄尘》。近年来,他一方面从事小说创作,一方面从事影视编剧,《黑风景》、《赌徒》、《棺材铺》、《老旦是一棵树》等中篇小说迭次在文学界引起较大反响,《陕北大嫂》、《双旗镇刀客》等电影作品也先后在国内外的电影奖项中得奖获誉。杨争光创作的特点,不仅在于他“两栖”作战而斐然有成,更还在于他看取生活常常逾越显见的社会性层面,直取日常生活和简陋行状之中的人的种种悖常现象,写出隐含其中的人生存在与人性底里的尴尬与无奈。而在表现形式卜〃则以木刻般的笔锋、漫画般的叙事,以避免主观介入的“生活自然流”来表现一切,使作品饱带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峻气度。本书所收入的《蓝鱼儿》和《赌徒》,均为杨争光近年来的中篇小说代表作。《蓝鱼儿》通过一出把日常生活中胳肢人的小玩闹运用到政治运动中的批斗会的小故事,写出了人们难以主宰自我更难以驾驭生活的大不幸。让蓝鱼儿到枇斗会去胳肢人是她丈夫想出来的主意,不料这主意又使他自己饱受其苦,临了还剁掉了蓝鱼儿的手。小人物如何在大运动中,被迫逼上害人又害己的自戕之路,《蓝鱼儿》真是把喜剧细节所蕴含的悲剧意味揭示得入木三分。《赌徒》在骆驼痴迷甘草,而甘草又挚爱八墩这样一个三角恋情中,把爱煎熬人又滋润人,爱的正面的炽烈与负面的冷酷,揭示得活灵活现;而写到骆驼因爱甘草无望转而去成全甘草与八墩并为之送命时,那种为爱而视死如归结果又未能引起任何反响的无谓的悲剧,又可以说让人惊心动魄了。作品似乎是写骆驼痴心去爱一个并不爱他的女人的无望与无聊,又似乎是写明知不可能却偏不撒手的追求的不屈与不挠。爱在这里超出了原义,表现为人生的一种念想与过程,无奈与无常,无知与无畏,都如此这般地交融在一起,让人扼腕,令人嗟叹。在个体的狡黠中呈现群体的愚鲁,以具体之有为表现整体之无为,从而折现一种封闭而困顿的村社文化及其遗风余俗,使杨争光的作品具有一般的乡土题材所少有的独特而浑厚的文化意蕴,从而成为读解中国村社文明的重要文学标本。

以上对“陕军”七位重要作家小说创作的述论,简括概略中难免挂一漏万,而在他们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陕军”作家未能涉及到,如也同样活跃而出色的李天芳、李凤杰、王篷、上:戈、王观胜、王宝成、王吉呈、王晓新、峭石、黄建国、刑小利、爱琴海等。因此,这个选本和我的这个序言,只能当做一份观览陕西小说创作盛景的简略的示意图,读者应当由这个图例生发开来,根据自己的兴味和条件,去更深地研读单个的作家作品或更多地了解整体的创作风貌。

越是地域的,就越是民族的;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因此,文学中的“陕军”属于陕西,也属于中国,更属于热爱他们的广大读者。

1994年7月于北京

真爱成梦幻的自白、自遣与自省

--《英儿》随感录

1993年9月中旬,在深圳读到顾城《英儿》的打印稿,那种在无羁而驳杂的形式中所包孕的繁复而迷离的内容,颇使我惊异。10月上旬,传来顾城在新西兰寓所杀妻后自戕的消息,而他在实施自己死的预言时那种酷烈而极端的方式,更加令人惊骇!

顾城到底怎么了?

在人们对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英儿》变得愈来愈重要起来。因为《英儿》不仅是顾城出国之后自杀之前的惟一一部传记性作品,而且是惟一尽述情爱心曲、坦露人生失意的作品。全书多处表露了要死的意向,仅开首一篇千把字的“遗嘱”,就有六处提到了死。可以说,《英儿》这部书整个就是一部遗嘱,一部倾诉着自己的情与爱、怨与恨、得与失的临终告白。但它又不仅仅是一部遗嘱,它那忆叙往日爱恋时情不自禁的沉醉,表达了人生感悟时超乎寻常的脱俗,都把一个特异心灵的特异的人生理想和特异的情爱追求,表露得纤毫无遗,这就使得《英儿》同时具有了颇不寻常的审美意义。

关于《英儿》,顾城在接受曾慧燕的采访时说,这是“一本自传式纪实小说”,“基本上是真实的”,“主要想反映一些又能解释又无法解释的事情”。显然这“又能解释又无法解释的事情”主要是指他与英儿的情感纠葛。也是,莫名其妙地一见钟情,而旦爱得天翻地覆,旋即又稀里湖涂地分手而去,从此杳无音信,一切都像是鬼使神差。顾城的初衷,就是要把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生和情感的际遇叙述出来,告诉人们他经历了什么,领悟了什么,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这种打箅我们从《英儿》开始几节的颇见理性的文字中都能感觉得到。但顾城和英儿超乎寻常的关系,使他很难保持叙述主体的平静和冷峻,因此,我们从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篇幅里,看到的是他和英儿无阻无隔的情的交流和无遮无拦的欲的抒泄。其中,顾城对英儿女儿体态的爱恋、赏玩和英儿那童稚、纯真而又热烈奔放的呼应,有如天籁般的自然和美好。那种真真切切又充满诗情画意的爱恋,真是一种沁人心脾、净人心灵的情的愉悦和美的享受。人们完全感觉得到,顾城是用回忆和写作的方式,再度重温他的如梦如幻的情史,从而娃宕他与英儿的身心交融的爱恋过程。因而也可以说,顾城也是经由这一自传来自遣和自慰的。

与英儿倾心相恋而英儿又不辞而别,这是最让顾城痛心疾首的。使他最为难过和心碎的,不只是英儿再爱不爱他和再在乎不在乎他,而还在于他所心爱的女孩要被别人染指、要被“世界拿走”,这正如他在“给晓南的信”中所说的,想到被爱的“女孩被碰了,我的心就会发抖”。这种连带着人生理想的爱的丧失,迫使顾城由人及“我”地深刻反思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他虽对出走的英儿不无怨恨,但更怨恨那个教坏了女孩、“拿走”了“英儿”的污浊的社会环境;他自怨自己人生和情爱理想的失常和超常,但更谴责那个规范所有个性和消蚀一切理想的现实尘世。他在自白中自遣,又在自遣中自省,结果是更坚定了自己的不苟且、不妥协的信念,死亡成为他继续前进的另一方式,《英儿》便是他在这个人生转折点上留下来的一个路标。

《英儿》由作者与情人(英儿)、与妻子(雷米,即谢烨)、与儿子(小木耳)、与邻人(如玻格、毛利人、气功师与朋友(晓南、乡伊)的种种关系,淋漓尽致地剖示了一个逸世独立的特异的心灵:

他嫌弃纷乱的尘世和做作的人生,想往在世外的桃源和童话的世界里,过率由性情的生活;

他拒绝传统的道德模式和既有的社会规范,企望在一张“白纸”上,抒写自我的天性,展开理想的翅膀;

他讨厌固定不变的婚姻和囿限于婚姻的情爱,想往灵肉和谐而又不拘形式的情爱与性爱;

他反感以男性为中心的现世社会,总想逃离开来进入想象中的“女儿国”,与天真可爱的女孩们相依相伴。

因而,他既在逃避,又在寻找从中国到德国,从德国到新西兰,从新西兰的奥克兰又到某一个荒岛。与英儿在异域相会后的情投意合以及英儿与雷米的亲密共处,差不多使他看到自己“女儿国”的理想的实现,但英儿的陡然离去却把这一切打得粉碎,使他明白自己终不过是生活在自造的幻梦里。幻梦醒来,不仅一切更加格格不入,而且彻底破灭了他关于人、关于人生的理想,死成了他无法回避的选择。用这一选择,他肯定着自己想肯定的,也批判着自己想批判的。

顾城活得怪僻,死得乖戻,由生到死都以自己特异的方式显现着自己特异的心灵:明知可想不可即,而且在事实面前不断碰壁,却偏要孜孜以求,并且无怨无悔。不管这追求是什么,单是这种至死不渝的追求本身,就颇令人震撼。如果说《英儿》和顾城有什么意义,那便在这里。

对于《英儿》,对于顾城,如用传统一点的道德标尺来判断,无疑都是畸型的、病态的。《英儿》里对女性身体如醉如痴的恋赏,属于典型的唯美主义;那种对“女儿国”一往情深的向往,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女性中心主义;而他的那种童话般的物我合一而又超然世外的人生理想,在根本上对抗着一切社会形态,与拔着自个的头发要离开地球无异。即使是他后来的杀妻和自杀,虽然在他看来因为他与谢烨是合二为一的一个人,因而完整意义上的自杀不能免除谢烨,但那不留情面而又酷烈异常的方式,在常人看来完全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自私而狂暴的行为。

作如上的道德评判乃至批判都容易得很,但它却常常掩盖广更为内在和深层的东西,因而对了解和弄清事情的底里并无益处。比如,顾城何以出自现实而又一步步地逃离现实去寻找“理想国”?他何以由人生的探求走向人生的毁灭?追求个人的理想是否必须脱离社会乃至对抗社会?是否任何个人的理想、幻想乃至玄想都有必要和可能去实现?在这悲剧一幕中,大氛围、小环境以及他所从事的诗歌创作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为什么不少有才华的诗人都用自杀来为自己青春的人生画句号?如此等等,都留下一连串相关的问号需要人们去反思、去解求。

探究这些问题,不仅仅是为了顾城,或者是为了那些同样年少而自绝的诗人,也是为了我们加深认识这个复杂的世界和置身于这个世界的我们自身。因为顾城毕竟是生长于我们这个世界和时代的一朵病态的奇花。

1993年12月1日北京朝内

撩开城市生活的帷幔

--读铁凝的长篇小说《无雨之城》

近年来,长篇小说图书不经意间忽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纷至沓来地涌上了书店和书摊。然而也无庸讳言,上市的确不少,可读者委实不多。但也有让人欣慰的例外,比如不少书店和书摊都有的“布老虎丛书”之一的铁凝的《无雨之城》,就是一本颇值一读的好书。甚至可以说,有了《无雨之城》,“布老虎丛书”因而不失其分量;而有了“布老虎丛书”,“长篇小说热”也减免了不少虚荣。

初读《无雨之城》,你会感到普运哲与陶又佳的情事主线过于纤细,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推演和人物心性的展开,那种扑朔迷离事象背后的欲望的交织与碰撞,却让你由一桩恋情的根根须须看到一个城市的方方面面。作者实际上是以由点及面、由小到大的叙述技法,一层层地撩开城市生活的帷幔,把它发展变化中的内在形态徐纡有致地揭示给人们。

这种内在形态首先表现在普运哲面临要升迁还是要婚变的人生难题的痛苦选择上。应当说,普运哲是个颇具现代意识的新型领导者形象,他有知识、有能力,也有激情、有魄力。他在仕途上的不断升迁--靠改革开放的机遇,二靠自己勇于开拓的努力,带有相当的必然性。他与女记者陶又佳的相识相恋,是两颗互知的心灵的碰撞与契合,而且发生于夫妇关系潜藏危机之时,于情不悖也于理不违。因而,他们的那些思恋与幽会,真挚而动人。个中普运哲那身居高位却并不安分的行状,多少体现出了他作为带有新人素质的领导者,在事业上和情爱上追求理想人生的个人努力。但改革所给人们提供的选择机会远没有传统所给社会造成的人文环境更为强大和有力,普运哲面临的是保持家庭和睦从而由副市长升任正市长,还是不顾仕途与妻子离婚并与心爱的情人真正结合,他思谋再三选择了前者,从而长邺市有了一位众望所归的好市长,也同时多了一位绝情薄义的负心汉。普运哲的两难选择孰轻孰重,很难笼统而简单地判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以前所经历的心理历程难以抹去,而在以后的人生中他将背负着沉重的欠疚。单从爱情追求上来看,他既因持凑合态度对不起葛佩云,又因取离弃方式对不起陶又佳,更因对自己的真情实愿的违拗对不起他自己。人的理想实现起来如何不易,普运哲的例子很能说明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