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观潮手记
3335600000034

第34章 附:关于价值、新状态及其他(13)

白:是不是说他把没有必要删的删去了,把有必要删去的留下了?

王: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是不是贾平凹故意以这种形式的设置招揽和诱惑读者呢?这是不是贾平凹面对目前商品经济对文学的冲击在以性以女人为包装的文化背景之下,所表现出的一种文化妥协或者媚俗呢?

《废都》的性描写停留在行为层面,没有人物心态的充分展开,更缺少《金瓶梅》那种艺术氛围的渲染,有些东西在用笔上是很无聊的,我们在此不作道德判断,仅就作家本身的艺术书写来看,层次也是不够的,与《金瓶梅》尚存在着相当的艺术距离。《废都》使人不得不思考作现代小说原封不动地返古或仿古的可行性,我们毕竟不是明清时代的古人,那时的社会发展限定了人就是那个样子,小说就是那个样子,但是一个当代小说家在有了弗洛伊德学说之后,在大量的现代小说涌现之后,抛开艺术成功的经验,陷入返古或仿古的文学操作中,我以为很难真实又准确地传达出现代人心灵的脉动和时代风貌。可以肯定地说,《废都》在时下读者市场的轰动,主要是别人不敢写或没有写出来的一些形而下的东西让贾平凹全部赤裸裸地写出来了,那些便是在日渐低俗的文化市场上自我贩卖的商标。我们的某些媒体的张扬很成问题,如果说我们仅仅是在别人不敢写而他偏偏写了这样一个基点上来评价文学的突破的话,我觉得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悲哀。

白:不排除方框框在阅读上有招徕读者的效果,但我认为这不仅并非平凹的本意,而且是他的悲哀。说实话,方框框一概没有,也不影响《废都》的价值存在。平凹似乎后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反复告诫人们不要只盯着方框框,把作品看走眼。陈:《废都》的性描写,你们两位谈得很多了,我基本上持两点论。对性,《废都》采取了撕开来大胆率真地写的态度,这没有什么可非议的。文学要写人,写人要写得全面,就不可以回避性,既要写生存状态,也要写生命状态,才能显出人的全貌。当然,具体到每一个作品,是不是都得写性,写到什么程度,作家有选择的充分自由。陈忠实在写《白鹿原》的时候,对写性,确定了两条准则:一是“不回避、撕开写”,二是“不是诱饵”,在实践过程中,陈忠实的处理也是比较好的,分寸感很强,总体上没有什么不妥的感觉。现在巳经不是性禁忌、性封闭的年代了,因此对写性不应该有什么非议。但《废都》中的性描写,的确是存在着一些问题的。一是缺少节制,显得有些多了,滥了,缺乏分寸感;他撕开写了,但又做了诱饵,怪不得有人批评说从《废都》随处可见“湿漉漉的一片”。二是有些描写层次很低,显得无聊、低俗,如阴毛、红嘴唇印等,都很低俗。大体说来,《废都》中性描写,大多是形而下,而不是形而上的,缺少提炼和升华。有些人对《废都》感兴趣,主要是对性描写感兴趣,贾平凹迎合了这些读者对性的新奇感,的确有王绯所说的“媚俗”的倾向。对《废都》中的性描写,可能非议最多,分歧意见也最大,不同的读者读后也有不同的感受。我个人认为应该一分为二,两点论。

四《废都》的文化意蕴

陈:《废都》是一部有很浓厚的文化意蕴、文化氛围,表现了当今社会的某些文化现象的作品。这部作品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是体现在它的文化价值方面。可以从这样几方面来看:其一是小说中的人物都受到一定文化的制约,有深刻的文化烙印,而表现出自身的特点。如庄之蝶受到儒道文化的影响,儒使其中庸平和、心地善良,道又使其淡泊名利、洒脱放达;孟云房是仅次于庄之蝶的重要人物,他受到灵异文化的影响,有点走火入魔,热衷于气功、箅卦、求符、拜佛等等的活动之中;牛月清的母亲则受到神秘文化的制约,以致于人鬼不分、阴阳颠倒;其他如几个妇女形象,也都受到了其自身文化的制约……其二是民间民俗色彩和浓郁的陕西地方特色。不看书名,也知道这是写陕西西安的作品,因为这里面所写的东西太有地方特色啦。如鬼市、当子、吃食特点、民间医生等等。还有古文化的特点,如埙这个乐器,即使全书笼罩着一种悲剧性的氛围,也衬托出西京作为古都的文化韵致。其三是灵怪色彩。如牛的反刍、牛的思索;牛月清母亲的神神怪怪;孟云房的走火入魔……既表现了古代灵怪文化在当代的复苏,又使小说具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文化氛围。其四,政治背景退居幕后,文化背景推居幕前。《废都》中固然也涉及到政界的勾心斗角之类,但总的来说不多,它把政治隐蔽在厚厚的文化帷幕之后。在这方面,那个卖破烂的老头编唱的歌谣,最突出地表现了这个特点。在每一首歌谣当中,都可以读出老百姓的一种政治情绪,还有对社会弊端的揭露,但它是用文化的形式包装起来的。在《废都》里,凡涉及到政治的地方,贾平凹大多采取点到则止,不铺开写的办法。白:同意骏涛的看法,再补充两点。一是《废都》写出了不同人的不同活法的文化背景。庄之蝶、孟云房的士大夫情趣和追求自我完善,可以见出儒道文化的深重影响;从市长秘书黄德复的弃文从政、如鱼得水的行状中,也可见出他对政治文化的崇尚;而那个与庄之蝶合开书店的洪江,又暗中捞钱又利用官司出书,则是商品文化浸润至深的一个典型。不同的人由不同的文化支点表现出各自的追求和个性,文化本身构成了一种多元并举的状态。

其次,由作者如实描写的气功热、宗教热、字画热以及名人崇拜等文化现象日益盛行来看,我觉得《废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民间文化的形成与壮大,以至与权威意识形态相分离的趋向。这个倾向和这几年兴起的“新写实小说”、“新历史小说”在文化内涵上的走向是相暗合的。

可以说,一览无余地描绘了当今社会流行的各种文化现象,绘声绘色地记载了当代生活内涵的各种民俗、民情、民风,是《废都》的重要价值所在。仅此一点,它就可能成为后人解读这个时代生活和情绪的一个标本。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贾平凹把他的文化积累、文化造诣上的优势和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陈:写文化是贾平凹的所长。贾平凹其他作品的价值很大程度上也体现在它的文化价值方面。如果叫贾平凹去写政治斗争,恐怕未必写得好。政治的东西时限性较大,而文化的东西时限性较小,这也是贾平凹的作品为什么有嚼头,能够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原因。古往今来许多优秀作品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也是因为文化涵蕴比较丰厚的缘故。

白:很正确,文化的底蕴要靠平时的积累与沉淀。贾平凹正是在这一方面下了比别人更大的功夫。他对儒、道、佛的钻研与了解,巳有十数年的时间,平时特别喜好收集民俗故事民间谣曲。看相、算命也很有一套,人称“贾半仙”。有了平时和日常的这些积淀,写起作品来,自然一齐汇聚笔下,达到既丰孕又自然的境界。

王:我很同意你们二位说的,在文化问题上我们没有什么分歧。就像白烨所说的,贾平凹笔下的许多东西别的同龄作家是写不来的这和他自身的兴趣修养很有关系。《废都》所展示的正是当今时代的文化状态,同时它的涵盖面也是比较广的,既有传统文化的当代复苏,譬如清虚庵、孟云房的形象都能看到这一点,还有喝红茶菌、甩手、练气功这种民间的文化状态,贾平凹都写得很地道。而古典和传统文化的复现又带有鲜明的当代特色,譬如慧明就是一个会搞权术也敢怀孕的现代尼姑。在一系列传统文化以当代特有的方式复现的文化状态把握中,可见贾平凹的灵气。这部小说散点式的、散发式的结构,使贾平凹把感觉到的城市文化各个方面的状态几乎都涉及到了,所以读了《废都》,真正感觉到的是作品所提供的当代文化状态的信息。如果这部小说可以留下来的话,那么,展示20世纪末的文化状态或文化风貌才是它的价值所在。

五结构、语言、形式

白:《废都》在艺术形式上最为显见的特点,大概一是结构的散文化,二是语言的话本化。

它的结构不像一般的长篇小说那样刻意雕饰,而是信马由缰,行云流水,无序无迹,实际自然。时时让你感到是在深入生活本身,而不是在欣赏一部虚构作品。这样的结构形式在近几年的长篇小说中并不少见,但贾平凹显然运用得更为熨帖,更为成熟。也许平凹的艺术创造,更多地表现在创制独特的艺术语言这一方面。就《废都》来说,那种亦文亦白、简洁凝练的话本化语言,就不是一般人能写得来的。应当说,那种文雅的、传统味的语言与芜杂的、现代化的生活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矛盾,但平凹把二者对应起来又协调起来,在写人状物之中达到了寥寥数语惟妙惟肖的境界,使人读起来别有韵致。承继和弘扬传统的话本语言,使其重获现实的生命力,是平凹一个了不起的贡献。但我以为,因为它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代表性语言可能给若干年后的人们从形式到内容由《废都》解读这个时代,会带来某些误解。

王:《废都》在语言上表现出一种很执拗的返古或仿古倾向,用文白相间的话本式的语言是否能准确地把当代人的心灵状态传达出来,我是表示怀疑的,这之中必然会产生一种隔膜的感觉。因为话语本身的风格就负载着与之同步的时代人的生命面貌或风度的信息,当仿古倾向的一套话语把当代人语言的特色都挤掉了,小说由此所呈现出的东西自然在气质和风貌上与当代社会的存在是隔膜的。我读作品时总感觉一些人物应该穿上古人的衣服。为什么很多现代或新潮小说家在文体上喜欢采用独特的话语表现方式,譬如一些调侃式的、戏谑式的语言,就是因为这种话语充分地负载了当代人的生存的方式、气质和风度的信息。《废都》在结构的方式上是散文式的,随意挥洒式的,行云流水式的,在这样的结构形态下,小说的表述语言常常呈示出某种不协调的错位操作。譬如:写性、写聚会等等的语言是仿古倾向的语言,文白相间;写政界、新闻界内幕时仿古的语言又被丢掉,是很白的一套话语表述;写牛的时候沉浸在哲人的思考中,是一派西方式的语言表达。这恐怕与贾平凹散文化的结构方式,和他写作特定状态有关系,语言一会儿文,一会儿俗,一会儿又西方起来了,随心所欲,给人一种不协调之感。如果贾平凹在这里尝试不同的语言方式在同一部作品中统一的可能性的话,那么他没有做好试制,现在起码在小说里没有达到和谐的融合。还有情节,也与作品行云流水式的走到哪写到哪的结构有关系,散文化的结构决定了这部小说的情节复现应该是非常自然的、生活化的,可是一些情节人为雕琢得很厉害,譬如那只鸽子的故事,柳月窥视庄唐偷情而引出三人乱交的章节,黄厂长老婆死死活活的闹戏都显得穿凿。贾平凹几乎是不加改造地把一些社会流传的笑话、轶事,作漫画式地呈现,作为状写社会本真的情节,自然给人一种失真的感觉。一些人物的语言也不符合角色身分,显得作假。可以明显看出某些情节或情节模式是从《红楼梦》、《金瓶梅》中偷的,或者说有意模仿的,譬如庄之蝶家庭的聚会、大部分性行为的描写等等。说《废都》是当代《红楼梦》,其实是根本无法比的。《红楼梦》只在结构上就是无法超越的,它在作品前几回正副册里对人物及贾府命运的预示,包括那个“好了歌”,都表现出结构的非凡,贾平凹在《废都》里似乎也学了,如让孟云房给柳月、唐宛儿、汪希眠老婆测字,还有拣破烂的老头儿唱的一首首纳入到文化范畴的政治性歌谣,但是他只学到了皮毛,并没有在整体的架构上,在情节人物的设置上显示出文学结构的力量。也许,贾平凹在结构上追求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但是我觉得,最高的最精致的结构恰恰是你用心地制作却又看不出斧凿痕迹,而不是随心所欲的无结构、自由结构。

白:我觉得《废都》的结构艺术就属于那看不见技巧的技巧。你说作品中的一些情节是从《红楼梦》、《金瓶梅》上偷下来的,我不能苟同。当今,男女文人聚在一起说说笑话,而且说些荤笑话,是常有的事;就性描写来说,《废都》在表现不同人的感受和意识也还有自己的特点。另外,在全作散漫的结构中,仍有不散的东西,那就是文化底蕴和“废都”意识。《废都》就是《废都》,不必和《红楼梦》、《金瓶梅》类比。

陈:是不能把《废都》与《红楼梦》作简单的类比。《红楼梦》只有一部,至今还是无可超越的作品。这一点我很同意你们两位所说的。至于讲到《废都》的结构、语言和形式,我觉得它自身还是很和谐的。我们不能要求《废都》能达到像《红楼梦》那样的艺术成就,但它能达到自身艺术的和谐,我觉得就很不容易了。《废都》采用了一种散文化的结构(如同你们两位所说、它以生活的自然流动和人物心灵的发展轨迹为径--从容不迫、行云流水般地展开故事,很少有人工斧凿的痕迹。王绯说《废都》的结构缺少一种内在的很强的凝聚力,我觉得对一部散文化结构的小说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是过于苛刻了。不过,细究起来,《废都》的结构也不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臂如作为支撑全书的骨架的桃色官司这个情节,是难以负载如此丰富的生活和如此众多的人物及其人物的心灵轨迹的。我甚至觉得,即使没有桃色官司这个情节,这部书也是仍然可以撑持起来的。祧色官司在《废都》中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它至多带出了社会层面上的一些东西,包括社会的弊端等等。在这方面,《废都》确实缺少像《红楼梦》那样的腕力。《废都》的语言也很有特色。它平实灵秀、富于韵致,既是口语化,又经文学加工,文白相间,半文半白,雅俗相容。当然,这样的语言未必会为当代读者所普遍欣赏。当代的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比较喜欢两种语言:一种是受西方语言影响的、西化或半西化的文学语言,如《白鹿原》、《最后一个匈奴》那样的语言,当然它也具有本土的特色,是一种中西糅合的语言;另一种是完全口语化、通俗化的语言,如王朔小说那样的语言。因此,他们读《废都》,可能会觉得语言有点隔、有点涩,读起来也不那么顺溜和畅达。我们家的孩子就有这样的感觉。这跟他们自身的语言素养和欣赏习惯有关。但是,贾平凹恐怕只能运用这样的语言,而不能运用别样的语言,这是受贾平凹自身的文化所制约的。贾平凹比较熟悉中国古典小说的语言,更熟悉陕西地方的语言,这二者的糅合,就形成了目前《废都》这样的语言。贾平凹在语言上的造诣还是比较高的。当然,我也同意《废都》中的过于低俗的语言可以加以删略的意见。《废都》在表现手法上,我在第一问题中已经讲了,它继承和发扬了中国自明清以来的古典说部小说、话本小说的传统,在总体写实的基础上,又有一些灵奇怪异的色彩,表现出亦真亦幻、既是现实的又有某种神秘的特点。